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有二十天假期，庆打算回来。六年了，只有第一年回家过年;接下来几年，除夕我们都隔着屏幕发祝福。而且，每次回来都很匆忙，基本都只一两星期。最近的一次2021年九月例外，三十几天，但除了酒店隔离、居家隔离，所剩可以出来活动的时间也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收到庆的信息，我又高兴又有焦虑和担心。高兴的是庆终于可以回来了，且有这么长的假期，又是中国人最看重最大的节日。担忧的是——我还是怕——“封”。2022年我们“见识”和经历了太多。
庆也时时关注防疫隔离政策。一天，她高兴地告诉我们，同学从日本回来，隔离只要一周。还是先把机票买了吧!机票订的是1月9号回，1月31号返程。
又过几天，好消息突至，新冠疫情结束，各地解封。
太好了!
一、假文化人
吃好年夜饭，驱车返回。
时间已八点多。
庆说，小学群里又有同学提议晚上聚一聚。
庆其实前几天就已经告诉我们。
“年三十?你们聚会地点在哪?”
“也没说。就提议到街上逛逛，放放烟花，聊聊天，也可能到电影院看看电影。”
“都有谁接龙?”
“目前就几个，湘、伟……到时看吧，不一定。我在后面也备注了‘不确定’。只是这么多年没见到同学，也有点想看看。”
“这么迟了，不要去。”快到家了，聚会地点开车也要二三十分钟。
“湘有没去?”“湘”是庆闺蜜。
“没，晚上她一家人在新城。”
“我想去。”又报了几个女同学的名字，都是平时来往并不多的同学。
“你们明天再聚多好呢!不会这么匆匆忙忙。”
“明年大家拜年都很忙了。正月初一，也忙。”
“谁组织的啊?在哪儿聚?”
“阿旺。阿旺说就在他家。”
阿旺?想起来了，就是那个理着小平头，眼睛圆溜溜的小男孩吗?
“阿旺啊?……他以前是不是读书不大好啊?……”
“妈，你怎么回事啊?!你是个假文化人!我还以为你们思想有多开明、开通!你怎么可以用这样定性的眼光去看待一个人呢?以前成绩不好，那都是过去了的……成绩不好，其他也不好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么迟了……”
庆在家里休息了一会，告诉我们有车来接她了，拎起包，穿好鞋，小跑着下楼。
“注意啊……”
十一点后，归。
“你们都玩啥?”
“就聊聊天，嗑嗑瓜子，谈谈各自的经历。挺好的。毕业后大家都挺努力，很励志。”
二、你怎么随便打断别人说话的节奏
阳了后几乎天天躺床上。
庆说这状态很让人担心。
我们前面，就诊的人进去都有两三个陪同或更多。有的人，前面就诊还没出来他们就进去了——这也似司空见惯了。
“哪里不舒服?”
“头很晕……”
医生在电脑上开药方：“脉很弱……”
“医生，这有没有关系呢?要注意什么?”
在体液检验窗口，想起医生说做尿检最好是一天中的第一次晨尿，取尿中段，再送到就近的医院。于是，就拿了窗台塑料盒里的一支试管和一个塑料小容器。
“妈，你怎么随便拿窗台上摆放的医疗用品?!”
“啊?……它放这是供人自取的。”
“医生没叫你拿呀!医院一天配多少个不都有定额的吗?”
我们往走廊外走，到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妈，医生讲话的时候，你怎么可以随便打断医生说话呢?”
“没有啊，我是在问医生……别人也这样问。有的不问，医生也不说。”
“医生讲话自有医生的节奏……”
三、我的心很满
“妈，我今天去会阿紫!”
“妈，我中午约了琴!”
忍不住：“你怎么回来都没跟爸妈好好聚聚、谈谈呢?”
“该谈的我不都说了吗?”
