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人生

【晓荷•奖】琴声悠扬(小说)

作者:泉坞山人   发表于:
浏览:69次    字数:5451  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86篇,  月稿:0

  1990年3月的一天,我放学回家,书包还没放好,父亲走了过来,面色凝重地看着我:“你过来一下,我有事和你说。”看着父亲严肃的表情,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里有一丝丝紧张。父亲示意我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我说:“您老快说吧,我还要做作业呢!”父亲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告诉我有一批去苏州的兵,问我愿不愿意去应。我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松弛下来,知道父亲做了决定,征求我的意见只是走个形式而已。心里有一丝不快,但又能说什么呢?高中生涯就这样结束了,我舒了一口气,不要再为考学担惊受怕了。补习半个多学期了,成绩也没有长进多少,只怕是瞎子点灯——白费蜡。那时,我头年高考没考上,还在高中复习,其实自己心里也清楚,每年学校考取的人数也就二十来人,平均到每个班不到五个,凭我当时的成绩,希望渺茫得很。这下好了,可以去当兵了。好歹自己属于城镇户口,回来至少可以有个稳定工作。

  征招的兵种里,去苏州的是消防武警,名额不多,只有二十五人。我报了名。到人武部大院门前一看,黑压压的都是人,来了一百多位,刷去超龄的和不是高中毕业的,还有四五十人。机关工委的彭部长让我们排成两队,绕着广场中间的花圃跑,又刷下两个平足的,然后递给我们每人一张表,让我们下午去医院体检。拿到体检表,我紧张的心情方才轻松一点。在这稍作喘息的过程中,我忽然发现另一个队伍里,李思梅也在,小小的个子,身子却挺得很直。这小子不知道从哪弄的一套绿军装,搞得像被应上似的。我高兴地向他喊:“小萝卜头,你也来应兵啊?”

  “不要乱喊乱叫的,我的名字叫李思梅,你知道的。”李思梅红了脸,带点怒气地看着我。

  “梅子,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真是有缘啊!”我激动地说。

  “先不要激动,咱们应上了再说。”李思梅用手往前面指了指,示意我注意纪律,不要给带兵的留下不好印象。

  李思梅和我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高中没有分在一起,是因为他学了理科。不过,关系一直不错。小学的时候,因为我俩的家都住在西门,放学的时候常常结伴而行。他家住在公安局,父亲是个警察,胖墩墩的。黑灿灿的脸膛上,眼睛很大,睁得跟铜铃似的,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跟年画里的钟馗很相像,即使少了神像里的胡须,看着还是让人发怵。

  我不喜欢他父亲的长相,出乎意料地的是,李思梅也不喜欢他爸爸,倒不是长相,是他爸的暴脾气。这个胖警察有一根牛皮腰带,打李思梅的时候,会解下来,打得李思梅屁股、大腿上都是伤痕,还不让李思梅哭,越哭打得越狠。李思梅的母亲也不敢劝,只能在一旁默默地流泪。我问李思梅,这是你亲爸吗?哪有下手这么狠的。李思梅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说他爸偏心,只对他两个姐姐好,就看他不顺眼,可能是自己学习不太努力吧!我说真搞不懂了,很多家庭最喜欢的是家中老疙瘩,真替你悲哀。

  下午的体检,我一切顺利,李思梅却遇到了卡,一个医生说他锁骨畸形,带兵的让他上前,用手在他的锁骨上摸了摸,皱了一下眉,口里嘟噜道:“怎么这样瘦?到部队也跟不上。”李思梅“啪”的一个立正,“请部队领导放心,只要给我去部队,我一定积极训练,不拖后腿。”带兵的笑了笑,还是在他名字后面划了一个圈。我知道坏了,悄悄地挤到窗前,冲窗外的李思梅的妈妈使劲地招手,把刚才的事儿和她说了。李思梅的爸爸在边上一听就急了,爆起了粗口:“他娘的哪个医生,说我儿子锁骨畸形,看我不揍扁了他。”李思梅的妈妈忙扯住了丈夫,让他小声点,不要冲动。“这小子也是,这不吃,那不吃,瘦成了猴,都是你惯的。”胖警察有火没处发,继而转向了李思梅的妈妈。我赶紧作一个禁声的手势,让他们两位不要吵,说可以去找找人,不要把机会耽误了。李思梅的妈妈求救的眼光落到丈夫身上,这个胖警察挠挠头,踌躇着走开了。

