一
驴蹄草开花的时候，春天和夏天正抱着一起打滚，撕扯不开呢。树上的叶子刚刚丰盈，像一柄大伞撑起了一片阴凉。溪水清清，浮动着淡黄色的花影，暗香馥郁，被一路捎去大河套里，汇入了东去的河流。
驴蹄草是喜于亲水的，溪水流淌多远，花色便陪伴多远。溪流从山谷里流出，来到一片平坦的湿地里。马蹄草摊散开大蒲扇一样的叶子，几根茎秆悠长极了，花穗沉甸甸地压在顶端，自然弯曲着，好像是白鹤那弯而曲的脖子。
驴蹄花是成堆式开放着，一丛接一丛，密密麻麻地挨着一起，看不出多少个数。马蹄花要秀颀许多，比起驴蹄花的爆炸式盛开，显得非常简约。一朵花开一朵花败，次第向上，不疾不徐地绽放着。两种植物株形各异，一大一小，一高一矮，除了名字有些相近，再没有别的相近之处。
在东北，各种作物名字的由来，大部分是因为形似。驴蹄草的叶子就是如同驴蹄印一般大小，马蹄草的叶子也如马蹄子一样，马蹄叶大许多，当然是马比驴的身形要大，在名字上已经分出了大小。
这世间不管什么事情，都有个例外。我曾经在去长白山旅行的路上，便看见过这样的马蹄叶。在我们这里生长着一种特殊的马蹄叶，它生长在海拔两千米以上的高山草甸里，其外表与普通的马蹄草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普通的马蹄草茎秆以及叶子的背面都长有绒毛，而这种马蹄叶却没有。这两种马蹄叶都是可以食用的，然而在味道上却大有区别。后者的味道是人们所喜爱的，被亲切地称之为“饭包叶”，这是因为在春季里，叶子还是鲜嫩的时候，采摘下来，用它包上饭来食用，味道是极其鲜美的。
我在通向长白山腹地的木栈道旁，意外地发现有许多的大叶子，猛然看去，竟然会是饭包叶。那叶子也是没有绒毛的，却觉得哪里不对，端详了许久，才看出端倪。首先是叶子的形状和叶子的叶脉的分布上是有区别的，然后叶子所散发的味道是不对的。忙掐下一点儿叶子放到嘴里嚼着，立刻便分辨出真伪来。没想到，这植物界也有假冒伪劣，这种叶子用来冒充饭包叶，是绝对以假乱真的，把我这个“山林通”，都能给蒙住，可见它的相貌有多蒙人。
我又认真地打量着，从中发现一些不同来。一堆大叶子中间的花穗，娇小而孱弱。而真正马蹄叶的花穗是高高婷婷的茎秆，有半米多高，花瓣呈黄色的三角形状，是有棱有角的。说不上花朵多美，却极具个性。而这花被大叶子夹在里面，一朵花差不多给夹扁了，不过，我还是认得它。它就是亲水的驴蹄草啊，这个认知结果让我都吓了一跳。
这是一种变异的驴蹄草，也许是土壤与环境，把它的生活习惯改变了，让它的叶子长得又肥又大，才让它有了以假乱真的资本。
不过，我转念一想，也许它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是它的本来面目。长白山是一个博大的天然植物宝库，一些独特的植物是独一无二，是这里所独有的。这里能有一个在我看来有些“变异”的驴蹄草，是不足为奇的。长白山的各种植被还需要做深刻的探索与认知，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那个春天来临，有朋友给我发来图片，得意洋洋地称采摘了许多的饭包叶。我不看就知道，那是变异的驴蹄叶在蒙蔽着他呢。只是，我不好去拆穿这个事实，因为，真正的饭包叶太少了，把事实摊开了又能怎样呢？
变异的驴蹄叶在味道上是差一些，毕竟还能食用。就让他在那个事实里活着吧，其实那也是一种生活，也是一种幸福。
二
树木的荫翳是浩荡的，甚至是浩瀚的。尽管已经是新一年的春天，走进森林之中，依旧可以感受到一股阴冷。
我是熟悉这里起伏的季候的，长白山海拔一千米以上的山峰，都是独立王国，气候不会受周边环境所影响。清晨时分，白雾裹住森林，水汽洗浴着森林的角角落落，没有下雨，却如一场雨后的沐浴，这样自给自足的方式，让森林的自我调节能力，空前博大。
云杉林采取紧紧相拥、密不透风的站位，占据着整个山谷的绝对主导位置上。它们森严壁垒，在坡度陡峭的山脊上修身养性，吐纳着湿度极大的雨雾，一团团从密林间奔涌而出。流动的雾霭，裹挟着淡淡的绿意，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现出短暂的妖冶与放荡，让人不觉间产生许多的寒意，凝聚成的心悸，让人不能不小心的踏入。
