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尼,肖玫妤魂牵梦绕的地方。
上午十点一刻,中国民航波音747型客机像只银燕从云端中飞出来,盘旋着下降高度,准备降落到悉尼国际机场。她从飞机舷窗兴奋地俯瞰下面。眼前这座绿茵茵的城市,宛若华丽少妇,坦露着溢满香气的酥胸,仰卧在她眼前。
这里气候和北半球相反,刚进入秋季。虽然天气已变得凉爽,从机场到市中心的公路两旁仍绽放着红色、黄色和紫色花卉。高处山石上下垂的蔷薇,爬过公路栏杆,流苏一样铺在边道上。红桉树秋冬也不落叶,墨绿的叶子夹杂在银杏黄叶和枫树红叶之中,点缀层林,和隐藏在深处的各式房舍融为一体,浓笔重彩抹出了一幅幅充满立体感的静谧秋景油画。
“悉尼,我终于来啦!”看到这样的景致,她兴奋得自言自语道。
从机场乘车到达中心火车站后,她又换乘一站地铁,很快便来到具有英国牛津建筑格调的悉尼大学。一个叫李静雯的女学生,也是她的第一个中国闺蜜,在学校侧门见她拉着黑色旅行箱东张西望,从装束看是国内新来留学的,热情地把她领到了学校中国学生会。在那里她简单安顿了临时住处后,想起飞机盘旋降落时俯瞰到的悉尼海边各处景致,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问了静雯去海边的路径,下午便独自大胆出门去往那里观看街景。
悉尼的天像撒娇流泪的小公主,这时下起了霏霏细雨,时断时续。她一路向人打听,很快步行到了海边的悉尼歌剧院。
这座巨型贝壳状建筑坐落于杰克逊海湾内侧。她踏着花岗岩台阶拾级而上走到最东端,沐浴着海上吹来的潮湿海风,凭栏眺望整个海湾。从左手侧码头发出的现代化渡轮,每半小时一个航次,在辽阔的水面上穿梭于湾内外各海滨之间。侧对面岸上成片的欧式白墙红瓦别墅群,隐映在绿树丛中,安静中透着祥和。大洋中远航而来的巨型黑色货轮,驶进湾内辽阔的水面后,在领航船引导下,庞大身躯劈开蓝色波涛,鸣着洪亮的汽笛,昂首从跨海而立的港湾大桥下穿过,驶进湾内各个码头。它们身后尾随着成群的海鸟,时而贴着水面低飞觅食,时而鸣叫着盘旋在上空,鸟瞰这些移动的巨大钢铁怪兽。
从歌剧院观海平台上下来,她又穿过几条大街,来到距此不太远的悉尼电视塔,乘坐高速电梯蹬到顶层。从上面俯瞰城内大街,汽车如甲壳虫样一辆接一辆在公路上爬行,中心火车站的铁轨交织成网,穿越市区蜿蜒到远方的丛林中。泊在达令港湾内的白色游艇,繁繁点点如盛开的睡莲安静地漂浮在水面。这些安逸景致让她感到了人在富足中享受的物质和精神快乐,心中不由得感叹到:“啊,美丽的悉尼,我的新家园,我就要在这里度过我的几年留学生活了!”
