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还伞招亡魂(二)

第四章 还伞招亡魂(二)

作者:彩虹  于 发布   
字数:11161   栏目:惊悸悬疑    浏览:0
书名:黄金黑女人

  7、

  夜幕降临,招魂的法事开始。在那昏黄的草帽灯下,人们首先瞧的是道士。只见那道士生长得是个细腰麻杆的高挑个儿,头顶斑秃得如月亮般明亮生光,偏是那脑袋的周围却是一转圈白发,所以那脑袋既像黑色的魔芋,又像灰白色的芋头;那眼睛已经眯了缝隙,两只小眼睛就像掐出的两道指甲印痕;那嘴巴也窝陷着,恐是脱落了门牙,就那么干瘪着。

  道士姓刘,名文远。是伙居道士(在家为道者)。

  只见刘文远紧拍了一阵大铜钗以后,拿起令牌拍了三响,挥舞着红、黄、白、青、黑五面小旗幡,拧动窝陷的嘴巴鼓捣着吟诵起来,如哭如诉如歌:

  急,急,急!

  急急如律令!

  本外(帅)为杨西银招亡坟(魂)——

  一、二、三四五啊,

  金木水火土;

  四五六七八啊,

  请来姜子牙——

  挥青旗指东海,

  东海龙王听安排,

  快送杨西银坟(魂)背(归)来:

  挥白旗指北海,

  北海龙王听安排:

  快送杨西银坟(魂)背(归)来;

  ……

  刘道士一边吟诵哼哼,一面朝天朝地朝东南西北四方撒着豌豆、绿豆。那特殊的“哗哗”声弄得人浑身发麻发寒颤,连尾巴桩也觉得发凉。

  刘道士把四海龙王请罢,嘴里自己说道杨西银肥(回)来了肥(回)来了,便偃旗息鼓,煞有介事地像拉扯着谁一样,猛一下,掂起来,丢进了一个瓦罐;麻利用加盖有道士专用的豆腐块大的红印章的皮纸,紧封住瓦罐口。嚎叫了一声:“入棺——”,就把瓦罐朝棺材里一安顿,就算是亡魂入禁罐,尸体入棺材。

  杨西金请了两名看客打帮手,先把棺材盖给盖上了。待明日出殡再加钉棺材钉。

  招魂法事做完毕,扬西金领着刘道士到他家去进夜餐去了。

  瞧热闹的见已经没有希奇再可以瞧,就问有唱夜闹歌的没有?闹不闹夜?

  杨西金说:“穷家小户的,闹不起夜。”

  瞧热闹的人也就再无有兴味,一窝蜂散去。

  任家巷子恢复了空寂、冷清。只撇下黑女人柳齐英空守着空棺材空悠悠哭诉,数落着杨西银对她的恩爱和好处。

  竹山的女人在丧亡了丈夫以后,哭诉开腔的第一句就是“我的姊妹啊——”然后才是各个不同的哭诉内容。

  为什么竹山的女人在丈夫逝世后的哭诉要以“我的姊妹”做开腔语呢?那是因为竹山是女娲炼石补天处,女娲是和自己的哥哥成的婚,所以竹山的女人哭丈夫就依“我的姊妹”开腔。黑女人虽笨一点,但也还是知道这个规矩的。可是,她的嘴又不多巧,虽然她哭诉了丈夫的不少好处,但因为“我的姊妹”提的声腔比较高,别人只是听见了她一个劲儿的在“我的姊妹呀呵呵……”

  苏太太似乎没有计较昨天晚上黑女人对她的不友好的言语,还是劝慰了一番黑女人后,也进了自己的家门。

  就再也没有谁来劝慰。

  黑女人自己觉得人穷无来头,再哭也无趣味,就合上眼睛,倚靠在棺材上打起瞌睡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估计夜已经很深沉了,黑女人睡梦中冷不防后背却有人给重重地拍了一掌!

  黑女人便一激灵,站起身,回头一看,哈鸟!却是自己的男人杨西银!

