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人生

崔加荣:故乡叙事

作者:美文   发表于:
浏览:59次    字数:9599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55篇,  月稿:0

  我确信,被剪断脐带的瞬间我是疼痛的,只是当时并无记忆。

  当我离开家乡,开始南下漂泊时,这种疼痛忽然又鲜活起来。我一点一点地把自己从家乡的母体里抽离,每走一步,心里就痛一下。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只是一时的离开,一定会再回来,会再次投进家乡的怀抱,和它同生活,共存亡。

  但是,后来我再也回不去了,岁月再一次剪断了我的脐带,我被彻底阻隔在了他乡,家乡也变成了故乡。家乡的人也一个一个地离世,成了故去的人,永远成了故乡的一部分。

  而疼痛却始终伴随着我,每次我打开心底关于故乡的记忆,总会抽出一丝丝恐惧来。恐惧什么呢?恐惧回不去?不,交通的便利可以让我随时回故乡。

  在一个夜里,在梦中,一辆身材庞大的挖掘机“突突突”地开过来,长长的勾臂径直伸向我头顶的房屋,房屋是砖木结构的,“轰隆”一声便塌下来。我来不及喊出口,一骨碌爬起来……

  屋内一片漆黑,窗外风雨大作,一场噩梦就这样包围了我,又抛弃了我,把我丢回了人间。我惊魂未定,用衣袖擦了额头的汗水。此时,我突然意识到了恐惧的来源,虽然故乡有八百年的历史情感,但是它终究拗不过时代的发展。总有一天,它会在社会发展中被消灭。关于它的记忆,也会一天天淡下去,直至消失。

  一

  豫东平原是幸运的,它同时孕育于两条河流。黄河浑厚,淮河清冽,两条河流雌雄相对,水声呼应,应和之间,诞生了冲积扇平原的肥沃土地。在河南即将进入安徽地界的边缘地带,周成王曾经在此分封叔父聃季载,建立沈子国,聃季载把一个贵族的富足和文明带到了这里,打开了这片土地繁荣的潘多拉盒子。

  周朝的恩典早已被历史的尘埃淹没,早已不见只砖片瓦,只留下了一个有生命力的名字“沈丘县”,这便是我的故乡所在地。

  一六四二年,郸城县崔老家的崔洁之因战乱殉难,夫人杨氏带领儿子迁居沈丘县避难,建村立业,繁衍生息。开始搭建房屋时,人生地不熟,遇到诸多困难,杨氏及长子崔楧以善待人,赢得人们接纳和支持,最终平地建起楼房,三间三层,楼高十五米,在方圆十几里鹤立鸡群,成就后来的崔楼村之名。

  楧祖虽善,但善良对土匪强盗却无用武之地,对付强盗的,是后来开挖的环村护城河和村子的寨门。寨门有两个,南边是向阳门,东边是蔡门。

  如今,寨门早已不见踪迹,村庄始祖杨氏老太太的衣冠冢也无法考证位置,只有护城河依然绕村流淌。大爷大伯们守着割舍不断的乡情和田地,陪村庄一起经历发展,经历变迁。

  曾经,一个人,带领一个家族,在一个地方,靠自己的力量,建立起一个村庄,并世代传承。

  如今,又有多少人能通过自己的力量,能守住一个村庄呢?更不要说建立新村庄。在社会力量、科技力量愈加发达的时代,个人的力量变得越来越渺小。

  如果把西安古城缩小若干倍,那就是我的村庄的构图,一个三千人的村庄,它不是孤独的,放射状的村路前方,连接着另外一些和我血肉关联的村庄。

  三千人的村子,不大,也不小,村子布局承袭了典型的传统——方圆和对称美。村里有两条主路,一条东西走向,另一条南北走向,两条路在村子中央交叉,形成一个丁字,将村庄分割成整齐的三块。丁字的中心,便是村里最神圣、最辉煌的生产队队部。在这里,父辈们曾经指挥过土改、文革和大干快上的社会主义建设。今天,它早已脱胎换骨,成了新时代的村委会。

