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正往出来冒的时候，风依旧是冷的。
或者更需要贴边全身的温暖，此刻，又想起凌霄花来。
亦或，其实是真的在想念格桑花开放的日子。那是相当自怜幽独的颜色和形体。偶然一睹傲岸尊容，又恰好是盆栽的，摆放在很高的院墙上。在深巷，照亮那朵格桑花的阳光是路过的，来去都很匆匆。阳光不在那种极端个体化的静谧中停留，它义无反顾，要去适宜展开宏大叙事的地方耀武扬威。很快，深巷还是深巷，深长，幽寂。阳光像挥挥手那样浮皮潦，之后，盆里的格桑花，依然傲岸，依然孤寂，依然安静地待在属于它自己的时光里。
这是多年前不为人知的一幕，因为很贴合心意，才没有忘记，
凌霄花在饱满的阳光下，就像唐朝的女人一样，朵朵显得丰颊肥体。它们的确更像强烈向往都市繁华的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可乐的香味。但也许还有啤酒，果汁，低度白酒，以及红酒的香味，熏陶其中，人就活得自命不凡，而那种傲慢，只能存在于那种年轻的心里。大厦，闹市，奢侈品商店，火锅店，小炒店。如再不济，街边小食摊也是时时光顾的。凌霄花谢了，夏天还在，但炽热的风已开始吹向远方，仿佛是去追寻凌霄花，看上去，比人更加急迫。很快，繁华终究去了，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小城，给格桑花一样的孤单，以及悄然咀嚼孤单的心思。街边小食摊，散发出来的调料香味依然浓烈，依然在街头萦绕不去，当然，主要是孜然香味。
人在哪里!
凌乱的心思让时光变得错乱，死心塌地，内视觉盯住凌霄花的影像不肯偏离。虽然也知道，年轻和年轻并不一样，有些年轻依仗着强大的内在定力，另一些年轻，依仗着青春的轻盈和活力的色彩。
柳絮轻扬，其实是另一种残酷的言语，是在说，春天又在飞速离去，而观望者，依然没有尽情徜徉于赏心悦目的。却要努力排遣多余的忧伤，尽量忘记引发焦虑的一切形色与念想。是不是应该重新留意城市呢?有些街道，街道上的有些房屋，墙砖还是从前的，上面的污渍也是从前的。却也所剩无多了，就像记忆中的三十多岁，或者四十多岁。
每年起风的日子里，许多门店的门头都要改换的，仿佛，这个时候春意甚浓，一切都适合借机重来。或新或旧的门头，不免带着顽固不化的底色，虽然门头图案越变越奇怪。这很像常常入念的格桑花和凌霄花，它们的花色，好像渗入血液里。其实，两种花卉都是从前未曾见过的，自从它们进入城市，就造成永久停留下来的严重的逼迫感觉：很新鲜，很光艳，貌似极不般配感觉迟钝的城市，再好看的颜色也无法沉静下来，必然变得飘忽动荡。它们究竟暗喻谁?
不必详察柳絮或杨絮的外表和内里，仅凭再起的长风，深藏的心念也会自动去除所有晦暗的沉滓而重新张望天空。曾经于夏日雨天，在一个守候门店的女人那里买过一把伞，多年以后，那女人依然在与别人的闲谈中言及买伞的事情，多少有些沉醉的意思。伞，早就随另一个女人不知去向，守过门店的女人脸上，也长出了老年斑，当年的轻盈灵动，怎么也从黢黑的老年斑后面钻不出来，就像格桑花从幽暗的深巷中走出不来。买伞的人，对伞的故事早就失去兴趣，他宁可把一切装进沉默里，那些沉没，全都伤痕累累。也是同一个年龄段，有过缠绵情话，有过肌肤之亲的人，一并老了，如今却各自天涯，说什么都是多余。这都能引起莫名的惊悚，但必须将其全部外化为鲜亮的形色，尽量降低情感上的损失。必须接受并致谢一个确凿的，也是需要高度保密的事实：格桑花后来便是凋零，枯萎，但路过的阳光，依然于同样的季节里匆匆路过深巷，就像一种人，不愿从无限风光中走出来，虽然他很清楚地知道，总有一天会走出来。老院无人，围墙还在。没有格桑花的墙头上，长出了翠绿的青苔。
挂满凌霄花的院墙还在，院子的主人搬走了。却不影响凌霄花应时而开，并且，凌霄花的枝蔓简直就在疯长，伸胳膊，劈腿，于饱满的阳光下，仿佛还发着浪笑。笑声里散发着可乐的香味，或者也有啤酒，果汁，低度白酒，以及红酒的香味，只是，曾经轻而易举喝下一满杯白酒的表情细节，再也想不起来，倒是两颗洁白的门牙，至今依然清晰。
宴请以红酒和牛排的事情，现在无法确定其真假。如果只是一次臆想，或者只是一场梦，那就好办，现在大不了自嘲一回，那种遥远的奢侈真是可笑至极，只是空想了一回雅致而已;如果真的发生过，那家小店已经几易其主，卖过床上用品，卖过水产，开过美甲美体屋，开过卤肉店。又是起风的日子，那个门店又在装修了，据说，这一回，要卖水果，蔬菜，兼营南北炒货，一应器具与摆品，据说要比别处更加精致一些。
确乎是江河日下了!怎能不让人忆及曾经的红酒和牛排——如果真有过，那就最值得回忆;如果只是臆想，也当属于未竟之业，此后岁月，还当接着等待变现的机会——而比起真切的凌霄花和格桑花来，雅致的梦想，总比实存的俗陋更好一些。
桃花节匆匆而过，与之有关的种种闹场早已安静下去。于寻花问柳的季节去寻花问柳，古训有所不实，杨柳之风还很冷，如若又逢接连的夜雨，又把刚刚激励起来的情怀迅速按压下去。春时焉能不常入静!新茶是可以的，孤酒是可以的，却不宜多，只需浅尝，稍稍昂奋足矣。惺忪之际，恍惚之际，想一想，凌霄花和格桑花正在路上，心念也就淡漠不到哪里去。
空疏之树终将长得丰满，待以时日，没有关系。备受毒害的身体还会强健起来，就像枯水的大河还会涨满，静静等待，还是有这个耐心的。此时此刻，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那就什么都不做，去看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看看哪些像树木，哪些像河流，并替他们规划一下，该丰满的丰满，该充盈的充盈。
或者到临河的长路上迎风慢行，说不定，还会遇上最想遇见的，久违的人。当然，即便只是空走一程也没关系，完全可以借风的鼓动，想一下不久以后盛开的凌霄花和格桑花，定会变得欢愉如一缕吹走春寒的热风。也可以对自己默默地说：本来，满世界的喧嚣就与我无关，只需要再次确认，最想与谁，去往哪里。
起风的日子里，生出飞翔的念想，应该是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