晚上,她满心喜悦给徐雷写了第一封家信,告诉他悉尼是座迷人的花园森林城市,自己安定下来后,会想法把他和孩子接来共同生活。
但是,接下来的日子并没她想象的那样随心如意了。这所大学的中国学生会只提供是临时住所,随着大陆新留学生不断到来,几天后她就得找地方搬走,给后到者腾出房子。大学周边民居的租金贵得出奇,已涨到了百十澳元一周,她负担不起。当她向李静雯打听悉尼哪个地方住房便宜,好尽快能安身时,静雯告诉她,听说在城北的高敦区一处房子,有二手房东正在寻找合租者,她可以去试试,和别人分租会便宜不少钱。
她记下地址后匆忙乘车赶过去,好不容易才在一条背街上找到那栋花园洋房。“吱呀”一声推开院门,她进去尚未走到房子跟前,就听见有人在里面嬉闹。屋里人这时听到了前面栅栏门有响动,很快从窗户里探出三个男人的脑袋观察院内动静。看见走进院子的是位亚洲年轻女性,带着不知所措的表情,一个只在头顶留有一绺头发的男人,兴奋地挥着啤酒瓶朝她喊:“嘿,小宝贝儿,你是不是来合租房屋的,先进来跟我们喝一杯吧。”
另外两个男人一个短发,耳朵上戴着大耳环,粗壮胳膊上有着美女刺青。一个瘦高,留着披肩长发,长有大胡须,手里拿把吉它。这些人看起来像是嬉皮士,而且还酗酒,跟他们同住一屋檐下可没丁点安全感。她有些害怕了,连声说:“不、不是。对不起,我不是来合租房的,是找人走错了门。”随即慌忙转身往外走。
“小甜心,跟我们在一起你会天天快乐的,我教你弹吉它,查理教你唱歌,彼得教你学跳丛林舞,真正的澳洲人生活……”其中一个大声唤她,接着传来了他们三人一阵开怀大笑声。
眼看一时很难找到个便宜住处,她只得在学校西边的奥本区租了一个单间房屋。这每周一百澳刀的房租,很快要拔光她身上的每根毫毛。为能尽快找份工作顾住生活,她去了多家职业介绍所。当地经济这时恰好也不景气,那里每天都有不少人等待找工作,多是外来的中东新移民。她手无缚鸡之力,去了几次,也没找到适合她的活儿,便又去大学图书馆,希望找点整理书籍的杂活做,不想这样的临时性工作也早在开学前就被先报到的东南亚学生抢走了。去的次数多了,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都认得了她,见面就微笑着摇摇头。
找不到打工的地方,只能从嘴里省钱。她购物只去沃尔玛这样的大超市,在那儿只去偏僻角落寻找简易包装的便宜食品。后来听说郊区一自由菜市上,意大利后裔的商贩周末售卖的蔬菜和水果,希腊移民卖的海鱼价格比较便宜,便在每周六一早约上李静雯和其他几个中国学生,赶去一次淘够一周吃的蔬菜,但生活上的艰辛她并没有如实告诉徐雷。
眼见口袋里的钱几近耗尽,她坐卧不宁,上课时也表现得很焦虑。班上一个澳洲同学梅罗妮知道了她的生活困境,热情地从家为她带来当地每周三的英文报纸,建议她从上面登载的广告中,寻找以代做家务来减免房租的房东,那样也会省点钱。
没想到认真翻看了几天报纸后,她还真在一份报纸不起眼的中缝里看到这样一条小广告:女房东寻找单身女学生合住,要求性格文静,需承担部分家务,房租每周五十澳元。地址:艾平区,多塞特大街十二号,联系电话:8247796。
她心头一振,忙给房东打电话询问。此时还没出现别的合住人,房东让她过去面谈。于是她从奥本区乘坐快速列车,很快赶到了城北位于艾平地铁站附近的这条小街。
女房东叫叶列娜,年近七十了,满头黄褐色头发已成了银丝,粗胖的腰身把上身衣服涨得满满的。她是从乌克兰移民到澳洲的,说话快活又直爽,英语中但凡有r音节的词儿从她嘴里蹦出来,总带有斯拉夫语中“得儿啦、得儿啦”的颤音,像中国农村人赶着牲口犁地一样。她儿子是建筑承包商,成家后在外面独住,家里只有她一人。
她看肖玫妤从中国来,话语不多,性格文文静静,便爽快地答应她搬进来。当得知肖玫妤才来悉尼不久,身上没有多少钱时,她善心大发,把房租又降了二十,每周只收三十澳元,但有个条件,她要按时拿到硕士学位。