  在我的意识里,沿着丁字的三个方向,可以无限延伸,延伸到无穷无尽的缤纷世界。

  向东,出村三里路,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广场上曾经停靠着民兵训练营的飞机,旁边的假山上不时传来“啪啪”的打靶训练声。我们也曾经沿着假山外围捡拾弹壳,从机场上起飞的农用飞机越过假山,越过村庄,在茫茫的麦田里喷药,药水大雾一样落下来,我们捂着头躲闪。

  向西三里路,便是庞大的兀术营村寨,当年的金兀术在此扎营,屯兵,最终逃离那片无边无际的高粱地。高粱地南端的村子里,我的两任姥姥都英年早逝,留下姥爷和太姥姥相依为命。村子早已发展得大如小镇,村里人曾以制作鞭炮为生,集资修建的火神庙里香火缭绕。中央大街的清真寺,起源于村民对死亡的恐惧,对灵魂的想象。信仰伊斯兰教,是从村里几个人开始的。或许,最初的信徒是发自内心想通过诵经来净化灵魂、安抚心灵的。后来的一场轰轰烈烈的殡葬改革,把更多的人推向了教会,他们大多数不是为了活着的灵魂,而是为了死后逃避火化,给自己的阴间世界留下全身。入教的人多了,就在村里的中央大街十字街口建起了清真寺。早晨六点,晚上六点,寺里的钟声准时在村里响起,信众们放下羊鞭,放下锄头,放下怀里的孩子,从清真寺门口鱼贯而入,洗手,诵经,聆听阿訇的教诲。

  向南八里,可以进城。沈丘县城不大,但极具特色,东关是回民区,街头有扎堆的牛羊肉,西关汉民聚集,常年飘散着卤猪头的香味。城中心的新华街永远是热闹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可以钻到新华书店里,半天不出来。也可以站在炒凉粉的摊位前,闭上眼享受一下热气中的香味儿,在捉襟见肘的日子里,到县城闻一闻各种美食的香气儿,成了每一个孩子内心的秘密享受。

  东南西三面,通往的世界是两条路在村子中央交叉,形成一个丁字形,丁字的中心,便是大队部所在地,也就是后来的村委会。高大的挑檐门楼,圆形的门洞,两扇笨重的木门开起来吱吱呀呀地响。有了参照物,人的想象力会变得丰富起来,不止一次,我站在大队部门口的广场上,犹如站在天安门广场,面对庄严肃肃穆的天安门城楼,激动得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县里举办欢迎万元户大会那年,我十岁,奶奶和邻居一起坐在“天安门”后面的大队部里,剪纸花,扎红绣球。在老师的带领下,我们走到十里以外的一零七国道旁,列队欢迎万元户。到了国道旁,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排着队从公路上驶过,万元户们站在敞篷的车斗里,身上斜挎着的,就是奶奶做的大红花。从那时起,钱的魅力便在我心里扎了根。

  与村里的大路相辅相成的,是胡同。

  每当想起村里排列整齐的胡同,我便想起自己的肋骨。在主路两边,一条条笔直的胡同对称排开,宽窄和距离全部一样,像用量具矫正过。胡同两边,院子都是对门,邻居自然是“对门邻居”,关系好得如同亲戚。遇到有人包饺子,一定会端一碗送到对门的院子里分享。在村里,人们同姓,同祖,面子和礼节是天大的事儿,若被村人看低,基本上就无法在村里混下去。对于礼节,父亲的家教是出了名的,反复强调我们进村一定要下车,跟人打招呼。以前骑自行车,下车推行,后来换成了汽车,无法推行,进村遇到人,便停车打开车窗,打完招呼再开行。村子最南端的胡同里,曾经住着县外贸局局长,局长从县城回村时不下车,也很少打招呼。后来局长母亲去世,局长挨家磕头,任凭他三番五次把头磕破,也无人出面抬棺。无奈之下,局长只好从外贸局找来同事,把母亲从胡同里抬到墓地。每当父亲讲起此事,对我们都有极大的震撼。