  黑女人这一惊非同小可,颤抖着身子问:“西银,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黑女人柳齐英紧追问着面前站着的已经死了的杨西银到底是人还是鬼?目下人鬼还不明了的杨西银压低嗓门说:“先慢蝎虎,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进屋去再说——”

  黑女人心想管他是人还是鬼,总是自己的男人,就仗着胆子随着进屋。

  屋里。杨西银像拍故事一样,给黑女人啪嗒起来——

  8、

  汉江河上。杨西银心无设防,中了杨西金的心计,被杨西金松了摇橹的手打跌进汉江河里。一刹那间,杨西银还明白大事不好,待喉咙里“咕噜咕噜”灌进了泥浆黄水,便头脑胀满昏沉,不一会儿便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了。他也不知道他由着洪水把他朝下游推搡,浮沉沉浮,在回水套里旋转,落在了闵红运木船的后面。这也正是救人的水手没有料到的情况。他们只顾向前去寻人,所以摸不着杨西银。水催船快地走了,如何知道落水的人还在后面呢?

  约摸距离老河口二十里水路处,有一个柳树湾。那一天,柳树湾有一位名字叫做任存德的老汉,在河边下罾趁浑水捞雨。

  那罾,是用三根竹片交叉出六个对角,绷起一方鱼网,像大掉筛摸样,用一根竹竿系吊着的;再栽一根粗一些的竹竿做支柱,把吊罾的竹竿又系在支柱上,运用杠杆原理,持杆操纵罾的出水、入水,既方便,也省力。河畔人家,都是运用此法弄鱼。

  任存德老汉捞鱼有三得(德)坐得,等得,饿得。就是性急不得。

  他把罾网落入水里,悠哉由哉地坐在柳荫下面,吸着旱烟锅子,吞云喷雾,扬眉吐气,等候着要背时的鱼儿撞入罾网。

  可是,旱烟吸了一锅子又一锅子,罾网扳起一回又一回。除了网着的阳光和滴落的水珠外,居然连一条泥鳅也没有见着。

  任存德老汉今天便很有一点扫兴,“扑踏”一下,再一次把罾网丢下水。只想再等一锅子旱烟的工夫了。于是,重新按好了一锅子旱烟,打火镰,燃纸枚,有滋有味地吧嗒着。不时从口中拔出烟袋哨子,把平时“卜叽”在地上的口水卜叽到罾网边的水面上,是想用口水的咸味吸引鱼儿呢。

  忽然,他发现吊罾网的竹竿猛一闪动!

  任存德老汉就很惊喜,心里说可能是有一条大鱼撞进网里了。便小心谨慎地下按吊竿尾端,要快速起吊罾网出水,以免进网的大鱼逃跑了。初按吊杆,就觉得罾网里很沉,心说这不是一般化的大鱼,恐怕是百把斤往上的家伙。凭经验,此刻用力不能过猛,谨慎防备闪断了吊杆,闹一个鱼网俱脱,那才划不来呢。只能够稳住手,慢加力,匀上劲。就把烟袋哨子咬在嘴里,悠悠下按吊杆,很稳。连系吊在烟袋杆上的烟荷包也不摆荡。

  罾网,慢慢起升——徐徐升起老汉的欢喜与希望。

  罾网,终于出水。目下,已经沥下尺余高的水练。天啊!哪里是什么大鱼?而是网着了一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大男人!

  任存德老汉见打捞起来的是一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大男人,不由得从嘴里拔处烟袋哨,骂了声:“晦气!”

  罾网,在水面上悬吊着。任存德老汉颇费思忖。起初想,碰上这号倒霉事情啊,干脆连网连人一下推到水里去算了。一张罾网两根竹杆算不上是多大的损失。汉江河畔,大鱼带走罾网钓竿的事情时常有,并不罕见。现在手一丢,拍拍屁股走人,谁也不会起什么疑心,反倒省了几多麻烦……这么想着,按压吊杆的手就想松劲……

  这时候,任存德老汉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责备自己的良心:任存德呀,任存德,你真要那么做,你配叫存德的名字么?见死不救,见尸不葬,你还存的什么德哟?

