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散文

张克庚:怀念一条河流

作者:凌云儿   发表于:
浏览:100次    字数:5232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61篇,  月稿:0

  有一条河流总是梦魂牵绕,像是一条绸带,也像是一条彩虹,在记忆里时隐时现,在我游览过许多条河流之后,哪怕是漓江、舞阳河那般美妙和绝色,渭水、洛水那般神奇与古老,都无法让我释怀,这是我家乡的一条河流,我是喝着她的水长大的,我在她的怀里嬉戏,我从她的身边来来往往,无论是青春作伴还乡的时节,还是秋风瑟瑟踟蹰不前的样子。我深深地知道我的血管和脐带是和她联结在一起的。

  外河(现称港河),贯穿着无为下东乡,从二坝下来,坐上小划子,十几里水路到雍南,走过一段灌溉渠,再坐上小船摇摇晃晃十五里到汤沟,这大抵就是下东乡的直径了。我家就在雍南到汤沟的外河边,这个村庄不大,从高处看像是水鸟的巢穴,这个村庄叫新板桥,因为在河之上,连接南北,有座木板桥,因此得名。至于什么时候为什么又要加个“新”字,我想应该是解放后加上的,以区别一个旧时代。我一度觉得板桥这个小地名不俗,恐怕是因为想到郑板桥的缘故,直到现在,我还是很崇拜郑板桥的。这是个有个性、有才情、有温度的县令,官没做大,活得洒脱。在这条河流里,我意外地学会了游泳,当然是狗爬式的那种,呛了好几口水,险些出祸。我的堂姐那天带着我去河边割草喂牛,正是五月份的光景,水草丰美鲜嫩,我挥着镰刀,有些贪婪,茂密的青草遮蔽了坡脚,一不小心就滑到河里,幸好,坡不算陡,没滑出太远,我又紧紧抓住一把草根,就这么一折腾,居然就能划水了。此后的夏天,我像鱼一样在河里纵横施展、游刃有余了,再后来,就像浪里白条张顺,一个猛子可以从河北扎到河南。当然,更多的时候,我是坐在小渔盆(腰子盆)上,有时下着丝网捕鱼,有时绞着苇草,苇草摇曳在河底,毛茸茸的肉眼可见,用两根竹竿绞上来,加上粗糠麦麸,是喂猪喂鹅上好的饲料。有时我在河边的水跳旁、柳荫下、涵洞边扳虾,一扳就是一个晚上,我的直觉常常告诉我哪里有虾,所以总是比别人有更多一点的收获。我的第一件的确良衬衫,就是每晚把扳上来的虾拎到河对岸的丁王村卖掉得来的。那时的确凉的确是个稀罕物、奢侈品。

  在十六岁以前,我没有真正离开过这条河流和河边的新板桥,像个冬天的麻雀总是围着屋檐转,飞不高,也没有想到会飞远。有一天,我们大队的龚会计在我家的草屋里就着昏暗的油灯喝着运漕酒,耳热之时,他说能把我弄到芜湖河运学校去读书,那里有他的亲戚,如果上了这个学校,以后就在长江上开大轮。父亲闻听此言,显然很兴奋,喝了个大醉,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中专技工学校,知道读书就能遇上这等好事,那时我刚上初中,在板桥小学附属初中就读。今天想来,这个校名真是有点反常,常理是中学附属小学才对,原来,我上的中学是个小学戴帽子的初中。两年后与中专(技校)失之交臂自在情理之中了。龚老会计说的不是戏言,但成了水中月。