  孝道和善良,源自村庄的历史传承。自村庄的开村始祖杨老太太起,村人一直以善立身,以礼治村。只是,随着村庄逐渐老去,这些传统礼数在不断弱化。

  随村子老去的,还有老村长和老校长,他们曾经高大魁梧的身材,已经变得消瘦,佝偻,但脸上纵横的皱纹和炯炯有神的眼睛,仍然透露着曾经叱咤风云的身世。

  重修族谱,最初是老校长提起的。村里的老人逐个离世,新人也在城里扎根,不再回村,若干年之后,互不相认、互不相识将是可以预见的局面,家族的脉络也会变得模糊。村庄也正在遭受着不断扩大的工业建设的侵蚀,拆迁,是村庄逃不脱的宿命。

  村庄是一株生命力旺盛的蒲公英,把根系深藏于这片富饶的豫东大地上,改革的春风一吹,它的子孙们纷纷散落,漂泊于全国各地、世界各地。突然有一天,人们互相认不出容貌,喊不出名字,也无法确定是谁家的人。此时,重修家谱,把血脉相连的子孙归拢起来,重新梳理家族支脉的归属,成了老校长的愿望。当他颤颤巍巍地找到老支书、现任支书说明意图,两位支书心头一颤,共鸣之意溢于言表。

  二十四年前,我从故乡的母株剥离,南飘,再南飘,渐渐在江南水乡的另一片土地上。离乡初期,村庄这个词是立体的,一排排粗壮的柳树,毛白杨,鸡鸣,犬吠,羊咩声,西蔡河“哗哗“的流水,夜幕下孩子在村口的打闹声,勾勒出一个热闹,鲜活的村庄。

  而冬天的葬礼,则是村庄的另一个表情,穿着孝服的送葬队伍像一条蜿蜒的蛇,从村里一直排到南寨门外。吹吹打打的乐队走在前头,唢呐声尖锐而又凄凉,这哀乐和迎新的唢呐声一样,组成了村庄不可分割的部分。

  二

  江南多雨水,生活常常是湿漉漉的,在潮湿里疲于奔波久了,故乡的印记便单薄起来,似乎只剩下父母、河流和日渐老去的老人,房子和道路早已跟随了城市的潮流,不再有瓦屋烟囱等故乡的标志。

  而这些老人,则成了村庄的忠实守护者。并不仅是因为它们无能力外出挣钱,而是对祖先和土地的坚守。

  父亲,便是他们的一面旗子。

  我们年轻时,都围在家里,父亲经常自言自语,希望我们能读好书,有出息了能出去挣大钱,他也可以出去享享福。在那个时代,父亲长期为生计疲于奔命,这或许是他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

  可是,我们在他乡立住了根基,把父亲接到城里生活,他又显现出对故乡的无限眷恋。在高楼大厦里,习惯了亲近土地的父亲显得拘谨,显得格格不入。最终,父亲还是回到了故乡,再也不愿意出来。

  故乡的今天,农业机械的发展,令种田变得简单起来,曾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只需发号施令,庄稼便能及时播种,及时收割。庄稼收割后,村里大部人都不愿意再往家里运,而是直接在田边打电话,让收购商直接买走。父亲却不然,他总是迈着蹒跚的步子,把收获的麦子一袋袋搬上三轮车,拉回家里,晒干,吹净,倒进仓库的麦囤里。两年下来,能存七八千斤。我们每次回家,父亲总会磨好面粉,让我们带回城里。

