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故乡在北方，不说冬天里那一场场浩荡的雪，也不说飒飒秋风吹起的金色稻浪，就说儿时老屋的春天。
最喜欢在老屋的廊檐下听雨，春天的雨是清脆的，叮咚叮咚，沿着老屋的房檐滴下，那是经历多少时间的雕刻，门前的青石板上敲出了一个个酒窝。
春雨过后，泥土更加酥软了。草木悄悄地返青，田野里绿意铺卷，山坡上春花烂漫，万物都鲜活起来了。
屋后的桃花红艳艳地栖在枝头，装点着春天的老屋。杏花也不甘落后，粉嘟嘟地坠了一树。春风时而温柔，时而狂野。新绽的花瓣被风吹落了，落在玩耍的孩子的头发上，落在飘逸的裙摆上。
燕子从远方飞回来，在老屋门前盘桓，唧唧鸣叫，唱响了春天的旋律。不知还记不记得去年垒的旧巢?
乡间小路上，母亲挎着篮子去田野里挖野菜，第一缕春天的气息漾在衣角上。割几枝新发的槐树枝条编筐子，留待春播的时候盛放种子。经过村头的老槐树下，站在石桥边上，远远地和人打招呼，邻居婶子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桥头。摘一把自家新长的小葱，剪一绺细嫩的蒜苗，撷着泥土的芳香，洋溢着赠予他人的温馨。
春天的草木，是铆足了劲儿地生长。屋后的井台旁边一簇野生的马莲草，冬天的时候还是一团枯叶，在枯草丛中，突然就冒出一丝绿芽儿，那不起眼的植物，像村庄里长大的孩子一般皮实。待到马莲开花，母亲把马莲细长的叶子割下来，晒在太阳底下。草叶发出清香，马莲叶子细长有韧性，留到端午节捆粽子，天然的草木之气最宜人。
院子里，几个女孩子在格子窗下跳皮筋，一边唱着“马莲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马莲年年春天开花，歌谣唱了一季又一季。
最喜春天草木透发清新，自由舒展。父亲折一杆新发的嫩柳，抽出柳芯，柳管的一端削去外皮，一截青翠的柳，就是孩子们的柳笛。吹一支《信天游》吧，悠悠的小曲在村庄里飘荡，直到青瓦房上的烟囱里冒出一缕炊烟，才像归巢的鸟儿纷纷飞回。
路过邻居的土墙边，古老的榆树上钻出一串串鹅黄的榆钱儿。谁家淘气的小子哧溜几下爬上树去，还没等他把榆钱儿塞进衣兜里去，大娘拎着烧火棍从院子里出来了，吆喝一声:“谁家的熊孩子……”，话音未落，树下的孩子纷纷作鸟兽散。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春光照人，人亦倍添精神。趁着春暖，约上三五好友去踏青，田埂上，沟渠边，随处可见的车前草，二月兰，油菜花，蒲公英，每一种植物都赶着来参加春天的盛会了。
乡村的花草不比城市公园里的花木娇贵，它们备受自然雨露的被泽，以本色示人，骨子里透着淳朴，就跟老屋里长大的孩子似的，心依故土。
(二)
在北方，春雪并不稀奇。最妙的是春日里的晨曦雪景，大自然成了巧夺天工的丹青妙手，挥一挥衣袖，这城市就添了神采。
远处的高楼隐在天光云影中，青蓝的天空上翩翩飞雪编织着一扇流动的珠帘，蹁跹而下，直让人叹一句“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雪花轻轻悄悄地落在古城楼翘起的飞檐上，落在老树枝上挂着的喜鹊窝上，落在护城河的冰面上。
烟灰色的楼宇是披着银纱的，在寥廓的天幕下亭亭玉立着。路边的矮松上，楼梯的台阶上，屋脊的青瓦上，都覆着一层薄雪，斑斑驳驳，浓淡相宜，显出灰白相间的层次感。多像一幅素描画，没有突兀的着色，不需过多的缀饰，极简极素的，寥寥勾勒几笔，整个的天上人间就连在一起了。
阑珊的云影慢慢地攀升起来，雪也轻了。日头是恹恹的，映得树上像挂着星星似的。雪的晶莹，灿灿地刺人的眼。飞出来觅食的云雀不小心刮落了枝上的雪白花瓣，簌簌落下来，跌落进泥土里，与土壤融为一体。雪花若是沾到行人的皮肤上，瞬间就化作晶莹的水珠，漾开的寒气渗入到肌肤，沁凉通透进骨子里。
深冬的雪太过冷艳，亦太跋扈，铺天盖地的排场，又漫山遍野的嚣张。只有早春的雪是灵动的，只匆匆地，匆匆地来人间一遭，便潇洒转身，让人记挂，也任人牵念。她是落入凡尘的仙子吧，却不眷恋红尘，化作春水滋润泥土，守护草木之心。
春雪是温婉的，是缠绵的，从早上可以不紧不慢地飘到傍晚时分。顶着雪花回家，在雪中行走是浪漫的事情。踩在雪上，窸窸窣窣地，紧走几步，那声音又是吱吱咯咯的，带着早春的韵律，听得人心上也开出了花。
北方的花开尚早，权且有了这场雪，算是一种慰藉。这来自天外的精灵，胜过俗世十里桃花。春花是浓艳的，唯雪花冰清玉洁，也怕是只有高洁之士才能懂得春雪的情怀。
红楼梦里说，用梅花上的雪水烹茶，茶里带着梅香。芦雪庵的妙玉如法炮制了一瓮，用精致的茶盅捧了来给黛玉宝钗品尝，使得我们这些书外人也好似闻得梅雪香。
对于北方的人来说，最好的日子就是飘着薄雪的黄昏，等一个晚归的人。静坐观雪，没有“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寂寥，只要“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便可消磨时光。茶要酽的，酒要温热的，约上三五好友，围炉听雪，诗词唱和，附庸古人的风雅。任窗外泼泼洒洒，披了雪花归来的人嘴里抱怨着“这鬼天气”，心里却舒畅得很。拂去肩上的落雪，对着炉火上汩汩热气，春日黄昏的暖，都在这雪的映衬下洇开了。
其实，最新奇的是三月里的小雪。起初天上是飘着雨的，老天不知因何陡然变了脸色，斜风细雨变成了翩翩飞雪。恰赶上杏花绽放，桃花吐蕊，覆了一层白雪的新枝上，白雪红花，不知是谁衬托了谁。此时，唯庆幸生在北方，才目睹这奇异景观。
红颜白雪，谱写人间佳话。若正好有良人与你一起赏雪看花，替你拨去落在发间的白雪，此时怎能不给这动人心魄的春雪留下诗篇?只可惜没有句子能够表达这般美景，就借用一句“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的诗句吧，愿这尘世里所有相爱的人初心似雪，白首不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