  当兵走的那天早晨,李思梅来了,他穿着一身旧衣服,神情沮丧。给我带来了一支钢笔和厚笔记本,叮嘱我去了部队不要忘了给他写信。我说你准备做什么,还去学校复习吗?李思梅说不了,都去化肥厂报过名了,估计招工没问题。我握了一下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想说什么,又觉得十分多余,心里有说不出的痛。李思梅惨然地一笑,松开我的手,向着道旁的土坡上走去,他拿出口琴,默默地吹了起来,声音悠扬却带着悲伤,像带血的梅花,跌落在这个咋暖还寒的春天里。

  其实,我一直认为李思梅是个有主见的人,虽然个小,却很有正义。记得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放学,三个高年级的男生拉扯我们班女生王雪的书包,动作十分轻浮,王雪骂他们不要脸,三个痞子嬉皮笑脸地就是不歇手。李思梅怒了,向他们大声怒喝,这三个痞子围了过来,其中一个长头毛朝李思梅上来就是一拳,把李思梅鼻子打出了血,我急忙横到李思梅的前面,警告那三个痞子,我这同学的父亲是警察,你们不想出事,就快点走。三个家伙互相看了看,也觉得做的有点过火,骂骂咧咧地走开了。王雪抽出手纸帮李思梅擦鼻子血,我问王雪,他们干嘛拦你,王雪说三个痞子里面有一个家伙在追她,她烦恼地要死。李思梅胸一挺说,不行,我们就和他们打一架,没有这么欺负人的。我说你这个小瘦子,加上我,也打不过人家啊!李思梅反驳我,说他姑还是个女的呢!和日本人都干过,大不了一条命不。我说,咋以前没听你说过?李思梅说他姑死了,死在给山上新四军送盐的路上,自己的名字就是为纪念大姑起的,他大姑的名字叫红梅。我拍了拍李思梅的肩膀,说哥支持你,真和他们一对一打,谁赢还不一定呢!可能这三个家伙打听到了李思梅的父亲真是警察,后来看我们和王雪一齐走,就没来骚扰她了。

  在我下老连队的那个月,李思梅来信了,说他上班了,在化肥厂分装饲料,挺累人的,不过,饭量上来了,体重也增加了。这个李思梅,苦中作乐啊!我默默地笑了,为我们彼此的成长。其实,我在部队也不轻松,双手提两捆水袋50米跑,还有双人配合两节梯攀登,半天训练下来,中午吃饭提筷子的手都在抖。忽然想起了叶赛宁的诗:“不惋惜,不呼唤,我也不啼哭,一切将逝去……如苹果花丛的薄雾,金黄的落叶堆满我心间——我已经再不是青春少年。”做学生的日子不再有了,我们选择了不同地青春出口,正在努力地寻找着各自的明天。

  91年国庆,我从部队回家探亲,与李思梅相聚。他人黑了,个头窜上来一些,身体壮实了许多。我问他过得好不好,他点点头,说“还行。”坐下后,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烟,递给了我一根,我摆摆手,把烟还了回去。李思梅“啪”地一下,自己点起了烟,一缕青烟从他鼻孔里逸出,慢慢地遮住了他半张脸。我默默地看着他,知道他过得苦,一个人在乡下,没亲没邻的,凡事都要自己拿主意。

  “没想过回城找工作吗?现在银行、工商经常有招干的考试。”我试探地问。

  李思梅看了我一下,身子向后仰了仰,回答道:“不是没考虑过,只是暂时还不想,我讨厌城里的那个家,眼不见心不烦吧!”