  存粮,对于父亲来说,不仅仅是为了温饱,还有他对土地和粮食的感情。在他眼里,城里的面粉怎能跟自己种出来的媲美!从家里带农产品,也成了我们与村庄之间的情感纽带。

  最后一次回故乡,是在那个噩梦之后的秋天。

  抵达家乡后,我先去县城办事儿。办完事儿,吃过晚饭,回到家已是半夜,母亲炖的鸡汤热了又凉,凉了又加热,最终我只喝一小碗。母亲的失望溢于言表,父亲劝她多理解。

  我沏茶,递给父亲一杯。父亲说房子三楼漏水问题他自己修好了。我手里的茶杯一颤,心里有些后怕。

  夏天家乡多大风,父亲发现我的卧室屋顶的琉璃瓦有几块松动了,遇到下大雨,总会从水泥缝隙里漏水。我们都不在家,父亲用脸盆接水,拿着电话让我们听“啪嗒啪嗒”的滴水声。滴水声落在我心里,突然想起小时候住在姥姥家,秋天听着檐下“啪嗒啪嗒”的雨声,看着淅淅沥沥的雨水,当时突然想家,大哭起来。夏天雨季过后,我赶紧打电话让父亲找维修工来修,父亲四处找了几个装修工,都说要一千块钱,还必须要父亲帮忙把物料搬上去,他觉得不划算,便拒绝了。

  父亲已经七十五岁高龄,且腰椎不好,独自爬上屋顶修瓦,该有多么危险!眼前仿佛出现父亲弓着身子在屋顶上艰难挪动的身影,后悔不该交给父亲找人维修。说起危险,他笑着回答说:我拴住腰,慢慢爬过去修好,不危险。父亲声音响亮欢快,我却听得眼圈发热,只是喝茶,无法出声。

  外面传来几声狗叫,母亲养的小黄应声而动,“汪汪”地跑去门外。母亲一边骂着小黄多事,一边带我去柴房,指着案板下面告诉我:小黄一窝生了五个。父亲用一截木柴轻轻动了动小狗,小狗们马上都“叽叽叽”地叫起来。我正要弯腰去摸,小黄突然从外面跑过来,扑到小狗身前。母亲赶忙要我离开:你别碰,别看它样子长得难看,护犊子护得紧!

  回到堂屋,父亲又说村西面建了一个南水北调水库工程,我家的耕地没被征用,但是下一期修建库区马路,估计要被斩去一半。南有县城的扩张,北有高速公路和高铁站的诞生,村子正在被一个发展的口袋包围,且日渐收紧,长此以往,不出三五年,村子难逃拆迁下场。由于先拆后建,开发商暂给拆迁户一万元,令其自己租房子住。父亲见惯了附近村庄拆迁户到处租房子的艰辛,担心到时候居无定所,在电话里试探着劝我早作打算,有合适的房子先买一套。平时一直觉得父亲恋老宅,突然生出这种担忧,足见他对村庄的未来已不抱希望。我们在外地已筑巢,尚有路可退,父亲失去老宅和土地,将意味着失去他的全部。不管搬去哪里,不管我们如何孝顺,父亲心却永远无法落地。

  说起这些,父亲有些轻描淡写:那也没办法,社会发展到这一地步,我们也要跟上。

  母亲看看墙上的钟,天色不早,催促我早睡。

  被子是母亲提前晒好的,捂在脸上满屋子的阳光味儿。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在院子里晒被子,我们钻来钻去玩耍。于是赶紧又下楼要母亲明天再晒晒被子,母亲说刚晒过还晒它干啥,我秘而不宣,上楼睡觉。

  第二天,陪父亲去菜园,菜园靠近西蔡河畔,河里水少,藏青色的水草铺满河床。我走近河边,两只野鸭“扑棱棱”飞走。以前我们洗澡摸鱼热闹非凡的西蔡河如今也成了野鸭子的乐园,与其说农村环境好了,倒不如说衰败了,人气少了。

  父亲的菜园周围用木栅栏围成一圈,紧挨着栅栏种了一排香椿,记得父亲曾经说不太喜欢吃香椿。四五月份,父亲摘了新鲜的嫩芽,连同菠菜荠菜,满满地装一箱子托人捎给我们。带不完的香椿芽被母亲腌在坛子里,随时伺机托人带上广东。腌香椿是我的最爱,买一块石膏点的手工老豆腐,切成片,两面煎成微黄后,加姜葱,再加半碗水,把反复冲洗的腌香椿截成段放进去,微炖五分钟收干汁水上盘。无论何时何地,永远都是母亲的味道。