  是外河载着我走向远方的,第一次是1969年的夏初,梅雨时节,河水陡涨,河水漫入田里,只见秧苗尖子漂摇,我家的墙根也已上水,村上决定要将老人和小孩用船送到二坝的大堤上,瓦屋里的学堂也就停了课,我和奶奶以及一大船老老小小在十分嘈杂与惊恐中冒雨划向无为大堤。在大堤上用塑料、芦席、麻袋搭了几个蓬子,不止是我们一个村,所有大大小小的各色样式的蓬子一字儿在大堤排开,鸡飞狗吠,好不热闹,那时只觉新鲜好玩。一夜过后,第二天太阳出来,火辣辣的,眼都睁不开,到了晌午,温度高达三十八九度,无荫可蔽,就这样我和奶奶在大堤上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地熬了三四天,就又都坐船回村了。尽管汛情未过,但村上做了防备,将瓦屋的二楼进行加固,必要时好让老人小孩去避一避。第二次是生产队大集体的时候,眼巴巴地望着稻子登场,晾晒在大场基上,烈日下,我们一遍遍地翻着,金晃晃的,心里都浮泛着新米的香味。可是几天后却被装上四五条木船,从外河运到汤沟区粮站,说是交公粮,我不明就里,心里舍不得,辛辛苦苦从犁耙、车水到插秧、收割好几个月呢,打下的粮食为什么要送走呢?那天,我也跟着船一路前往,划了一二个小时到粮站,穿戴整齐的验粮员捧几把稻子左看右看,用嘴咬了几粒,又用手插进谷堆里摸摸捏捏,好半天吐出一句话:“还要晒,这稻子不干”,我十分愤怒,我是看着这稻子长大成熟,也是看着它们在太阳下翻晒了好几天的,跑这么远送来,居然还说,我们的稻子不合格,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事。这时,我看见队长在粮库边上的代销店买了几包烟,悄悄地塞到验粮员的口袋里。傍晚回来的路上,大人们都有说有笑的,而我心里莫名其妙的酸楚,觉得渐起的夜色充满荒诞。第三次坐着小划子还是去汤沟,参加高中(中专)升学考式,住到汤小的张老师家,张老师的父亲曾在新板桥供销社站过店,恐怕是都姓张的缘故,又和我父亲能谈得来,这让我受宠若惊,也可见父亲为我真是用心。考场就设在汤小,就在张老师家的后门口,张老师家还住着一个女生,她年龄应该比我大点,不是应届生,是来考中专的。我记得第一天晚上,无为大堤下放着一场露天电影,张老师带着她和我一起去看,是想缓解一下我们考前的紧张心情吧,什么电影已都不记得了,因为身边站着一个陌生女孩的缘故,我的心情一直紧张着,没有如张老师所愿,我没能考上中专,我想与这场电影多少也有点关系。我第四次坐小船往东是去二坝乘坐绿皮火车去合肥上大学,坐在船上,我突然想起那年在张老师家住过的那个女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萍水相逢留下一段记忆,那也算是有缘。前几年我去汤沟,循着记忆,竟还找着了张老师家的那间老屋,蛛丝密布,杂草疯长,人去屋空,当年青葱鲜活的印象已荡然无存。当小划子顺风悠悠地行驶时,我注意到河埂沿上的一处茅屋,孤零零地有点突兀,是泥浆桔杆糊就的墙,稻草麦桔盖成的顶,但是看上去较其他茅屋精致光鲜不少,门口有块平地,经过石碾,平坦而结实,地上支着个柴炉,墙边码着整齐的柴垛,有大半人高,炉上的铁壶喷着热气。有个中年男人,身板挺直,眉宇开阔,鼻直口方,鬓毛如棕,间有灰白,父亲告诉我,这就是“三先生”,是我们这方圆十数里有名的中医郎中,看疮痈中毒,治内科杂症,手到擒拿。当时我怀里揣着的正是安徽中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对未来正充满了憧憬,听父亲这么一说,我想到前些日子,在田里摘棉花的时候,一不小心打碎了我三妈放在垄上的粗瓷茶壶,三妈因为我的粗鲁显得很不悦,她叹了口气,随意说了一句话,让我至今难忘,“学中医以后不就是像三先生一样吗”?原来三妈说的三先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三先生固然有名望,可是眼前的景象对一个十八岁的追梦少年来说真是当头一棒。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接受把三先生与我混为一谈,毕业之后,我执意不回无为,无可选择地来到另一条河边(青弋江)的湾址小城,我不能再受刺激,也不能让乡邻们有太多的失望。