  这种下意识很起作用。他按吊杆的手就没有松劲,转念想,我也是年过花甲的人了,不可以昧良心,不可以丧德行。网里的人如果是死的,我该积个阴德,让死鬼的家人能寻找到个尸首;是活的呢,我就积了个美德,兴许能让他和家人团聚呢……

  人,产生意识。什么样的人产生什么样的意识。意识反过来决定人的行动。任存德的意识一变化,按压吊杆的手就重新攒足了劲。只见他屁股一撅起,双肘一拧,腰身一摆,迅速就把罾网扳出了水面,扭到了柳荫下的石头上。

  罾网中的人被石头一硌鼓胀的肚腹,只听得“呜哇呜哇”一片响,便从口中泻出许多黄泥汤来。不一会儿,把个鼓胀的肚子泻成个软不拉塌的松皮囊。

  任存德一瞧,网中人已经有了呻吟之声!

  他不禁心中一喜。连忙回村,叫来了几名青壮年小伙子,七手八脚把罾网里的人弄出来,兜腰掂屁股的朝村院抬

  9、

  任存德老汉的家中。

  任存德已经给落水人扒掉了透湿的衣裤,给搓洗了一个热水澡,喂了几勺葱姜糖茶,落水人便逐渐清醒过来,慢慢地恢复了精气神儿。“你是那里人啊?”任存德问道,“贵姓,怎样称呼?”

  “我……我是……竹山县城的人,姓杨,名叫杨西银……”

  “你是咋遭的水祸呀?”

  “哎,一言难尽啊。世上有恶人啊——亲哥哥谋财害命,从船上,用撸把我打下水的啊;世界上也有好人啊,大叔大兄弟你们救了我的命啊,下辈子变牛作马,要还你们的恩情……”

  “人活过来就好,就好啊。”任存德说,“先在我这里蓄养几天再回去啊。我让老伴给你煮绿豆花子吃啊——解毒,解毒。”

  杨西银想挣扎起身,说:“我给您老磕头——”

  任存德双手一拦:“不必这样啊。我先去给你找一套干净衣服穿着好说话啊。”

  杨西银眼睛窝子里洋溢出感激的泪水。

  第二天.杨西银完全恢复了体力,给任存德老汉磕了十几个响头,告辞作别。

  任存德给杨西银拎出小筛子大个锅盔馍,让杨西银路上做干粮。

  杨西银离开柳树湾,本想赶到老河口找杨西金算账。转念一想,很害怕杨西金一不做二不休,继续对他下毒手。所以就起程旱路,转身朝竹山老家赶。他觉得,回竹山比下老河口稳妥。

  杨西银抄了两天近路,走了一天捷路,终于遥望到了竹山县城。夜深时分,才走进任家巷子。劫后余生的人,巴不得一步跨进家门,好与靠得住的黑女人相拥。待快到自己家门口时候,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家门口昏黄的灯光下面却停放着一具棺材!他心里猛一惊诧——想,该不是跛子腿上使棍敲,我那黑女人也死了是怎么的?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

  杨西银走近了棺材,却瞧见是是自己的黑女人柳齐英趴在棺材旁边暗暗抽泣。一想,这棺材肯定是给我置办的呢。俗话真是说得好啊,薄田丑妻无价宝啊!我这个黑女人是从哪里打得到钱的主意给我置办棺材呢?文儿,就算是我死了,也没有得个尸体呀;买个空棺材,埋个空坟堆,不是瞎花钱么?倒也难得我的黑女人有这一片诚心,对我还是实心眼啊——她,脸黑,心,善啊!

  杨西银在感慨中想给黑女人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喜,便轻脚轻手向黑女人靠近,倾听着黑女人的轻轻哭诉:“杨西银啊,姊妹呀,我的人呢——只当跟你到白头啊,没有算到你短了阳寿啊。我是靠山山也倒啊,靠水水也流啊。我这后半辈子咋出头啊……”

  夫妻之间,有这种毫不搀假做给人看说给人听的情谊,十八根金条也买不到的呢。激动得杨西银就双手从黑女人的后背合抱了上去。

  柳齐英猛一惊诧!扭头一看,朦胧中却是杨西银!不由得筛糠样的打起颤抖来,问:“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鬼的手是冰凉的。”杨西银拉过自己的黑女人柳齐英的手说,“你摸摸我,浑身都是热的呀。”

  “你,你还活着?”黑女人还有一点疑惑,“我该不是做梦吧?”