  父亲拔了一些杂草,直起身子敲打着腰部说:这片菜地也要被征用了,西蔡河景观工程立项多年了,县里一有钱就会动工。父亲的这块菜地是村里分给大哥的宅子,一直没建房子,权且用作菜园。对于土地,父亲视若子女,也视作生命。随着社会发展变化,以前赖以生存的土地,已经变成了父亲晚年生活和生命的精神依托,离开土地,他便会感到无所事事,寂寥无比。

  菜园前面的树林以前是打麦场,紧邻一片坟地。曾经的夏季晚上,男人们扛着芦席到场里睡觉,三五一片,一字排开,仰面朝天躺着聊天。月光从天幕上泻下来,带着微凉的露水和雾气,天上的星星偶尔眨眨眼,令人想伸手数数。运气好的,躺着就能碰上流星划过夜空,目光追逐流星后,脸上便泛起困意,有人开始打哈欠,哈欠过后,鼾声便响起来了。睡到半夜,有人爬起来到坟边小便,哗啦啦的声音在夜里十分清晰。坟地是老坟地,尸骨早已腐朽化为土壤,后半夜起夜的人,有时会遇到磷火。我第一次见磷火时,以为见到鬼,差一点吓傻,一骨碌跑到自己的席子上,蒙着头不敢露面。第二天和父亲讲了,父亲呵呵一笑说:哪里有鬼,抓来我看看。看着父亲自信的神情,我心里放松了不少,但是晚上不敢再去场里睡觉了。

  想着这些旧事儿,偷偷看了看父亲的脸,仿佛他的话音刚落。父亲就这样和我并排站着,看不远处的坟头和树林。我无法揣摩父亲此刻在想什么,是否也会想起坟头的鬼火。菜地里一片寂静,番薯秧依旧旺盛,白菜仍然披头散发,尚无包芯的迹象,两垄大葱虽然青翠,但不如往年粗壮,父亲说夏天栽一茬,都旱死了,这是后来栽的。今年的旱情从父亲的菜地里可见一斑。

  父亲经常默默地在村里修补路肩的行为,最初我以为是他打发闲暇,以消磨种田便利带来的剩余时间。村里年轻人劝他不必如此勤快,村子迟早要拆迁,凑合几年而已。父亲却不以为然,但也不去解释,只是一如既往地埋头干活。

  时间长了,我发现并非如此。父亲不停地修路,修房子,完全不顾拆迁的到来。并且拆迁的风声越紧,他干得越起劲儿。是跟年轻人赌气?还是跟社会发展抗争?抑或是希望用村庄的美化和进步来抵消村庄的终老?父亲不说,我也不问,只是劝他注意身体,不要劳累过度。

  三

  若说村庄有灵魂,它不是瓦屋、烟囱,也不是夜晚的犬吠、白天的羊群。在这片土地上艰难而又顽强地生活着的人,才是村庄的灵魂,一些村庄,没了人烟,被丢下的房屋过不了多久便墙裂瓦漏,破败不堪,没了灵魂,村子失去了存活下去的价值支撑,自然会沦为一堆朽木瓦砾。

  我知道,一个传统的村庄里,居所相邻的背后,一定是人心和血脉的相通。重修族谱仪式感,来自于对血脉传承的祭祀和对时代侵蚀的抗争。参与修谱,令我再一次缅怀历史,梳理了错综复杂的家族亲情。

  拿到新修的族谱,许多被勾连起来的名字,或熟悉,或陌生,但都在一个庞大的血缘仪式里聚在一起,就像人们在婚礼葬礼上叙说着被遗忘的亲情、别后的思念,和天各一方的生活。

  此时,故乡和村庄,又鲜活起来。一个念头在我内心也陡然丰满起来,村庄的瓦屋可能会变成高楼,小桥和道路也可能被拓宽、重建,也可能会被拆迁,这些都可以在南方的客居地重建,也可以在诸多的古村落保护区重温。但是故乡的人日渐老去,日渐散落,直到有一日,会变成孤零零一人,再见不到生我养我的父母、亲人,和看着我长大的乡亲,他们是故乡和我血脉相依的凭据。