  外河,就是我的母亲河,它西通长江,东连裕溪河(又名后河,运漕河),把下东乡一分两半,当年曹操从庐州出巢湖,经运漕河巡视到长江北岸,发出了“生子当为孙仲谋”的感慨,站着的那地方就是裕溪口,也就是《三国演义》上讲的“濡须口”。孙权曾率十万大军出濡须口,沿裕溪河一路北进,攻打庐州,与张辽大战逍遥津,大败而逃,后又会战于濡须口,吴军抵挡不住,是周泰奋力拼杀,身中数十箭,救下孙权,经此一役,曹吴的疆界相对固定了下来。中国历史上庐州(合肥)是北方政权的前哨,再准确一点是淮南,因为庐州以南,是长江滩涂沼泽,间有山丘,那时长江还不受束缚,恣意奔腾,下东乡整个一片是水草茂盛,鸠鸟云集,少有人烟,历来作为南北政权双方的战略纵深和缓冲地带。

  外河,我以为是条人工河,迁居至此的先人们,将沼泽地里挖出来的土,一半用来修筑现在的无为大堤,一半是构筑裕溪河埂,这是下东乡一代代人风雨无阻、餐风露宿、辛苦寒微的见证。记忆里,我的父亲每年秋收之后,都要担着萝筐,夹着稻草,架着铁锹薄絮,去江河堤埂上挑圩,一干就是二三个月,自带干粮,没有报酬,天经地义。有一天下晚,天空灰暗,北风夹着雪花,我放学回家,远远地看见父亲从堤上回来,薄衣寒衾,像是逃荒的花子一样。有一种酸楚在我心底升腾,五味杂陈,生活是多么的不易,我俩拉开木门,生火烧水,竟无语凝噎。下东乡是鱼米之乡,星罗棋布的大大小小的水塘、沟渠,应该都是先人们一锹锹、一担担、一车车开挖出来的,垒高了堤坝,便利了灌溉,成就了家园。连通巢湖的裕溪河,也有人工疏凿的痕迹。之所以叫运漕(曹),或许可上溯到三国,曹操在巢湖训练过水军,会攻濡须口,是需要一条畅通的水道的,否则他过不了太湖山、含山。

  我常常想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最早来到下东乡开枝散叶的呢?是东晋,晚唐抑或是南宋时期,长江对岸的万春圩据称是宋代沈括主持开发的,下东乡差不多也应该在此前后。前些年时兴修谱,我的一个高中同学是各村各庄制谱的主笔,我们张姓这一支,从光绪年间的族谱上看,可以上溯到唐,是张九龄的一个分支,从江西迁至和州西梁一带,就是李白写的“天门中断楚江开,两岸青山相对出”的西梁山。那是一块高地,随着人口繁衍日甚,不得不从山上走下来。一块一块地圈地筑埂、垒坝、排水造田,一个一个或三五百亩乃至千亩的小圩口就这样雨后春笋般地生发出来,一个个村庄像棋子一样布局起来,一代代人生生不息,又把一个个小圩口串并起来,拓展开去,成为万亩、十万亩的大圩,成了今天这般模样。