  “不是做梦,不是做梦!”杨西银把黑女人拉进屋里,向她说出了出门的险恶经历。

  总而言之是一句话,黄金,是惹祸的根子!

  黑女人真的像听了一个噩梦,听得瞠目结舌,大张着嘴巴,像个大水蛤蟆。这才相信是他的男人回来了,真的是杨西银活着回来了。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也就把杨西金回来以后的情况告诉了他的男人。然后关总说:“能活着回来就好,活着就好,好死不如赖活着。要不然,撇下我这个寡妇难做人,难活人啊。现在,我们夫妻伙的还是商量如何好生过日子。”

  “既然还活着,日子是要过的。”杨西银说,“只是杨西金那样的谋财害命,连亲兄弟也下得去手的人,我心里这口恶气难出啊!再说了,也不能让他轻易拣一船货物的便宜啊。非要治治他不可——只是没有一个好办法呢。”

  柳齐英说:“恶人还得用恶的办法治。哎,我倒有了一个好办法,让他把一大船货物乖乖地还给我们——”

  “看你个猪头苯脑的,有啥好法子?”杨西银说,“文儿,莫只顾快活嘴巴啊。”黑女人对男人再真诚,男人还是在很多方面还是瞧不起她的黑女人。

  “我说给你试一试吧——”黑女人就压低嗓门,把嘴唇撮得像鸡屁眼,贴紧男人的耳朵窟眼嘀咕了好一阵子。

  “哈哈哈哈,要得要得!”杨西银转恨为喜,说,“文儿,看不出来你个黑女人还会生鬼点子呢!你先在屋里收拾码货物的地方,我就去试一烙铁——”说着,麻利颠出了任家巷子。

  他要去干什么呢?

  10、

  夜,已经很深。天,也很黑。凭着很熟悉的记忆,杨西银从任家巷子对直进了新街,然后左拐弯,转入县门街。幽灵一般,飘下南门坎子,贴身于杨西金店铺的后墙。后墙厢房,是杨西金两口子的卧室。

  杨西银猫腰矮下身子,摸索起一些破瓦半拉砖头什么的,直朝那两口子的卧室撂去,打得屋瓦一片哗啦啦声响!

  杨西金和董先梅身体四肢正纠缠得紧,睡梦正酣畅。这一阵却被屋瓦开裂的声响惊醒。

  杨西金迷迷糊糊地说:“文儿,这个季节也没有猫子叫春撩骚啊——那里来的野猫子扒出这么大的动静?”

  董先梅说:“听这个动静,不像是猫子闹春扒瓦,倒像是闹鬼的呢!”

  杨西金说:“胯下无鸡吧,整天胡夸大。我活四十岁的人了,还从来没有见过鬼是什么样子的呢!”

  杨西金嘴说没有鬼,杨西银却在外面喊叫起来:“杨西金,你们两口子睡得好安逸啊,快还我的命来!”喊叫着就又抛打起屋瓦来。

  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很真切的杨西银的声音。吓得董先梅只管朝杨西金怀里钻,筛糠样颤抖着说:“你说是没有鬼啊,这鬼可是寻找上们来了啊——咋得了啊!”

  那砖头,一个落在天井正中间,砸在石板上,吧嗒一响;一个正好砸在刘道士肩胛骨上——痛得刘道士妈呀娘呀的怪叫唤!就蹲下身子,自言自语:“该不是禁罐没有封闭严实啊,让你兄弟的魂魄跑出来了。哎哟,鬼打人,痛得很啊!”

  杨西金听刘道士如此说,慌忙问到道:“你说这该咋办呢?刘先生,这可咋办呢?!”