  “你和李叔的关系怎么搞成这样,父子俩有什么过不去的?”我劝解他。

  李思梅默默地抽着烟,不说话,让气氛变得压抑。

  我不得不转个话题,问:“王雪怎么样了?你们还联系吗?”

  “她考进师范了,将来可以当老师。”李思梅吐出了一个烟圈。

  “那好啊!中学的时候,我就看出她对你有意思,看你的眼神都和对别人的不一样。”

  “哥,你别埋汰我了。我现在就是个小工人,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李思梅脸上露出了痛苦表情。

  “我明年退伍还不是和你一样,都是小工人。但我们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喜欢的女孩就要大胆地追,不要错过了,让自己一辈子后悔。”我拍了拍李思梅的肩头。

  李思梅艰难地笑了笑,握了我一下手。说:“兄弟,你是了解我的。”

  我退伍后的第三年,一天突然接到李思梅的电话,说请我喝酒。我问他有重要的事吗?李思梅哈哈地笑了,说非要有事才请你喝吗?没事,就是想你了,在定城帝王饭店888号房间。

  我到饭店的时候,包厢里已有了人,李思梅挨个地给我介绍,这个是主任,那个是经理。我这才注意到李思梅当天的穿着,藏青色的西服,还打了领带,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做派。席间,我慢慢地才知道,李思梅离开化肥厂了,选择了自己单干,成立了一个货运公司,专门倒腾化肥等紧俏物资。酒席临近结束的时候,一个外地的厂商代表李老板高举着酒杯,闹着要和李思梅单喝。我说都差不多了,大家早点歇吧!李老板怒了,朝我一摆手,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是我和思梅老板的事,我们都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够意思,一杯加一吨货,喝不喝?”李思梅端着酒,踉跄着,说:“我喝,我喝。但你要说话算数。”脖子一扬,连喝了三杯白酒,都是装红酒的玻璃杯。

  那晚,我扶着李思梅出了饭店,他坐在门前的花台上,死活不愿打车走。我说兄弟,你干嘛作践自己的身体?这样有意思吗?李思梅的身体左摇右晃,嘴里嘟噜着:“有意思,有意思。我不喝,哪来的生意?我是没人要的孩子啊!”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说你这是干嘛?李叔不想你当兵走吗?他是做狱警久了,在社会上接触人少,没办法啊!李思梅拉住我的手,不断地说,我大姑,你知道的,烈士!我就想和她一样,过一过当军人的瘾,有错吗?我说没错,但你现在不是也过得很好吗?李思梅松开我的手,摇了摇头,说,不好,不好。没当过兵的人都算不上好男人。王雪,她看不起我,要和别人谈恋爱了。我一愣,马上反应了过来,原来这小子让我搭桥啊!我哈哈大笑,说李思梅,没有你这样的。上次同学聚会,你不去,王雪还问我你怎么样了,你倒好,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改日,我把你俩叫到一起吃个饭,行不?李思梅再次拉住我的手,说好兄弟,真的是我好兄弟。整个身体都歪在了我身上了。

  王雪一直是爱着李思梅的,说和别人谈恋爱,是看他如何反应的,我的撮合自然是顺理成章。在李思梅的婚礼上,主婚人是我。我问王雪,你咋认定李思梅的?王雪说,从他那次为我挡事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男人是可以托付的人了。转过身,我又问李思梅咋想的,他笑了,挠了挠头,说我给大家吹个口琴吧——《红梅赞》。当优美的旋律在大堂响起的时候,王雪眼睛红了,我恍然大悟,那是在初三毕业的班会上,王雪报幕,李思梅吹奏的歌曲。而我在当时只有鼓掌的份。好小子,隐藏的够深的。

