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手取下书柜里落满尘埃有点发黄的古诗集,翻阅到唐人贺知章的诗《回乡偶书二首(其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我的思绪悠然飞入唐人贺知章诗的字里行间,像奔腾的野马驰骋在回归故乡的路上。
行走在岁月的河岸,青春渐行渐远,时光快得来不及回首。离开故乡越久思之愈切,家乡的亲朋好友,家乡的田园风光,家乡的美味吃食,还有那些儿时的玩伴,充填了乡愁的海。想起那班通往故乡的高速铁路列车,我在这一站,远方的那一站便是我的故乡。
我的故乡在江南水乡。那一年正逢梅子黄时,故乡的天气雨水多,日日夜夜不停地下着。我贪凉寒了肚子,半夜里疼的难以忍受。妈妈穿着雨衣挽起裤管穿着草鞋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一脚泥一脚水,走在漫长的乡村小道上,急速赶往2公里外的赤脚医生家里。我只记得那一路上在妈妈背上的颠簸,妈妈的温暖,再后来我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几天后,妈妈说我那晚上在她背上睡着似的,赤脚医生看到我后惊慌地用了药,把我又捡了回来。
邻家的女孩小乔是我儿时最好的玩伴,我们一起读的小学,一起玩过跳绳的游戏。她爸爸做过生产队长,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一心为着生产队集体做事。可惜走得早,小乔传承着爸爸的基因善良勤劳。在村边的河堤上,在村后的丘陵地里,有我们一起放牛的身影,后来她早我几年离开了故乡。有一年我在故乡的街巷里巧遇她,她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俨然成了披着一头波浪长发的洋小姐。再后来,她就和许多儿时的同伴一样没了音信。
故乡的吃食很多,多得充满了记忆的空间,我最喜欢的吃食要数油炸金刚蹄。那年秋收后带着丰收的喜悦,爸爸带着我和哥哥请来表哥冬生的运输船去轧米。在我的故乡,把水稻加工成大米叫轧米。看着一船黄灿灿的稻谷,全家的口粮富裕了。轧米站临河而建,码头边排满等待轧米的运稻船。
我肚子饿了欲离船上岸去买吃食,船老大冬生哥说买油炸金刚蹄,一毛钱一只好吃便宜,我兴冲冲每人买了二只。油炸金刚蹄是面食,面粉发酵后揉熟做成牛蹄形状,经油锅炸熟,类似炸麻花。金黄色的外表,吃着酥脆可口。多年后冬生哥遇到我时,他还说想再吃油炸金刚蹄。
在故乡我家的老屋后面早年有一片竹林,竹林里是我儿时晨读的好地方。我天生愚笨读书成绩不佳,有一次老师说我“难的不会,会的不难”。我在屋后的竹林里放声读书,一半是安慰一下爸爸那颗望子成龙的心,一半是逃避帮奶奶做家务活。那些曾经朗读过的文章,至今始终回忆不起一星半点,全都随着读书声的消失而丢到了九霄云外。
后来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邻家大叔以此来教育他的儿子,“你看人家在念书,你怎么不去念书。”想想都惭愧,有口无心式的朗读却成了榜样。如今那片竹林已经衰败,只留下一片荒地长满野草。春天时小草花开,蝴蝶和蜜蜂为抢占花蕊不停地碰撞翻飞。
伴着岁月的增长故乡在变,原来村里人家房屋不断地在长高,人字顶的瓦屋变成了平顶的二三屋小楼,青灰色调的墙由白色的墙代替。远远的望去村里的房子方方正正,白色调为主,江南人家民居特色渐渐地消失。
在故乡的村子里走动,熟悉的面孔慢慢地变少,陌生的面孔一年比一年多起来。许多老人都已经故去,那些在外务工曾经的青壮年回来养老。偶有几户不再回故乡的村里人家,老屋常年失修破败不堪。
曾经满目葱笼的良田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渔池,仅有少数的田地种庄稼。故乡村子西边高高的沟渠已经被推平,成了平坦的果园地。那高高的沟渠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父辈们肩挑筑起的灌溉工程,如今只留下一段电渠站的高台,看到它常常会缅怀父辈的奋斗精神。
每次回到故乡,在陌生中寻找熟悉的乡音,熟悉的味道,熟悉的田园。那次我走在故乡的村子里,邻家的孩子问我是哪儿来的,我用纯正的故乡方言与孩子交流,那孩子激动地告诉妈妈“来了一个陌生人,会说和村里一样的话”。孩子问我怎么会说的,我说就是这儿人啊。你看那间老屋就是我家的,我用手指着前面的老屋。
每次回到故乡,姐姐和嫂子都要给我们炒几个小菜,吃到家里的味道。姐姐和嫂子烧的菜还是那个味道香气扑鼻,还是那样盛满了大瓷碗,那菜在瓷碗里堆成一座小山。到了吃饭的时候,妈妈拄着拐杖先落座,晚辈们抢着给奶奶外婆盛饭夹菜。哥哥们总是喜欢喝几盅老酒,那时爸爸还健在,咪上一盅就脸红。早些年头下厨是妈妈的专利,后来妈妈年岁大了,姐姐和嫂子抢班夺权争着下厨做饭。
每次回到故乡,我喜欢走在故乡的田野里,数着哪是东村的地,哪是西村的地,哪儿是村里人家的祖坟地。祖坟地是埋葬先辈的地方,那是上代传下世的印证,每年清明节祭祀的烟火照亮先辈们从那个世界的来路。人要敬仰祖先,祖功宗德,子继孙承,祖先的福德庇护着后代前行。
我坐在书房里,泡一壶茶,思绪从遥远的故乡回收到当下。身边许多人为了生活而不停地奔波,又有许多人在休闲娱乐中打发时光。其实不论忙闲,只要愿意静下心来,总会有那么一点时间用来盼盼未来,想想过去,念念故乡。
游子在外哪有不思念故乡的,将思念的空间注满乡愁,让乡愁在思念里生根发芽。那怕当初是逃离故乡,离开久了也会想起故乡,故乡接纳从这里走出去的每一位归乡人。回故乡走一走何须荣归故里,落魄了故乡就是一个安慰,一个可以心安的地方。
我收拢奔腾的思绪,合起诗书,双手背着站在窗前。今年中秋已过,楼下的桂花还没有绽开,秋风里没有桂花的香味。我也不知此时故乡的桂花开了吗?妈妈等着收集凋谢的桂花做成酒酿,期待那酒酿芳香满屋。
2024年9月28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