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天子降生时会带来惊世骇俗的响动，天有异象，地有反常，不是祥光盖世，就是神龙穿堂。特别是当一朝皇帝万岁驾崩，乾坤翻转，人间变脸，常有大瘟疫、大洪水、大地震为之送行，无数草民为之殉葬。那种天崩地裂、山呼海啸的阵势，岂是一般小人物所能释解。
我的母亲是个凡人，注定了一生寂静无声，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从生到死，即使是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也尽量不弄出声响，不打扰到左邻右舍。但母亲骄傲地做到了一点，她一不留神就让自己的寿命超过了几乎所有帝王。
甚至母亲在弥留之际，在将要离开时，也表现得谨小慎微，蹑手蹑脚。那是第一天高考的晚上，她有过一阵短暂的呻吟，声音很低，低到让我们猜不准她是不是真的难受，哪里难受，要不要请医生。因为那天中午她吃了不少肉汁面条，我担心她胃里不舒服，便喂了她一粒胃药。然后她貌似瞌睡了，睡着睡着便没了一丝声息。
亲友们急忙赶来商谈后事，决定连夜把母亲送回农村老家。正值两天高考的间夜，我们关在屋里哭着说着打着电话，一出房门便保持静音。小区里没有一户被惊醒，谁也不知道这里正在手忙脚乱地送别一位老人。母亲一生卑微，与儿子几次遭遇屈辱，共度苦难。她始终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离开时必定不愿意扰动任何一草一木。
我没有发布母亲离世的告示，只在微信朋友圈发了心情。我觉得一言不发不合适，让熟人朋友都知道也不合适。天太热，人太忙，有少部分人获悉消息足够了。忙到顾不上看微信的人，看了微信没时间垂吊的人，打扰得越少越好。
记得我曾经的上司，他的父亲头天去世，次日天亮前他便趁消息尚未传开，提前将老人安葬。我明白他不是不孝，他是特别害怕惊扰众人。他是大官，他不愿一方又一方的人驰往吊唁。相比之下，我微不足道，一事无成，即使给小众添忙也是无德之忌。母亲的伟大只在儿的心里，母亲对世界从无奢望。
出殡那天，收到高温警报。午时烈阳当空，炙热难耐。送葬的队伍走出家门，天上很快飘来片片碎云，满天斑斓，像无数张撑开的遮阳伞。阵阵微风吹过，身上的汗水被默默地带走，脸上的泪痕被轻柔地擦干。这就是天之恩，地之情，慈母的悲悯之意。
我们会写一篇文章赞颂英雄，赋一首诗词抚今怀古，却发现用来写给母亲的，再多篇目都不够多，而且搬来《辞海》都写得字拙词穷。那是一曲永远写不完也写不好的史诗，比我们的生命更长，比望不见尽头的时间更久远。
举目可见天上残月，低头可怜地上残花，马头琴拉响的挽歌在日与夜的轮回中游走。当母亲化作一缕青烟的时候，我们能留住什么，能改变什么。自此刻起，我只能把那些干干净净的流云，不离不弃的繁星，一座山一片林的凝望，都当作母亲对儿子的守护，挂牵，疼爱。
感谢那些头顶酷暑赶来向我母亲遗体鞠躬的朋友，致歉那些至今没得到消息的好人。我已经没了母亲，祈愿天下所有健在的母亲像我的母亲一样高寿，而且都有一个比我有孝心有成色的儿子。每一位母亲，都是我们的真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