  外河两边在这悠远的岁月风尘中,渲绎出许多津津有味的故事以及感天动地的场面。家乡人说得最多的,一是大兵过江。外河就是从北方南下士兵练习水战的训练场,一艘艘征集来的大小船口,在河叉里,在春寒料峭的时节,载着生龙活虎的战士,通宵达旦操练,喊杀声、摇橹号子、修凿船只的斧锯声不绝于耳,打过长江去,响彻云端。我的父亲也被组织去修船划浆,带着士兵学游泳泅水,水还是很凉的。就在渡江战役的前夜,我父亲突然高热咳嗽,只能躺在床上,听着那隆隆的炮声,看着那火光在东南方的天空雷电般闪烁,不知道父亲那时是庆幸还是遗憾。倘若他随军出征,大概率是没有后来的我了。外河边上离新板桥不足一里的地方,有个响阁寺,被辟为渡江战役的一个临时医院,那些日子,一船一船的伤病员,从前方撤下,从我家门前划过,到响阁寺医院包扎抢救,牺牲的战士就埋在了响阁寺后面的土丘上。后来响阁寺成为板桥小学(附中),每年清明节,我们都排着队,手持松枝,胸戴白花去扫墓,祭奠这些无名英烈,真是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二是张恺帆的故事。村上上了年纪的人都说他是神童,五六岁时就帮四邻八乡的人家写春联,因为个子矮,站在小板凳上,才够上桌面。他曾在板桥小学当教员,以此作掩护从事地下工作,后来做到副省长。乡下人最称道的是,共产风时期,他敢讲真话,反对冒进作假,为此拯救了以万计的子民。恺老的书法造诣很深,独成一体,新板桥很是以他为荣。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又有一批批知识青年坐船从二坝来到我们外河边新板桥,他们安顿下来之后,就常在外河里洗澡划船、吹笛子、口琴、拉二胡,唱着《沙家浜》。我们跟在后面屁颠屁颠的,我们喜欢在河边的知青屋看热闹,也想玩他们的收音机,还有过去我们根本见不到的书籍。我看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剑河浪》,看时如饥似渴,对小说里的人物和生活场景无限向往,知道了更远的世界,这本书就是上海知青借给我的。当然,我替他干了一些农活(看晒场),这一批知青中后来出了个著名作家,叫陈村,陈村是外河边的另一个村名,他用来作笔名,他描写的就是外河岸裕溪河边农民的生活和风俗,炊烟、双抢、梅雨、挑圩、油菜花、放牛……文字与我的故乡一样优美,情感如外河水一样清澈秀灵缠绵,他现寓居上海,我真的很想能见到他。

  汤沟中学就在外河的西端,无为大堤埂下,我在那里度过了两年的学习时光,我认识了更多的同学,他们大多成为下东乡建设发展的骨干力量,有的成为知己朋友。区里书记的女儿也在这个学校读书,40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认为她是下东乡最漂亮的女孩。蛟虮庙在外河的东南端,长江在这里拐了九十度的弯,现在庙里还有些香火,据说刘备的夫人孙尚香从镇江回蜀,江上出蛟,曾在此避过风浪。乾隆下江南,闻听此讯,也曾到访过,还留下一段有趣的故事。不过,现在人对这些故事已无多少兴趣了。我曾让蛟虮村的书记,也是我高中同学,就蛟虮庙的故事在电视台做过三期访谈节目,并无多少收视率。现在大家更感兴趣的是蛟虮庙前方的一片沙滩(原来是河道),不知何时起,成为市民网红打卡地,红男绿女,车水马龙,甚是喧嚣。

  外河两岸土地平坦,丰腴肥沃,春三四月莺飞草长、杂树生花,夏秋之际稻麦如浪、蛙声似鼓,村舍掩映在绿树之中,客人每每走过,无不生发“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事,青山郭外斜”的那种情愫。如今下东乡连同这条河流都已被重新区划和规划,机器施工队伍像过去双抢一样,不分昼夜地运转。这片世外桃园很快就会呈现出高楼林立、厂房接踵、亭台翼然的都市景象,而我柔软的内心则是期待它能完好地保存下来,绿水长流,奔腾不息,好让后世的子孙们沿着她能找到故乡,找到过去一个个族群在这里艰辛而悲壮的历史,也让我们永远地怀念她风吹稻花香两岸的美好时光。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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