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一年,阴雨连天,下了一个多星期。村里好多人家的房屋漏水,短短几天时间,村里能用来遮风挡雨的东西全都被买光,好些人家不得已跑到临村去买。郑星一家住在土窑洞里,滴水不漏,压根不用担心这,只是随着雨水的不断冲洗,门前却瘫塌下来一堆一堆的土块,那都是被雨水洗涮过的碎土,从半山腰上掉下来,在自己门前垒了个小土堆。到后来,土堆越垒越高,甚至那些雨水顺着小土堆倒灌进来,淹没了家里一小块地方。那一年,郑星一家人最是心有余悸,集体立誓:盖盖盖,一定要盖新房子!
晚自习后,郑星一个人独自在校园里溜达,凝望着半空的月牙儿,心莫名地伤感起来。他知道,学,终究是上不成了。如果自己坚持要上的话,当然是可以继续上的。他却告诉自己,必须放弃,一个人再怎么重要,再怎么自私,也不能不顾家,不顾一家人的死活!话说回来,一个人苦不算苦,一家人苦那才叫苦!新家,不止对于自己,对于自己这一家人来说更是像命一样重要,是自己一家人盼了多少年的梦。自打自己出生,土窑洞一住就是十六年,历经风雨,遍地尘土,想想就蛮危险的。至于学习,老师不也常教育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即使就学习本身而言,难道就一定要在学校才可以学习吗?不不不,只要有心,持之以恒,在哪学习都是一样,都会有机会获得成功!
次日,郑星找到老班,一五一十说了家中情况,资料不订了。老班听得大为恼火,狠骂郑星不止,显然是动了真情。郑星只是不理,低垂着头。老班虽是心有不甘,却是作不得主,好半天才道:“郑星,不订资料也可以学,以你现在的成绩,没问题的,学可一定要上,这是一辈子的大事,节骨眼上,千万不要犯糊涂!”郑星点头称是,却不接口,更不敢说明年很有可能退学,生怕老班发怒,狠狠收拾自己,辜负他一片深情厚意。
郑星不订资料的事突然在班里传开,犹如火山爆发,一发而不可收拾了。众人心中巨震,纷纷过来询问,尤其是女生潮水般地涌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郑星心中莫名地感动,却又不能直言相告,早躲了去,过些日子再说吧。众人不依不饶,眼见郑星心里不痛快,却也不好继续问了,互相不免胡乱猜疑起来。
晚自习后,却没有人回宿舍,大部分同学留在教室加班加点,夜以继日地埋头苦读。因着校委领导决定,初三四个班级展开了比赛,尤其是学习好的同学暗中较劲,十二点之前几乎很少有睡觉的。郑星反倒无事一身轻,因着老班嘱咐,每天认真听讲,专心学习,却不必那么拼命。这会儿,眼见教室里还有不少同学,自己却乐得清闲,正打算出门。耳听的王璐叫道:“郑星,你,你快过来一下。”郑星眼前一亮,直奔过去,眼见明溪、洋洋在旁,极是扭捏。郑星不改平日玩笑口气,笑道:“怎么了?啥事这么火急火燎的?”不待王璐回答,又向着明溪发问,声音立即变了,问道:“怎么还没走呢?天都这么黑了,一个人你敢回去不?”明溪还未答言,脸早红了一片,赶紧低下头去。王璐大喜,抢先笑道:“这不正好请你来吗?”郑星满心欢喜,早知道是明溪的事,即使没人开口说话,自己也千百个愿意,赶紧拍胸脯保证:“放心吧,有我在,保证一路平安到家。”王璐深知两人关系,更不担心,笑道:“有你在,我放心死了。”郑星不再言语,正准备走,眼见华子在一边收拾东西,叫道:“华子,一起走吧。”华子只顾整理东西,并没听明白,看着郑星一眼迷惑。郑星瞪他一眼,叫道:“我送她们两个回家,你不也顺路么,一起走吧。”说完,指指明溪两人。华子答应一声,四个人先后出了门。