  2015年的一天,都夜里11点多了,李思梅声音沙哑,说他父亲走了,让我过去一趟。我到的时候,灵堂搭起来了,李思梅的妈妈嘤嘤地哭,他两个姐姐眼睛红红的,为了不让妈妈过度地伤心,极力地强忍着。李思梅站在一个角落里,显得落寞而孤独,身体在冷风中微微颤抖。我说,怎么这样快?什么情况?李思梅望了望公安局过来帮忙的民警,低声说,老头子过去还做过一段时间防爆警,心脏边上的一个弹片没有取出,这次划破血管了,才走得这么快。我说李叔不是一直在派出所和监狱处工作吗?李思梅的眼睛红了,颤声道,他瞒着家人从没说过。以前一直以为是高血压、心脏病,谁知道是这个毛病?我从桌上拿起了烟,抽出一支,递给了李思梅。他轻轻地放下了,说戒了,结婚的时候就戒了。顿了一下,悠悠地补充道:“为了孩子。”起风了,花圈被吹的扇扇作响,黄盆里的火苗“呼”地一下窜高了,望着这个老警察的遗像,我想起了小时候,李思梅放学和我一起走,看见父亲走过来,拉住我低声说快走,老警察一点不介意,黑脸膛笑咪咪地,看着我说:“和我家思梅好好的,我手里有炮壳子,可以送你十个。”

  李思梅入党了,还加入了爱心义工组织。今年,他叫上我去了一次敬老院。那天阳光特别地好,一眼望去很惬意,我跟在他的后面,看他熟练地为老人叠被,整理衣物,还让我搭把手,推着老人到外面的水池边洗了头。李思梅为老人洗头的时候,动作很轻柔,阳光斜照在他的脸上,镀起了一层圣洁的光。我说,李思梅,你公司不要了?怎么有时间干这个?李思梅说,公司有人负责了,自己只拿股份。我说为什么啊?李思梅说,不为什么。人活着,不能只为钱。我笑了,为李思梅翘起了大拇指。都说五十而知命,看来李思梅先我之前领悟了。花坛里,大红的月季正艳,一大朵一大朵紧挨着,发着醉人的芬芳。“你眼里的世界实际是你心理的投射。”我突如其来的一句,让李思梅一愣,继而笑了起来。

  离开敬老院的路上,李思梅对着车后视镜理了理自己鬓上的白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如果自己有那么一天,像大姑、父亲一样,能盖着党旗走,这一生就知足了。”说这话时,李思梅的表情是严肃的认真的。我心里一颤,为李思梅有这样的想法而惊奇,也为他对父亲的重新认识而高兴,不禁冒然地问:“你到敬老院来,是为了还对父亲的亏欠吗?”李思梅低下了头,告诉我他看过一篇文章,说里面的父亲是警察里的爆破员,每次爆破前都要写一个小纸条放进办公室里的箱子中,直到退休的那天,在电视台主持人的再三恳求下,才拿出那个箱子,里面写的全是对儿子的忏悔。因为他经常打儿子,不为什么,是怕自己哪一天没掌握好,让炸弹给蹦了,这样儿子恨自己,痛苦会少一点。主持人拿出纸条读的时候,屏幕后面的儿子早已泪流满面。我读着也是泪流满面。

  生活,有时候真的不是一次挺身而出,而是无数次的对理想信念的坚守和付出。我为有李思梅这样的朋友而感到骄傲满足。“小萝卜头,带口琴了吗?给我来一曲《红梅赞》吧!”我朝李思梅顽皮地眨眨眼,李思梅没有像应兵的那次回怼我,而是轻轻地从怀里掏出口琴吹了起来,悠扬的琴声从车窗口飘逸而出: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

  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向阳开

  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

  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

  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

  高歌欢庆新春来,新春来新春来......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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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小说 琴声 晓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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