“我年轻时和你一样,也喜欢读书,梦想有一天成为一名小学教师,可欧洲那时候一直在打仗。我读到中学时,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我应征入伍,参加苏联红军当卫生兵,走上了战场。后来被德国人俘虏,关在战俘营里做苦工。战争结束后我回到家乡很快就结婚了,没机会再去读大学,当教师的梦想也破灭了。移民来澳洲后我已变老,书读不动了,但你年轻,一定要勤奋啊。”她说。
“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叶列娜太太。”肖玫妤很高兴。
多塞特大街虽然称作“街”,实际上却是条长不过四百来米的断头路。东去的街口斜对面有座新教教堂。这座简约的哥特式建筑不高,但锥形尖顶上耸立的白色十字架却不低,人大老远就能通过它判断出自己的方位。沿街向西走到尽头是断崖,下面有条树木葱郁的小峡谷,透过树木枝叶可看见谷底有清澈的河水从西南方向流过来。这条小河弯弯曲曲在城中穿越,最后注入海中。小街在东去的街口分了岔,向南去地势相对平缓,走不太远有一个很大的高尔夫球场,上面覆盖的草坪即便冬天里也绿茵茵的,周边散布有不少高大的落叶松和红桉树林子。从街口拐向东北,则进入奥克斯福德街,一条很短的小商业街。沿着这条路大约步行十分钟,就来到艾平火车站。
这一带环境幽静,被悉尼人称作富人区,居民大都是有钱人,因而文明也刻在了他们脸上。女人走路相逢在人行道上,不管相不相识,都会彬彬有礼微笑招手,男人则相互点头致意,上年纪的老人更多是脱帽行礼,他们的家宅就错落有致分布在周围各条小街两侧。
叶列娜从东欧移民来,却没有信奉东正教,而是十分虔诚的天主教徒。肖玫妤搬来后的第一个周日,她便带她去了另一街区一处宏大的天主教堂做礼拜。一走进这座罗马式建筑的正厅,叶列娜先点燃了一支蜡烛插在烛台上,然后去前排找位子坐下,双手伏案神情专一听神父讲道。
肖玫妤从未进过教堂,禁不住好奇,抬头仰望四处。只见恢弘的蓝色半球形穹顶绘有许多带翅膀的圣婴,在天国中围着圣母玛利亚和她怀中的耶稣飞翔。日光透过蓝色为主调彩绘的窗户照射进来,带给信徒们一种漫游在天际的感觉。讲经台正中玛利亚雕像的端庄眼神,就在这神秘氛围中注视着下面的每个人。
神父布完道后,在儿童唱诗班的颂歌声中开始为虔诚的信徒做弥撒。随后,筹捐的小天使伴着管风琴演奏的圣乐,手拿小藤篮挨个向信徒们募捐。她们走到叶列娜跟前,她拿出一张面值二十澳元的红色纸币放进藤篮里,然后在胸前划了十字后呼喊一声“阿门”,完成了神圣的祷告仪式。这让对教会还不太了解的肖玫妤似乎看懂了,富人区的人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生活。
叶列娜不吸烟也不喝酒,平时喜欢动手做几件衣服,特别是裙子。余下的乐趣是去奥克斯福特街上一家游乐场打游戏机,有时在那儿一泡就是一整天。晚上在自己卧室祷告完,她习惯按照街口那座新教教堂晚九点的报时钟声歇息。
肖玫妤搬来后第二周的星期一,叶列娜把她叫进自己卧室里,正式向她宣布了家规。
“肖,住在我家里你每周要按时交房租;电话在我这间卧室里,你一周使用不要超过两次。如果事情多,你可以去教堂旁边使用投币电话,那儿离家不远;家里没有壁炉,但你也不可以在房间里使用电暖,那是为了防火。再说,悉尼的冬天也不冷;你还不可以抽烟,那是为了自己身体健康;不可以喝酒,那是教会的戒规;不可以带男人回来,那有违女人的贞德;这一带治安虽说很好,但每天晚上你也必须十点前回家,最晚不能超过十点,否则我无法入睡。”
悉尼人冬天穿件薄毛衣就可御寒,但叶列娜这许多的“不可以”却像军营里严苛的军规,让她从心灵上感受到了不小的寒意。
“叶列娜女士,你放心吧,我一定按您的吩咐去做!”她小心翼翼地点头答应。