想想也是，每次回来第一天基本会跟我们聊聊她的一些情况。
朋友圈里，晒得最多的是吃、喝，自拍照。
我有时也跟先生说，要不要提醒。
“你一提醒，她就把你屏蔽了。就看不到她朋友圈的状态。年轻人都这样，你看我单位里那些小姑娘，也天天发这个。”
“她是在委婉地提醒你，她过得很好。”先生“思想深邃”，总有独到见解之处。
“庆今天的照片……”跟婆婆聊天的时候，婆婆笑呵呵地提起：“这囡，喜欢化妆……”
“妈，年轻人都有化妆呢，化妆是对一个人的尊重。再说，她的志趣是往影视行业、广告表演行业发展，肯定要多拍照……”
庆幼儿园时参加一些舞蹈表演，我总是在一大帮穿着同样服装的小演员里快速认出女儿。是当妈的都这样还是因为别人说：“快看!快看!这小囡囡，表情恁丰富”?小学时参加小品排演，获得很多有去观看的家长和老师好评(我也总因上课忙没去看)。初中参加朗诵等比赛，也得好名次。她曾告诉我，自己理想是当一名演员。我初不以为意，后有时也反对。初三时，一天晚上，我们坐在地毯上，她发表了一大篇议论，相当于演讲。大意是一般人当演员，可能是为名、为利，她当演员，是为了表达自己的热爱……那晚她说了很多，谈理想、价值、使命——我好像在她年轻的眼眸中看见曾经的自己——虽然“自己”的轮廓是那么模糊。“演员这行业有潜规则……”“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很多行业都有潜规则啊!难道教书这行业没有……有那么多优秀的人，为什么总拿一些反面教材……”
原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表演梦会渐杳无声息。没想到，反越真切。高一时，被校园戏剧节大型歌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破格选上当女主角让她欢欣鼓舞;高二时，尝试演《狮子王》里的反派角色;高三时，去横店当群演“备尝艰苦”;读大学时，放弃名牌学校的录取，挑了表演院校。“我知道自己在哪里最放松。”她告诉我，“在舞台。”
“你怎么会让她去学表演呢?”一天，在食堂吃饭，碰到庆小学同学家长。
“孩子有孩子的路。她喜欢，喜欢也难得。”
“表演圈是个名利场，虽然还是学生，要注意……”“先为人，次为……”“注意丰富、提升自己的内在修养……”有一段时间，在和庆微信聊天和写信时，我总是比以前更多地有意识地从表演行业要注意的地方去考虑——虽然有些信也没寄出去。
“你怎么都没时间和爸爸妈妈聊聊天。你们年轻人啊，要多跟爸爸妈妈说说自己心里的想法，平时的生活状况……”
“妈，昨天晚饭时不是刚和你们聊天了吗?你还倒了点小酒，让我陪爸爸喝……”
“是啊，那挺好。可还是要再聊，多聊啊!……你们年轻人啊，要多充实自己的心灵，不要被外在的东西所左右……”
“知道知道。”
傍晚，她进入我房间，在床头边坐下。
“妈，你平时都说我不和你聊。那好吧，现在就和你聊。”
“你不是有约了吗?”
“时间没到，还有两个小时。满足一下你的沟通欲。妈，我看你心里有很多不确定感，总是担心这担心那。你总害怕年轻人生活空虚，没有价值观……我这里很满，妈，你不用担心。”她拍了拍自己的心。
谈了一个半小时左右(基本都是她在谈)。“妈，你还有什么话没有?”
我想了想：“在你回来之前，妈在一个笔记本上写了要跟你说的话，我对照一下。”
起身把床头边的笔记本找来，一页一页对照：“嗯……好，我想到的你都讲了……咦，你怎么朋友圈都发……”
“朋友圈不得接地气一点啊?难道我发工作、学习的经历?这些我在另一平台写!”
四、七大姑八大姨
先生叫庆晚上跟他一起去表姑丈家——表姑丈生日。
“哪位表姑丈啊?我认识不认识?”
“你小时候可能见过……”
“都不熟悉，我不去。”
“不行。爸爸每次去他家，他都会问你，说你回来了一定要去他家......”
生日晚宴后，问什么感受。
“人很多。”
“你坐哪一桌?”
“他们看到我都说‘这么大箍’(闽南语谐音，意为‘胖’)。”
“他们是说你‘靓’。你不胖啊，比以前瘦多了。”
“‘胖’和‘靓’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你有和他们交谈吗?”
“他们看到我就问‘你现在哪里工作，工资多少’之类的。”
“你怎么回答?”
“我就说我在打工，工资还好。”
“哦……”
“工资啊这些我也不想细说。跟别人说这么清楚干嘛?”
“喝酒的时候你坐哪一桌?”