  刘道士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等天亮了再收魂入禁罐。这个时辰啊,阴气盛,阳气衰啊。收不成魂。哎哟……”

  杨西银却在墙外喊起来:“棺材空装鬼,禁罐收空魂。道士会作法,难不住杨西银!杨西金听清楚了,快把一船货物送到我家里去,让柳齐英有日子过。否则,让你两口子日夜不得安宁!”说着,又是一片砖瓦抛过去。

  杨西金谋财害命,本来就心虚,正所谓病人听不得鬼叫唤。当听到杨西银那么真切的声音,仍然没有想到他会回来。他想,分明是在水里面淹死了的人啊,居然清楚明白地叫唤他杨西金的名字,自然是冤魂前来讨账寻仇的。世界上无鬼的观念便开始动摇。心说,这不是鬼是什么?看来,害了人命是要遭报应的啊。为了保全自家身家性命,保住自家安宁,就拿定了主张,决定归还那一船货物。便先拎出一敦火纸来,准备烧,先安魂了再说。

  那敦火纸,已经用“钱凿”打过,纸面上排满了冥用铜钱印痕。本来是预备着明日提到任家巷子,烧给杨西银在阴间花消的,这一会儿情况紧急,不得不提前烧起来。

  杨西金烧着火纸,嘴里面向杨西银鼓捣着祷告:“西银啊,我的好兄弟哟,你是自己失足落水的啊,不是当哥哥的有意的害你啊,你可不要冤冤相报啊。我在给你送纸钱,你可莫再闹腾啊。年年清明节,我都要给你送钱呢。我晓得你是担心你的媳妇日子不好过呢,我这就把货物给你家送过去。你若不放心,鬼神明鉴啊。兄弟,你走吧,早走早托生啊……”

  杨西银在墙外面听得祷告,心觉得有气,嘴觉得好笑。只怕是大笑出了声漏了馅,麻利捂着嘴巴跑了。

  杨西金烧罢火纸,让刘道士陪着他两口子出门,张三李四的喊叫左右邻居,说不尽的好话,请老少爷们帮忙,朝任家巷子送货。怕闹鬼。

  其实呢,为人莫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的。

  正是睡觉的好时候,邻居们本来就不乐意出来帮忙。但是闹鬼他们也听得明白。只怕再闹鬼,他们受褡裢罪。还是都出来给杨西金帮这个忙。

  “文儿,没有长卵子的东西!”杨西金虽然也惊诧这鬼闹得蹊跷,心里面发虚,比女人更慌张。但还是撑着胆子,训斥女人,“听见鬼叫就吓成这个样子,鬼要是进了屋子,你不是会吓死啊?!”

  董先梅说:“你莫头顶鸡吧——硬撑日天的好汉。快想个法子驱鬼啊——”

  “文儿,你慌个球啊!”杨西金说,“刘道士不是在东厢房里歇着吗?”

  董先梅说:“是啊是啊,我咋把这个茬给忘记了呢?块去喊叫刘道士驱鬼啊。”

  杨西金穿好衣服,要出房门;董先梅也羁好裤子,手拐着男人的手,一起去喊叫刘道士。

  刘道士也早就被屋瓦的响动声惊醒。心说,听那喊叫声,明明是杨西金的兄弟口气——那不是真闹鬼了吗?我这一辈子驱鬼辟邪的,还真没有见过鬼呢。于是便在心里祷告起来:管你鬼也好人也罢,我可是有人请来的,活鬼你要找麻烦就找找杨西金,可是不与我有什么相干啊。本想朝被子里面收缩,却听见房主人走过来了。也硬撑着头皮下床来,打开门,说:“呵呵,你们两口子莫怕,莫怕。看我来驱鬼——”

  刘道士说着话,一手拿令牌,一手仗桃木剑,移步天井院子石阶上,把个令牌拍得“啪啪”响!喝道:“何方冤魂怨鬼?竟敢在本帅面前闹事生非?本帅命令你立即退去。不然,休怪宝剑无情!”把个桃木宝剑一上二下三左四右地乱比划起来,踩着八字步空劈空捣腾得有劲头。

  杨西银在外边听见刘道士装腔作势怪蝎虎。气不打一处来,摸起两个砖头,攒个猛劲,扔过了屋脊——

  11、

  杨西银打了转身,给黑女人讲了闹鬼的情由。黑女人忍俊不禁,张开大嘴巴笑:“哈哈哈哈……”

  杨西银连忙捂住他的嘴巴,说:“文儿,鬼还没有闹罢呢。你笑个球啊!”