  在七十年代,传宗接代的传统家族观尚属主流,多子多福是普遍的认知,这也是我们兄弟四人得以降临人间的机遇。父亲喜欢孩子,母亲亦然,但拥有大爱的母亲却遭受到了命运的捉弄。生下我时,她因身体患上了重疾,无法喂奶,嗷嗷待哺的我日夜啼哭。奶奶不敢让母亲听到哭声,抱起我走出院子,站在大门口,一边哄我一边等待。去生产队里出工的大娘大婶路过时,奶奶拦住她们讨奶。日复一日,是百家奶的养分和温度传到我的身体里,我才得以活命,长大成人。

  昔日的恩人,她们曾经年轻过,美丽过,或泼辣,或矜持,在生产队里,她们或是劳动能手,或是巾帼英雄。如今,她们已经老去,纵横交错的皱纹布满古铜色的脸,每一道皱纹里都是风刀子留下的印痕。她们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游走在人间的边缘,生命之火如耗尽的油灯,微弱,闪烁,随时都有可能熄灭。村南头的大娘身体本不错,跟着孙子去幼儿园开家长会,从凳子上站起来的瞬间,一头栽倒在地上,再没有醒来。当她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人世时,我突然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性。或许,在我眨眼之间,随时会有一位曾经哺育过我的人去世,我再也见不到她们。

  归乡,看望那些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人,成了我的迫切之急。

  在回故乡前,青砖,黛瓦,老屋,牛羊,这些村庄的记忆是鲜活的。回到村里,故乡的记忆又变成了一幅被束之高阁太久的画卷。瓦房,烟囱,旧桥,牛羊,高大的毛白杨,苍劲的古柳,在村里皆无踪影,取代它们的是白墙红瓦的楼房,和新栽的桂花松柏等绿植。

  回到村里,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体的人,而是故乡的一个组成部分。我的离开,会把村子的记忆带走,当我再次归来,站在大娘大婶面前,她们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刻显现出一条光芒,直抵我的身体、内心,那是曾经用肌肤和奶水连接起来的通道,这通道曾经因为我的离乡而被记忆湮没。我拉着大娘粗糙的手,问她是否还认得我,大娘含情脉脉地望着我,抬手抚摸着我的脸说:咋不认得啊!我给你喂过不少奶水哩,你看看这日子真快,都有白头发了。大娘目光里满含慈祥和成就感,仿佛我就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已近半百的我,内心变得柔软,柔软到无法直视大娘的眼睛,我怕眼泪流出来,落在故乡的路上。

  作别大娘,迎面碰上老卞奶奶,她的身材本就瘦小,到了风烛残年,腰深深地弯下去,更加显得矮小。如此矮小的身体,却生养了一个高大、漂亮的女儿。女儿不但相貌美丽,性格也泼辣爽直。干活一个顶俩的是她,跟男人吵架骂街的是她,三十多年前在村里掀起轩然大波的也是她。掀起轩然大波,我相信她是无意的,她只是想追求自己的爱情,早日跳出农门,追求美好的生活。似乎一切都是上天安排,村子那么大,偏偏温州来的小木匠到她家借宿,老卞夫妇偏偏让女儿做饭、端饭、跟小木匠一起吃饭。以前的习俗里,女人极少跟客人同台就餐,不知是老卞没把木匠当客人,还是根本就没多想。第二天天亮,小木匠不见了,女儿也不见了。女儿的私奔,给老卞夫妇带来了难以承受的打击,在八十年代的农村,他们要面对村人的指指戳戳,和族人的数落。其实,女儿跟他们一样是善良的,只是一时冲动而已。三年之后,她带着小木匠,抱着孩子,回来认亲。老卞夫妇虽满腹怨气,但仍然把女儿的回归看成天大的喜事。作为一个母亲,没有谁能忍心拒绝孩子的忏悔和回归,在血肉亲情面前,几年的隐忍又何足挂齿。