不远处有一堆树体，横躺在林间。那是一棵大树的枝头，是刚刚从树杈间劈开落下不久的。这枝丫有一搂多粗，由于它的落下，一处明亮如同一块闪亮的晶体，从天而降，照亮林子里的阴暗。
我在枝头意外地看见了云杉树的花朵。所有的植物都有自己的花事，五月的阳光满含无限柔情，大地浸润在霞光里，浓绿的枝叶孕育出浓稠的蜜意，显得神秘而缥缈。
我是第一次看见云杉树的花穗，枝头上的一串串浅黄的东西，说不好像什么，却是云杉树的花。那上面是一层粉状的东西，捏在手指间，有滑腻感，放到鼻前，也闻不出什么气味。此时的云杉林正在做它们的幸福孕育呢，它们默默地做，默默地传承着自己的基因，寂静而寂寞地做着自己该做的。
也许是高高在上的缘故吧，让人差不多已经忽略了它还有什么花，只是见到它结出果实的样子，一个个小短棒一样的松塔，光溜溜，孤零零地立在松枝上。形状更像是池塘里的蒲棒，只不过一个是红色，另一个是绿色罢了。
这些高大的树都在忽略在花事，而径直迈向结出果实，这种忽略让人忘记了它们还有什么粉红的记忆，这些粗枝大叶，孔武有力的大身板子，竟然还会开花。
遥望树顶，枝叶尖细，疙疙瘩瘩的树瘤从上到下，布满树体。树皮黑厚，鳞片老硬，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我又向前走去，另一块开阔之地所展现的景象，让人吃惊。那是一棵被折断的云杉树，却有一根侧生的枝丫旁逸斜出，向上生长着，这棵树的折断，比那一棵还要干脆，还要彻底，是全部折断，而另外新生出来了枝条。
想不到，云杉树有这样的新生，想不到，云杉树还有这样的顽强。这是很难看到的现象，平时，这一点萌生都是发生在阔叶树种的身上。
残缺的美是让人惊奇的，而这棵树所以让人惊奇，是那一根向上的枝条是力争上游，是勇往直前的。一方天空的映照，是一种生的呼唤，是一种生的指引，向上向上，不因自身的残缺而萎靡，不以自身的坎坷而蹉跎。
阳光从树隙间穿透而来，照在它的身上。倒伏下来的树木在森林之中数不胜数，腐朽在这里是一种常态，而选择活着，却要付出更多的艰辛。我注视着它，久久不能离去。
三
好些日子没有走进山谷的深处了。当然是因为夏季的山区是多雨的季节，差不多哪一块云彩飘来，都会或多或少地淋一阵雨，不把人浇成落汤鸡，是不算完的。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往往山谷里下雨，山谷外却是晴天，从山谷里走起来，才发觉这里的路面的是干干的，竟然一点儿雨星儿都没有落下。
今天的天气真是好，已然入秋，天高云淡，山野的青绿间也微微泛黄，树叶已经呈现出别样的色彩。山路蜿蜒，却不影响出行的兴致，一路而去，有鸟儿清唱，虫儿欢歌，倒是不让人寂寞。
转过一个山弯，来到一处石岩塌落的三角区。这样的石岩因年久风化，石质发生变化，慢慢地塌落了下来。石岩在山顶，自然塌落成一个正三角形。
每个季节的变化不同，让山里的变化也是巨大的。经过这里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每一次的景象都是不同的，此时的秋天，让我看见了这里的不一样。这足有几百米的石滩，竟然生长着一大片的山菊花。
此时的菊花在竞相绽放着，灼灼的神态，辉映出一片云霞。远远望去，一派蓝紫色的色调在强烈的光线下，熠熠生辉。在天穹下涌动起的波浪，摇曳出的美感，是充满无限震撼的。
这片蓝花错落有致，层次分明。石岩的跌落，把花们分隔成明确的格局，收到了意外效果。如果是密密麻麻的一片花，那是另外的一种布局。轰然的炸裂与清幽的淡雅，是有不同境界的，一窝蜂与一只蜂相比，少了喧闹，多了静谧。
山底处，都是滚落来的大石头，罗列在一起。有几棵花草从石缝里钻出，尽管茎秆弯曲着，可是在石头的上面却挺直了腰身。远一些的石头稀少了，便是十几棵相拥在一起，成为一束。而最上面的石头稀少了，花便连成了片。
这里的菊花是罕见的蓝花，淡淡的蓝，好像是头顶的天空被裁下一块边角，给粘贴在了这里。罕见的蓝花，很容易入心，也很容易让人融入。这片蓝是非常难得的，让人从心底产生无限的敬畏。我伫立在花前，享受着从未有过的精神洗礼。
秋阳晃动着金色的光芒，落在山石上，碰撞出“叮当”不绝的声响。一派金属的声响不绝于耳，这里的秋色在奏响生命的交响。
美丽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