  “那,现在你说咋弄?”黑女人忍住笑,问。

  “呜呀——黑呀!”杨西银打了个呵欠,说,“这会儿想睡觉——人困了。”

  “那你就先上床睡一阵子再说嘛。”

  “睡,睡。”杨西银把棺材一指,说,“这不是很好的瞌睡笼子嘛。”便叫黑女人打个帮手,挪腾开棺材盖子,纵身跳进去,躺下。

  黑女人待男人睡下去,又挪动棺材盖子盖住,在棺材大头交口处,垫上了一沓火纸,好让男人透气。生怕她的男人在水里没有淹死,可不要回家了闭死——活鬼闹成死鬼,那可真划不来。就依旧趴在棺材旁边,想装假哭泣,却怎么也哭泣不出来了。还打起了瞌睡。

  杨西金请的送货物的人闹闹嚷嚷进了任家巷子。

  柳齐英猛一激灵,醒来。揉一揉浮肿泡泡的眼睛,打了个呵欠。见一帮子人驮着香烟、布匹等货物拢了自己家的门前,心知道“鬼计“大功告成,心说鬼戏还得演下去。不免又假意抽泣起来。对已经走近身边的杨西金说:“大哥,你不是说给我一半货物,抵你兄弟丧事的开销么?咋的又——”

  杨西金说:“齐英啊,兄弟去了,我这当哥哥的心里面不好受啊,不好想啊。我和你嫂子盘算过来盘算过去,总是想到你往后的日子艰难啊。一船货物,一半做丧事花销,这一半还是给你送来,我们再打别的主意。”

  杨西金这话,隐藏了闹鬼索货的情由,也隐瞒了只送来了一半货物的情由。办一次货物,下那么毒辣的手,没有落头他才不干呢。

  “难得哥嫂有这么好的心肠啊。”柳齐英的鼻子又假装一酸,说,“可惜死了的人不知道阳间的事情了。我只有烧化纸钱的时候对杨西银多祷告你们的好处,让他在阴间也念你们的好处啊。”

  “对。对。是要祷告。”杨西金对刚才闹鬼的余悸未消,说,“让兄弟在阴间放心,我们绝对不会亏待你的。我想,为了不让兄弟的亡魂乱闯荡,天快亮了,就再给他收一次禁罐,你看——”

  柳齐英说:“我是一个无用的妇道人,啥都不懂啊,啥都不在行啊,全凭哥嫂做主了。你们咋办咋好。”

  天,已经大亮。刘道士忍着疼痛,在棺材前又“古查古查以古查”地啪嗒起铹镲,挥舞旗幡,天南地北乱指一通,口中念念有词:“杨西银听令——魂兮归来!”转而对杨西金说,“杨掌柜的,开棺材,收魂入罐——”

  刘道士乱倒腾乱蝎虎,早又惊动好多街坊邻居来瞧热闹。

  杨西金仗着天已经大亮,人已经很多,就相请身边一个人打帮手,一前一后揭抬棺材盖子。巧的是,不等他二人用力,棺材盖子就自动上升,开挪着。

  杨西金和那人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和蹊跷,正要细看究竟——却见杨西银从棺材里直挺挺站了起来!

  在场的人众,除了黑女人柳齐英——无不感到惊诧!

  此情此景确实罕见。若说是“诈尸”,那是因为棺材里面有尸体可诈。可是,杨西银毕竟是人未归尸未还啊?!

  杨西金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得脸色煞白。调头就要撒开腿丫子奔逃。嘴里直叫唤:“鬼!鬼!”

  杨西银亮开嗓子喊叫:“西金哥啊,你跑个啥子呢。莫要惊慌。文儿,我不是鬼,我是落水后阎王爷没有收留的大活人。我有话对你和街坊邻居们说——”就一纵身,从棺材里面跳了出来。说,“各位,斗法招魂,文儿,都是扯卵蛋。谁见过人死以后的事情呢?我杨西银多磨难,租住杨区长的房子,遭了火灾,多亏大家帮补接济,重新在这任家巷子安了家。这一次托亲戚,凑了一点小本钱,与我哥去老河口进货,不幸在船上失足落水——是自己不小心造成的,与我的亲哥哥无关系。我落水以后,河宽、水深、浪大,本应该变成死鬼;可是阎王爷硬是不收我啊,撞进了人家捞鱼的罾网。被柳树湾任存德老汉当作大鱼捞了起来,吊出了水面。任老汉的救命大恩,终身难忘啊。此间,我的哥哥只当我一命归阴了,为我置办棺材,招魂收禁;还把一船货物都送到我家来。为的是让我这个不中用的黑女人能够活下去……这种弟兄情谊,人间少有啊。我当着众位街坊邻居的面,给我哥哥磕头谢恩——”

