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处分
赵哲在54841解放军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的院,返回部队。那一天正好又是一个星期天,唐士生、姚保国、高伟聚、李宜纯四个战友一块来医院接他。
回到连队的时候,连长、副连长、指导员、副指导员还有一排排长戴将、副排长吴龙彪,班长张来忠、副班长牟文阁,正在连部里开会商讨如何给赵哲站岗睡觉丢枪处分的事。
赵哲军容严整,前来销假,站立在连部的门口大声呼叫:“报告!”
连长听到呼叫声说:“说曹操,曹操到,他回来了!”扭头对着门口喊:“进来!”
赵哲走进连部,立正站好,向在座的各位领导,行了一圈标准的军礼汇报说:“各位领导,一排一班战士赵哲住院七天,今天归队,前来报到!”
连长站立起来,指导员也站立起来。
连长离开座椅,走近赵哲,目光在赵哲的脸颊上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关心地问:“病好了?还咳嗽吗?”
赵哲立正回答:“报告连长,不咳嗽了,全好了!”
连长掏出一根烟点着,狠狠地抽了一口说:“赵哲,你坐下吧!”
班长、副班长两个人在中间为赵哲腾出了一把椅子,拍了拍椅子说:“坐这里吧!”
赵哲坐了下来,看了看连长、副连长,指导员、副指导员,排长、副排长,班长、副班长,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严肃而又凝重的表情。赵哲不知道今天开的是什么会,心里忐忑不安地猜测着、琢磨着,揣揣不安。
连长看了看指导员的脸,又看了看赵哲的脸,把捏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间的那根香烟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又用脚尖碾了又碾说:“赵哲,你知道我们在开会研究什么吗?”
赵哲起身立正站好回答:“报告连长,我不知道!”
连长看了看指导员寻求增援说:“指导员,麻烦您告诉他吧!”
指导员的名字叫李保勇,是一个二十九岁的德州兵,白净面皮,戴一副镶着金边的近视眼镜,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有文化的政工干部。
指导员不抽烟,却从连长放在桌子上的那包丰收牌香烟盒里,摸索出一根烟卷,攥在了手心里,欲抽,不抽。欲弃,不弃。待抽、待弃、把烟卷拿在手心里死死地攥着、揉搓着、蹂躏着……
他的面部表情凝重,两道又黑又粗的眉毛拧结在一起,眼皮无力地塌眯着,眼球暗淡无光,再也找不到往日的那种炯炯有神。让人感觉着他还没有睡醒,他还在睡觉,没有一丁点精神。
指导员把烟攥在手心里,向连长伸手要了盒火柴,从火柴盒里抓出了一根火柴棒,凶猛地在火柴盒上划,“哧”得一声,火柴着了。指导员的手好像被火燎了一下,猛地一抖,瞬间,又熄灭了,他的手在颤抖。
他又抓起了火柴盒,又从里面倒出了一大堆火柴棒,拿起一根,“哧啦”又划,火柴冒了股青烟,第二次,却没有着。他又拿起了第三根火柴棒,继续划,还是没有着,指导员接连划了五根火柴,都没有把手心里攥着的那根香烟点着。他的手在颤抖,他的心也在颤抖。
这么好的战士,这么优秀的兵,怎么能给他处分呢?
指导员是抓政治思想工作的,一向口若悬河,今天却怎么也打不开话匣子,就像卡了壳的枪膛,释放不出来。
班长张来忠把地上的五根火柴棒还有连长狠命地摔死在地上的那个烟蒂巴捡起,投放进桌子上的一个酱紫色的破旧的军用茶缸里。
这个茶缸是连长的烟灰缸。
是一位复原的老兵临退伍时扔在了垃圾桶里的,被连长捡了回来。茶缸的底部已经有了一个针眼大的漏洞,如果不用烟灰把漏洞堵塞的话,就会从里面滴漏出水来。
班长张来忠在把火柴棒和香烟蒂巴投进军用茶缸里收回手来的时候,随手把指导员手里攥着的那根丰收牌香烟给劫了下来,含进了自己的嘴里。
指导员在沉思、在琢磨、在酝酿着措辞……很难开口。
连长也在沉思、也在琢磨、也在酝酿着措辞……很难开口。
气氛异常沉闷。
指导员沉思着、琢磨着……憋胀得双颊通红。一抬头,他突然看到了连长的那张布满了条纹状伤疤的脸。手一挥,似乎是想把手里的烟卷扔掉,实际上他手里的烟卷,早就被班长张来忠含在了嘴里。
指导员意识到手里没有了烟卷,便把手无力地垂放下来,指着连长满脸的疤痕问:“同志们,你们有谁知道连长脸颊上的疤痕是怎么来的吗?”
排长、副排长,班长、副班长一个个摇头回答:“不知道!”
指导员又问:“你们仔细地看一看,连长满脸的伤疤有什么不同?是什么武器打的?”
排长、副排长、班长、副班长同时回答:“不知道!”
指导员说:“这是1979年自卫还击战时连长在战场上留下的纪念!”
排长、副排长、班长、副班长仔细地端详着问:
“疤痕从上至下,这是被什么武器打的?”众人不解地说:“没见过这样条状竖纹的伤疤!”