明溪、洋洋两个人离家稍微有点远,一行四人走在黑漆漆的路上,只有远处的灯光给人以安宁。三个人都不说话,唯有郑星一个人说笑不断,跟后边的三个人拉开一段距离。明溪胆子极小,耳听得郑星步子迈得极快,忙道:“郑星,你……好歹慢点,我……我,跟不上你了。”郑星突然止步,听其脚步声,明溪就在自己身后,怎么会吓成这样?郑星心中发笑,却只是不敢笑出声来,怕明溪恼,说道:“明溪,你走前面,我紧跟着你,这样你就不怕了。”明溪却是不答应,叫道:“还是你走前头,你……慢点走就是了。”郑星知道多说无用,刚走两步,突然心血来潮,一声大喊:“哎呀……有鬼呀,快——跑——”郑星话落,猛听得身后两声尖叫,细细的、高高的、长长的,声音甚是凄厉,连郑星自己都被吓一大跳,差点儿摔倒。这么一惊一吓,一叫一笑,在这黑漆的夜里更是突兀怪绝。郑星冷不丁地,猛觉自己胳膊硬生生地被人死死缠住,挣脱不开,心中惊骇,一时真以为有鬼了,只听得明溪慌乱不堪的声音传来:“郑星,你,吓,吓死我了都!”洋洋也是直叫,断断续续:“郑星,咱们……等,等会儿,再……再走不迟。”郑星暗自自责,这玩笑着实开大了,吓坏了明溪她们不要紧,自己也活活吓个半死,得不偿失。华子不知道在哪,不笑不闹,声音却从背后传来:“别怕,郑星故意吓你们呢……你们也真是的,胆太小了,这世上要是真有鬼,郑星早跑了,比咱们都跑得快,他可是属兔子的。”华子这么一说,两个女孩子立即醒悟过来,放脱郑星的手,笑骂起来:“死郑星,这会子还闹,刚才我心……心差点让你给活活吓出来。”华子一边凑趣,笑道:“打他,赶紧打他。”郑星心中自是不安,赶紧躲远一点,忙道:“好了,这就走吧,再也不吓你们了。”明溪紧随其后,叫道:“郑星,别离我太远……别再吓,我……吓人了!”郑星听得明溪说话,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忙道:“别怕,我不会了。小心呐,这儿有一个坑,刚才差点绊倒我。”话落,赶紧伸手去拉明溪,好让她有所防备。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摸不着,好在两人相距不远,郑星刚伸出手去,正好迎着明溪的手来回摸索,一搭一拉便轻轻地拖拽过来,笑道:“没事吧?”明溪笑道:“没事,这次真多亏了你。”经此一吓,郑星再也不敢捉弄这对胆小的女孩子。再走一会,眼见不远处灯火闪耀,知道那是明溪的家,笑道:“到家了。”明溪大喜,看见灯光,再也不害怕了,紧跑几步,洋洋也早跑过去。郑星笑道:“好了,回去吧。”明溪、洋洋立即止步,冲着郑星两人点点头,嘱咐郑星路上小心,自去了。
次日午饭后,郑星、东东两人刚来到教室,见华子正坐在自己座位上东翻西找的也不知在弄什么鬼?郑星大奇,左手用力在华子肩上一拍,喝道:“你小子偷偷摸摸地在干吗呢?”郑星话落,东东却忍不住大笑起来,那神情就像是突然见到了鬼一样,一惊一乍,眼珠子都白了。华子似乎一下子受惊过度,慌里慌张地抬起头来,这一抬不打紧,却吓倒了郑星,差点儿一屁股坐倒在地。原来这人不是华子,竟是吴乐。郑星冷不及防,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竟会认错人,一脸不自在。按理说,吴乐与华子根本不像,没理由认错,难就难在吴乐整个人猫着,只露着个小脑袋在外头,那发型跟华子一个模样,衣服颜色也颇有些像,因此而闹了个天大笑话。
“郑星,要死你了,刚才那一掌真要命,下那么大力气干吗?”
“快别生气……我呀,本想跟你开个玩笑,吓吓你,反倒让你抢先,把我们给吓了个半死……你看把东东给吓的,人不人,鬼不鬼的,眼珠子都不会转了。”郑星本来理屈,还想着说声“对不起”,现在听吴乐先声夺人,道歉自是不必了,更要倒打一耙。
“郑星这个嘴呀,我真是服了,真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正的说成反的,没理的说成有理的。真是的,啥话一到你嘴里就活了,歪理一堆一堆的。”王璐亲眼所见刚才这番热闹,本想着有一出好戏可看,眼看着竟被郑星轻描淡写地化解,气恨不过,赶紧出言讥讽几句,趁机儿占点便宜。
“你呀,啥时候也学得这么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了。”
“我是现学现卖,嘻嘻!”王璐舌头一吐,眼珠子来回忽闪。
“别贫了,下次轻点儿拍!你呀,玩笑也没个度,那么大手劲,简直要人命!”