  杨西银说话间,杨西金心里颤抖着,前胸后背有凉水泼一样。只当杨西银要当众把他谋财害命的事情抖落出来,不料杨西银却正话反说,隐瞒了实情,给他在众人面前留了脸面,还添了光彩。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就借梯子下楼,说:“亲兄弟,手足情。文儿,还磕个啥头?只有今生兄弟,没有来世弟兄啊。活着回来了就好。就好啊……”双手把杨西银搀扶起来,给拍了拍衣裤上面的尘土,说,“今儿个,我弟兄俩好生喝一壶。兄弟,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杨西金当着众人嘴巴里这么说,心中却猜不透杨西银为什么不计较他谋财害命之仇?闹了鬼,出一口气算了?货物也到手了算了?我算是偷鸡不成蚀了米哟,冤枉花销了盘缠……

  众人见杨西银人没有死亡,刘道士也悻悻然收拾起法器,再无有什么热闹可瞧,尽皆散去。

  杨西银和杨西金商量,要退还棺材,以免多花销不必要花的钱。杨西金说:“这个东西啊,不好退掉啊。再说了,俗话说,三岁娃子置棺材,到老用得着呢。买了,算是给老弟你冲了喜,压了灾星。你就留在家里镇邪气吧。”于是,弟兄俩把棺材抬在山墙廊檐下,用砖头支了,用一领席子搭盖起来。

  杨西金帮忙做了该做的事情,就对杨西银说:“兄弟你好生歇息几天啊,晚上哥来请你喝酒,现在没有事情了,哥我还得回去做生意。”说毕,满腹狐疑地去了。

  柳齐英虽然有破涕为笑之惬意,但是对杨西银的说法也是大惑不解。夜来在床上搂紧了杨西银的脖子,说:“杨西金做事情,心是那么的狠毒,你咋不在众人面前戳穿,叫他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再也无脸见人?反倒诉说他的好处,给他脸上贴金啊?!”

  “可不就是为了那金吗。”杨西银说,“做人,难啊。处处得留点弯弯肠子。我如果当众人说出杨西金谋财害命,岂不是要抖落出金条的事情啊?兔子逼急了也咬人呢。杨西金要是一口说出来是为了半截金条,我在杨区长面前该如何交代呀?咋支吾得过去?那不会逼死我的命啊?陈光星一听说真的有金子了,还不是会早晚要讹诈上门啊,逼不死也要蜕一层皮呢。我把谋财害命这一节,长草短草一把挽起来,该少了几多麻烦?我对杨西金呢,这一着是快刀打豆腐——两面光。他,没有占到我的便宜,是刮大风吃炒面——张不开口啊。也不会再和我加深仇气,反倒让他在良心上受折磨。总是他对不住人,不是我对不住人。乌龟吃萤火虫——他自己心里明白。往后,他处处得在我面前多陪个小心不是?”

  杨西银的一番话,说得黑女人心里划出了许多道道。觉得这一辈子不亏,嫁上了一个真正聪明的男人。便撮动厚嘴唇,在杨西银的脸上“吧砸”起来。吧砸了一嘴的咸汗泥。

  黑女人还好像是要慰问自己男人的聪明,把男人狠狠把砸了一口。

  杨西银说:“又高兴起来了呢不是?你当我们这件事情就这样的完了?我给你说啊,经过这么一棹水,会引起更多的人对我们的怀疑啊。俗话说,家有四两四,隔壁有戥秤啊。杨西金素来没有大本钱,我们的小本钱也被火烧光了——弟兄俩弄回来那么大一船货物,向哪一家亲戚能够借那么多钱出来?人家自然要与拣了金子联系起来想啊。尤其是陈光星,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讹诈上门来的;那个苏太太,可不是省油的灯,你也莫当实心包,和陈光星是同穿裤子合穿鞋的人啊。”

  “那,你说咋搞呢?”黑女人问。“看一步,走一步吧。往后,我还是挑货转乡,你把这个家看牢靠,千万莫随意到哪里去啊。”

  说得黑女人的心啊,一揪一揪的。

  两口子越发不能入睡了。

  杨西银琢磨着,那藏匿的金条再不出手的话,还说不定哪一天要遭毒手的。亲兄弟也可以为财害命啊,何况是其他人?