指导员说:“好吧,那我就给你们讲一讲连长脸颊上的竖纹伤疤是怎么来的!”
指导员端起桌子上的军用茶缸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清了清嗓子,干咳了两声说:“连长是咱们学习的榜样,是咱们军人的楷模啊!”
众人的目光都一起投向连长,连长被看得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指导员开始讲述:“连长是1979年参加过对越自
卫还击作战的英雄,他脸颊上的这些条状竖纹的伤疤就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
排长、副排长,班长、副班长都敬畏地端详着连长回答:“看不出来!这些伤疤说是子弹打的吧,他脸上的疤痕是顺着脸颊上下竖着形成的条纹状,而子弹又不会从上而下,或者从下而上的射击。说是炮弹皮崩的吧,他面颊上的四道疤痕又都齐刷刷地从上而下地排列着,像四条山沟排列整齐顺流而下!”几个人猜测着,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班长见多识广,一下从椅子上站立起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好像是被嫂子用指甲盖挖的!”
一排长戴将立即制止说:“莫要胡说,连长还是老处男、还没有结婚呢!”
指导员说:“一班长回答的对,连长脸颊上的疤痕的确是被女人挖的!不相信咱们就请连长亲口讲述一下他脸上这四条疤痕的来历吧!”
连长宋春雷拿起了桌子上的丰收牌香烟,看了看,完了,里面空空如也,没有烟卷了,又把双手在身上所有的衣兜里捏了一个遍,每个衣兜都空空如也,还是没有烟。看了看身边的一班班长张来忠,只见他的那颗香烟刚抽了半截,便伸手从他的嘴里把半截烟卷取了下来,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细细地吸了一口说:“那是1979年,自卫还击战场上的事情了,说出来真丢人。那个时候我也像赵哲一样是一个刚入伍才半年多的新兵,到了越南战场上之后,啥也不懂,啥也都得让连长和老兵们手把手地教。特别是战场上,就更应验了那句话‘学到用时方恨少’只恨自己技术不精,能力有限。那是我参加的第一次战斗,夜里,部队在一片丛林里宿营,战场上站岗放哨,必须配备双岗,要求是一个老兵带一个新兵!”连长说:“给我倒杯水!”
指导员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喝了一口,抽了一口烟接着说:“双岗吗,也是战时的需要。那一次,是我们连担任者阴山的防御任务,我和咱们连的一位老兵负责宿营警戒。按常规,派出岗哨的距离,应根据敌情、地形而定。通常都在距离被警戒的部队4——6公里左右。而者阴山上密林遍布,野草丛生,能见度受到限制,我们连只好视情而定,把岗哨设在了离连队宿营地2公里远的周围。我和咱们连的那位老同志,被设在了连队的右方。那天夜里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好像还下着毛毛细雨!”连长抽了一口烟,努力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说:“对!就是下着毛毛细雨!越南的鬼天气,说下就下,那个时候正是仲夏,蚊子、旱蚂蟥,还有毒蛇,到处都有。战士们还编了歌谣:“蚊子大如老母鸡,蚂蟥一只一盘菜……”我当时就是被旱蚂蟥叮咬了几口,浑身刺痒!我和那位老兵都没有穿雨衣,任凭雨水淋着,背对着背,端着冲锋枪,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连长喘了一口气,喝了一口水,吸了一口烟继续说:“俺们俩站的是凌晨一点的那班岗,是人们最困最累最乏的时候……”
赵哲静静地听着……
连长又接着说:“真是乱子该闹,气该生。俺那位背对着背一块站岗的老同志不知道是水土不服呢?还是白天吃坏了什么东西,早不拉肚子,晚不拉肚子,一上岗就开始拉肚子,不到十分钟就接连拉了两次。就在他第三次离开岗位去拉肚子的时候,我端着枪警惕地巡视着周围,只听背后刷刷两声脚步轻响,还认为是和我一块站岗拉肚子的那位老同志回来了呢,刚要回头辨认,却不料想一个人影‘嗖’得一声,从树林里面窜了出来,一条又细又结实的尼龙绳准确地套在了我的脖子上。那个人接着勒紧尼龙绳背起我就走,我被倒悬在了他的背后,两条腿不听使唤地离开了地面,我被勒得呼吸困难,几乎窒息。但我的意识是清醒的,我右手里还是紧紧地抓着我的那杆冲锋枪!”连长缓换了一口气,继续讲:“那个敌人就这样背着我穿丛林,过沙漠,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么远,似乎体力透支、疲劳了,也似乎认为我已经被他勒死,略微放松了一下。实际上在他的尼龙绳套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的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三个手指就已经插进了尼龙绳的里面,着力点不是我的脖子,而是我的左手手指。所以,我的脖子才没有被勒受伤,才没有把我勒死……”