“最‘碎’的那一桌。七大姑八大姨，都在扯别人的事。村里、小镇上……妈，以后如果有机会在外面发展，还是在外面。空间大得多，观念也新，没有人干扰你。如果回来呢，我想，就不要管别人的话，尽心尽力做好自己……”
五、满江红
庆问我是否要和她一起去看电影。
我说自己很累。而且平时，我基本不看电影——除了因上学校拓展课需要。拓展课电影我选择的也基本是奥斯卡获奖电影——选了几部，翻来覆去地看——不管是审美关还是价值观，它们都没让我失望。
对《满江红》这样的电影，无兴趣。
但现在很热门，用度娘搜索了一下。
“评价并不是很好诶……”
“你还没看怎么能随意评价?没看就没发言权。”
我本来想说，看电影之前先看看他人的评价，也能帮着滤去一些不好或不合胃口的电影，也能节省不少时间。
“电影很好看。演员长得好;演技也好;有些像侦探片，一环扣着一环，也有很多包袱……”庆回来说。
当时我应该说：“哪里好看?”也许，庆就会把她的想法、观后感和我讲了。
而——我说：“看电影你要看它的价值观，而不是演员长得漂亮，剧情有多玄乎……”
“我不想听!”
当年读高中时，叫我买几本有关电影的书寄给她。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世界电影鉴赏辞典》……放假她把这些书都带回来了，说这些书自己都没看，也不喜欢看：“看那么多理论干嘛?表演嘛，就是看演技。”
书在书架上积了灰尘。
“你要多听听别人不同的想法!”
“我不想听!”
六、“不要说你，要说我们”
我和先生这段时间有时会吵。(这么多年我们甚少吵架。而这一两年，也许因一些事的影响，也许是我们自身的关系。具体可能在另一篇文章里讲到。)
“女儿回来这段时间我们不要吵架。”
可是，庆回来后，我们不仅没有不吵，有时反而更僵了。
不知为什么，不是庆的关系，而是我和先生——也许这段时间刚好发展到这个点。
先生总觉得我话不给他讲完。
有时他讲，讲到某个点上，我会问：“怎么回事呢?”或者，也许会随机说一点自己的看法。
以为这样会有互动信息，两个人的讲话更有趣，更生动。
就像课堂上的师生、生生对话一样，有时围绕一个问题，我们不断交流，生成一些新的信息。
而先生很生气，他会说：“我话还没讲好!你怎么连话都不让我讲好!”
“没有啊!你接着讲啊!”
“还说没有?!”
于是，吵，有时甚至闹得很不愉快。
他谈的一些话、一些观点我不认可——在我看来，这很正常，世界如此丰富多彩。再说，现代文明，怀疑精神、质疑精神也很重要。
我有时会说：“不是……”
于是，他很生气：
“你要说‘是的’，为什么‘不是’‘不是’?”
“老公讲话，老婆要赞同啊!这样才夫唱妇随……傻女人，情商这么低……”
庆回来。
有一次吃饭。
先生不知在讲什么，我问了他一句，他说：“你看，你妈都不给我把话讲好。”
“不是啊……”
“你看，又‘不是’了……”
庆到我房间，跟我说：“妈，你要先说‘是’，少用‘不是’、‘但是’、‘然而’这些转折词……另外，讲话不要用‘你们’，而要用‘我们’。我在外面培训时，老师有说过，用‘你们’就显得你和对方是对立的，用‘我们’别人就会顿生好感……”
一日，坐车，驾驶座上的先生不知说什么，好像在说：“你妈这人啊，情商低，社会经验都没有……”我本来想说：“不是啊。”又硬着头皮说“是”。
我感到自己因阳后而发虚疲乏的身子，软绵绵地靠在副驾驶座上。而我的头，是那么沉重，好似要爆炸。
七、命运共同体
我问庆钱够不够。
自从勤工俭学后，基本不用家里的钱。近几年回来，连机票、动车票钱都自己出。大学毕业后，更是独立自主。
“够的。不用担心。不够会跟你们说。”
“对，不够要说。我们是命运共同体。”不知怎的就溜出了这个词。
“命运共同体?妈，我们不是命运共同体。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世界。”
“哦，哦……”舌头有点拙，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妈，我们不能这样随意地捆绑在一起。不管是年轻人还是父母，都要有自己的世界。不要把你的生活、你的梦想，押到孩子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