  如果说血缘是亲情的骨架,亲戚则是它开枝散叶的血肉。村庄,民族,华夏传统文明,无不因其而变得丰满、鲜活。奶奶改嫁给爷爷前,曾经是民国官员的太太,两次婚姻,两个家族的亲戚,构成了庞大而又复杂的亲戚网络。亲戚里,最让我挂心的是大姑、小姑、二姨和小姨。

  第二天,我让父亲带我去看望她们,这是我刻意安排且十分在乎的。春节回家时,因疫情即将爆发,年初二一早便狼狈逃离故乡,没有见到任何亲戚。姑姑和二姨年事已高,平日我们客居他乡,无法和亲人见面,彼此眼里的亲人只剩下一个概念,只有每次相见时,握住她们的手,目光触及之处,她们才踏踏实实感觉到我的存在。

  大姑股骨头切除多年,一直拄拐,见到我,还是挣扎着从轮椅上站起来,踉踉跄跄过来拉我的手。她的手冰凉,我握住她瘦骨嶙峋的双手,体温一点一点从我身上传过去,片刻之后,大姑的手开始有了温度。亲人间无法常相伴,每一次握手都胜过千言万语。

  在二姨家门口,父亲指着一片新栽种的小葱,说他育的小葱苗栽不完,拿到二姨家栽了一片。把菜种到十几里路之外的亲戚家,除了父亲,估计天底下没有几人。有人和他算得失,他有自己的道理:地闲着浪费,种上吃着方便。

  离开时,父亲突然想起一件事儿,跑回去爬到二姨家院墙上,从一棵柿子树上摘下两个脸盆大的南瓜。我们在下面担心得绷紧神经,他却轻松地跳下来,对二姨说:南瓜秧爬这么高,我不摘你们也吃不到。此时,我并不感觉到父亲有七十五岁高龄,仍似当年的家长,永远为我们拿下最棘手的事情。

  我对土地的恋恋不舍,归根到底还是挂念家里的亲人。一天跑四五家,把想见的人都见了,心里顿觉踏实,晚上睡得也香。

  第二天早晨,天亮也不想睁眼,我知道起床后就要再次离家,离开生我养我的村庄,索性把闹钟延长半小时,又闭目睡去。

  四

  生活在北太平洋的大马哈鱼,到了产卵季便会离开大海,洄游到江河的中上游产卵繁殖,一路上不吃东西,艰难地逆流而上,靠着生物学的记忆,及时、准确地找到自己的出生地。由于长途跋涉的洄游消耗了体力,它们产卵繁殖后便相继死去,用毕生的努力和生命,换回一次归乡的涅槃。

  这种生物学意义上的记忆,令常年客居他乡的我,仍能准确辨认出乡音、乡味,和归乡的路。我相信,故乡的认知和记忆,并不仅是精神上的存储,或许跟一些动物一样,是与生俱来的、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我离开故乡,远涉江南,寻找爱情、金钱,寻找可以与故乡的落后和陈旧相抗衡的一切。当我又回到故乡时,它却早已面目全非。当年它落后和陈旧时,我一无所有,如今我带着城市的光鲜归来,它早已成长为时代风潮的弄潮儿,落后和陈旧,仅仅变成了我抛弃它的理由。

  我仍旧会归乡,仍旧会像大马哈鱼那样,在固定的时期上溯。春节,清明,中秋节,这些打着深深的原乡烙印的日子,我都会回到故乡,以一个游子的姿态祭拜,祭拜祖先,祭拜故乡,祭拜失去的岁月,祭拜自己内心无法落地的乡愁。

  故乡变了,村庄变得那么宏大。河流,房屋,树木,绿化草木,每一处属于故乡的新貌,都那么的真实,又那么的模糊,我无法把它们和故乡一同相认,无法找到属于故乡的基因或者属性。

  闪烁的香火和缭绕的火纸烟雾里,我突然生出些许隐隐的痛来。现在,日益稀薄的是故乡的诗意和灵魂,有一天,故乡的身影也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或许,我应该在心中保留一块净土,来存放村庄,存放关于它的一切。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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