指导员、副指导员、副连长、和排长、班长们都全神贯注地听着,替连长捏着一把汗。
赵哲也听得入迷,替连长担心。
连长又接着说:“就在那个敌人略微放松之际,我猛地把左腿抬起,从绑腿上拔出战斗时用的匕首,迅速割断了套在脖子上的尼龙绳,返身一拳,捣在了那个敌人的太阳穴上。那个敌人的钢盔被打掉,一头乌黑的长发刷地披散下来,夜光影里我才知道,那个敌人,原来是一个越南女兵……”连长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又继续讲:“那个越南女兵,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特种兵,格斗、擒拿技术都非常高超,就在被我捣了她一拳之后,她也一脚把我手中的匕首踢飞,又一腿把我扫倒在地,立即骑在了我的身上,反剪了我的双臂。我拼命地挣扎着,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双臂挣脱开她的掣约。我们两个人就在地上扭打起来,一会儿她骑在我身上,一会儿我又骑在她身上,反反复复地厮打着。打了一会儿,她见占不到上风,拔腿就跑,我也从地上迅速爬起,抓起我的冲锋枪急忙扣动扳机,对天鸣枪报警。那个越南女兵十分狡猾,对地形特别熟悉,引诱着我跑进了一片沙漠地带。越南是高温多雨气候,而脚下的这片沙漠地却是异常的温热松软,踏在上面就像踩在了棉花团上,施展不上力气。越南女兵在前面跑,我就在后面紧追不舍,全力以赴在后面追。不曾想,越南女兵并不是败逃,而是对我使的一计。当我即将追赶上她的时候,她仅凭直觉就知道我已经追赶上了她,她把身体突然往下一蹲,双手把枪横举在头顶,挡住了我的去路。我一时难以止步,往前冲的惯性太猛,被她的身体和枪绊了一跤,越过她的头顶,一下子栽倒在地。那个越南女兵又一次身体敏捷地骑在了我的后背上,挥拳便打。一下又一下地直击我的太阳穴、小丘脑、咽喉等要害部位。我在她的身下,竭力地挣扎着、翻滚着,右腿弯曲用力反踢,一脚后跟踢中了她的后脑勺,把她踢倒在地。我又翻身爬起,把她按倒在地上,正准备反剪她的双手,生擒活捉她时,她又一跃而起,向沙漠地上跑去。我只好端枪射击,连发两枪,都没有打中,她也一边跑,一边返身回射。后来,她的子弹打光了,我的子弹也打光了,我们就这样徒手追逐。那个越南女兵,是想抓我的舌头,我也想抓那个越南女兵的俘虏,就这样在沙漠地上穷追不舍。一个小时过去了,就在我又一次追赶上她的时候,那个越南女兵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细沙,对我迎面撒来,速度之快,令我防不胜防,我一时躲避不及,满脸满眼都被细沙迷蒙,就在我揉搓眼睛之际,那个越南女兵又趁机把我打倒在地。我们两个人就又在沙滩上滚打起来……”连长自豪地说:“女人毕竟是女人,经过长时间的搏斗,越南女兵体力不支,已经乱了方寸,当我翻身站立起来的时候,她便像只疯狗似地在我的脸颊上狠狠地抓了一把,这些竖条状的疤痕就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
赵哲激动地问:“连长,后来那个越南女兵被你抓住了吗?”
连长说:“后来,俺连的那位老同志,听到了我报警的枪声,就顺着我的枪声带领全连赶了过来。也该那个越南女兵倒霉,越南者阴山上的山洞,大部分都是串通着的,都有前门和后门,有的山洞还会有好几个门。而那个越南女兵却偏偏就跑进了一个没有后门的山洞里,被我堵在了里面,咱们的大部队迅速赶来,便把她活捉了!”
赵哲听完了故事,一阵兴奋,随后便刷得一下子流下了眼泪说:“连长,指导员,你们给我处分吧,我知道站岗放哨的重要性了,我不应该在站岗放哨的时候睡觉,我不应该丢失了枪!”
连长、指导员万万也没有想到赵哲能主动地要求给他处分,多日积压在心头的顾虑,放了下来,一起走向赵哲,双双握住赵哲的手说:“失败是成功之母,不吃一堑,不长一智。处分也不是沉重的包袱,赵哲同志,你是一个好战士,革命军人就应该主动地承认错误,大胆地承担错误,既然你自己主动地要求给你处分,我们也正在研究给你处分的事,你虽然有过,但是也有功。比如:你在新兵班里找到老鼠窃手表的事,还有破冰抢救落水儿童的事,这些事迹,我们也会向营里、团里给你请功的。部队的纪律是严明的,是一分为二的,是功过分明的,功是功,过是过。功不能抵过,过不能抵功,希望给了你处分之后,你要正确对待,不要背上思想包袱,那里跌倒,那里爬,要扎扎实实地甩开膀子大干!”
赵哲泪流满面,立正敬礼:“谢谢各位首长,我一定会正确对待!”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哽咽。
连长问:“你的病完全好了没有?”
赵哲哭泣着回答:“好了!”
连长说:“你回去吧,回去写份检讨,交到连部来!”
赵哲立正敬礼答应一声:“是!”流着眼泪走了出去。
连长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爱惜地说:“是个好干部苗子,一班长,你要好好地培养他,不准许再让他出现一丝一毫的差错!”
一班长起身立正敬礼回答:“是!保证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