“他是认错人了……才那么大手劲的……”东东大笑不止,眼见吴乐被蒙在鼓里,赶紧分辨,话还没完,早被郑星恶狠狠地瞪了几眼,底下的话就此打住。
“没有下次了,我保证!”郑星眼见吴乐不解气,赶紧胸脯一挺,说得极是严肃认真。吴乐气归气,怒归怒,眼见郑星面色端正,知道他心里也过意不去,只得一笑作罢。
周末放学,郑星兄妹两人风一般刮回家里。眼见门前空地上一排排、一摞摞全是叠起的砖,好不欢喜。父母见郑星兄妹回来,句句不离买砖的事,一家六口人着实兴奋。看着眼前这砖,就像是看到了一排齐整干净的房子,心里美滋滋的。
“妈,我干脆回家算了,给你们当个小工,还省不少钱了。”郑星兴之所至,出声提议。
“胡闹啥呢?今年先是买砖,明后年才修了,你,急着回来做啥?”父亲声音很高,生怕自己这儿子做傻事,稀里糊涂地回来。
“你老老实实的,说啥也得把初三给上完,现在这世道,没个文化怎么行?”母亲自然是比父亲有些见识的,学上得也比父亲多点,自然想的长远些。
“上就上,也就半年时间了,一晃就过去了。”
“这是啥话?可不敢这样想,上一天就得好好学一天,要对得起你自己!”母亲急了,声音里突然间就多了些严厉。
“知道了,妈。你儿子你还不知道,聪明着呢,放心吧。”郑星玩笑一阵,向着一边忙碌的父亲问道,“爸,砖钱够么?”
“还差两千多块钱,这事儿不用你操心,众人堆里借一下,也就过去了。”
“那就好,不管怎么,先把砖给买下。”郑星兴冲冲地道。
周二下午,郑星、东东两人闷得慌,结伴去了操场游玩。眼看着诺大的场地里,只有十来个人在闹,几乎没有初三学生。郑星心中不快,初三四个年级好歹也有一百五六十个学生,操场里居然只有自己两个,如何不气?
“看看,都是这王八中考给害的,真窝火!”
“人嘛,都得过这一关,除了咱们两个,谁还敢来!”
“自然你是无忧,别人可就有得苦头吃了。”
“你更没问题,就是自己太不争气了,真窝囊得紧。”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舍小我而成就大我,舍小家而成就大家,学习我是没啥指望了。”郑星说得极是豪气,眼神中却掩饰不住失落,默默低下头来。
“是不是老班使坏,不让你考?”东东早就听得班里风言风语,一直没有确切答案,问郑星也老不说,现在逮着个机会,如何肯错过?
“哪有的事,不要乱猜!我准备回家当小工了,为家里节约些钱,能省一点是一点。”
“怎么,下学期你不来了?”东东突然止住脚步,眼睛翻转,直勾勾盯紧郑星,猛然间惊出一身冷汗。
“现在还不确定,应该是要来……只是中考铁定是不行了,没法子了。”
“可惜,真是可惜,别说别人了,光是我,你……可惜了。”
“未必,上学读书不一定非得在学校里,哪都可以!老实说,我不信离开了学校,我就不会出人头地!古往今来,历史上成大事的人有几个是上学上出来的,都是在社会上闯荡出来的!”郑星一时间豪气冲天,双目如电,仰头凝望着苍天,听得东东一直不说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口气一变,叹道,“就要走了,脑子里感觉空荡荡的,三年时间好像也没啥念想。”
“我也不觉得有啥好留恋的,每天都是昨天的重复,学习,学习,再学习,能有啥好想的?”
“最对不起的就是英语老师了,想当初,英语老师对我那么好,好到没话说,可我总是让老师失望,成绩每次都不理想……老师临走的时候,我也没说句话……”
“郑星,你没病吧今天?老神经过敏的。”东东直到此时,方才惊觉郑星今天不对头,何止是不对头,简直是神经病。
“不是病,是这儿有些开窍了。”郑星右手指指脑袋,笑得颇有些神秘,知道东东不懂这些,挥手叹道,“好了,咱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