  黑女人琢磨的则是,万一男人再遭毒手,自己后半生的日子可就真不好过了。

  两口子东扯葫芦西扯瓢,到底没有琢磨出个既可以保全金子又不出危险的办法来。

  12、

  黑女人对门屋里,陈光星和苏太太一直在琢磨着既要把黑女人家的金子搞到手,又不出任何危险的办法。

  本来,苏太太把杨西银落水丧生的消息告诉陈光星以后,两人都认为只剩下个黑女人,就很容易对付了的。万万没有料倒阎王爷爷不作美,又把杨西银给放生,打转;反倒让那两口子提高了警惕,多加了小心。这就又增加了把金子弄到手的难度。

  不过,陈光星和苏太太下了决心,纵是艰难,也要把黑女人家的黄金搞到手。虽然已经是迫不及待的心情了,但还得少安毋躁,等待机会下手,创造机会下手!

  杨西银和黑女人柳齐英就是在众人的猜测、怀疑有金中,在对门一对男女的虎视眈眈下,提心吊胆地朝前挨着日光。过了今天,又愁明天。前半夜无事情,后半夜难防不测。真是家有黄金,时刻不得安心!

  愁归愁啊,最后两口子拿定主张,日子还是得照从前一样的过,男人还是挑着货郎担下乡。女人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看门,须臾不可以离开半步。也就是说,黄金不可以有任何闪失!

  杨西银在家整理了一天货物,收拾着货郎担子。第二天一早,照往常一样,摇着拨浪鼓,“叮叮当当”下乡去了。

  黑女人在家,很容易就整理完屋几样家具,该擦的擦了,该洗的洗了,再也找不出来手头该做的事情。就只好找出杨西银一条破了的裤子,坐在门口,补。

  黑女人的针线手艺,本来是很粗糙的。民间有话形容:粗针粗麻线,一针到房县——夸张说明黑女人的针线路子大。可是,今天黑女人的活计却做得很慢,很细密,针脚路子像芝麻点一样的,为的是打发时间。真是一条裤子七条缝,补了直缝缝横缝;再也无处可补了,就坐在那里望天,望过路的行人。百无聊赖地度过了一整天。

  到了天擦黑,是该给男人准备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了,正待要进门去做饭,不料对门的苏太太出门来,嘴巴里像抹了蜜糖一样,很甜地对黑女人叫嚷起来:“大妹子真是贤惠人啊,真是嘹亮人啊——真是家有万贯,补连一半呢。你看这缝补的手艺,真是芝麻掉进针鼻子里——巧得很啊。哎,大妹子啊,杨掌柜的还没有回来吧?”

  “还没有呢,我估计差不多快回来了。”黑女人说,“我这就进屋做饭去——”

  “大妹子啊,我是来请你给我一个脸面的——”

  “我们这样的人哪里有什么脸面啊?”黑女人说,“苏太太就好取笑人呢。”

  “其实呀,也没有别的事情敢劳烦你——”苏太太说,“俗话说,远亲不如紧邻。邻居处得好,如同是个宝——你们掌柜的呀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我是想请你们两口子去我家吃一顿饭,表示一下邻居的慰问情分。可是,没有算到杨掌柜的那么急性,才休息一天就下乡去了。我说啊,现在你也不必要进屋做菜饭了,先到我屋里随便吃一点。等会儿,杨掌柜的要是回来了,瞧得起我家,就来喝杯酒;他不愿意来我家,你吃了再给他做——走吧——”

  “不。不了。谢谢苏太太的好意。”黑女人说,“一来我在别人家吃饭不习惯;二来,我吃了你的,我还不起情分啊。”

  “看你这把话说到哪里去了——都是见外生分的话。”苏太太说着把黑女人的针线菠萝塞进门里去,又让黑女人把门给锁了,不由分说,死拉活拽着把黑女人给拖进了自己的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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