叶列娜的宅子坐北朝南,临街一侧有露台,上面摆放着一张白色的欧式休闲圆桌和两把圈椅,露台下方地上有两个用低栅栏圈起的长方块花坛,里面蓝色、白色、粉红色和紫色的五色菊开得正盛。她喜欢独自坐在露台上,喝着咖啡,眼望这些花朵,不知是在怀念自己的青春,还是在享受这条小街独特的宁静。
宅子后面有个大花园,被草坪覆盖着。和周边邻居三面相邻的篱笆墙下,栽种有不少蔷薇和月季,还有一些美人蕉。月季这时节还开有不少红色和淡红色花朵。草坪中央生长有几株产果期的橙子树,上面挂有不少金黄色的果子。
肖玫妤每周要做的家务是用吸尘器打扫一次各个房间,用剪草机修剪一次后花园的草坪,给房前屋后栽种的花儿浇上几次水,清理干净草坪上橙子树的落叶。这些活儿以前是叶列娜雇佣钟点工干的,她住进来后,叶列娜给她找了件背带式旧工作服,让她接手了这些家务。但是叶列娜待她并不总冷冰冰的,每次她满头大汗地收拾完家务后,这位房东就把自己做的乌克兰甜点放盘子上,端进她房间的书桌上,偶尔还从果树上摘下几个金黄的橙子送给她。
找到了合适住所后,肖玫妤便着手继续找工作。没有地方打工,她每天就得靠算计钱包过日子。因此从学校一回来,她就不停地翻看报纸。第一次看到一家酒店招收服务生的广告,曾让她惊喜不已。但马不停蹄赶了过去之后,酒店的中年男性经理却说他需要的是有酒店工作经验的人,然后微笑着把她礼送出来。第二次她去一家医院洗衣房应聘管理员职位,五十多岁的人事面试官一听说她是学生,直接摇头拒绝了,说他们雇的是每天必须按时上下班,不能离开医院岗位的人,她的学生身份不适合这份工作。就这样她每次充满希望地出去应聘,吃了闭门羹后,又失望地疲惫而归,觉得找个合适工作比在三叶草中寻觅出一株长有四瓣叶子的还难。尽管这种机会很罕见,但确实存在着,它是中国女人心中的幸运草。
这天中午,她在学校图书馆里看书累时,起身去二楼大厅读报区翻阅华文报纸。一个馆员刚把整理好的当天报纸夹在报架上,她迫不及待取过来翻看,突然在其中一份上看到了唐人街一家中餐馆雇用女工的广告。
“这条街不是离学校很近吗?”她记下餐馆地址后,把报纸放回原处,从学校东侧小门出去,穿过一个开放的公园,以最快速度奔向那里。还好,她匆匆赶到这家餐馆时还没人去应聘。她终于松了口气,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打起精神,满怀希望地找到餐馆的主人,一个林姓的澳籍华人,问他:“老板,您这儿是不是需要雇用女员工,我是来应聘的。”
“需要的呀。”林老板四十多岁,他眯眼上下打量她一番后说。
她心头一阵儿窃喜,终于找到一份工作了。
“您看我合适吗?”
“嗯,你条件还不错。不过你需要回去换身好点的衣服,下身最好穿条裙子,下午再来。”
她不知道林老板用意,下意识瞧一眼自己身上衣着。她的上身是件普通灰色毛衣,下身是条离开北京时在王府井大街购买的黑色直筒裤,也觉得自己形象和在国内时差别太大,有点老气横秋。她没有再多想,赶紧转身乘车赶回多塞特街,进家就打开衣箱挑选衣服。
天气已经很凉了,有些冻腿,她仍毫不犹豫换上从家带来的花色百褶裙,上身穿上橘红色薄毛衣,然后对着镜子把长发在后脑勺挽个好看的髻,脸上该涂脂抹粉的地方也很快补了妆。
就在她收拾好全身往外走时,碰巧叶列娜从街上游戏场回来了。进屋她看肖玫妤浓妆艳抹,打扮很俏,便问:“喂,肖,你穿戴这么漂亮,是打算要去哪儿呀?”
“我约了几个同学去高尔夫球场边上的红桉树林子里走走。”她不敢说要去餐馆打工。
老太太脸上露出些不快:“你看,院子里的草坪这一周还没剪,小草尖都黄了。最近下雨少,天干物燥的,后花院栅栏边上的花卉也该再浇浇水,不然花儿就枯萎了。你也不要忘记前露台下的那些五色菊也需要水滋养,它们可是为这栋房子妆扮秋天的盛装啊。你能不能先把这点活儿干完了再出去,住在我这里,毕竟我只让你付了很少房租呀。”
她虽心急如焚,也得收拢脚步,笑容可掬地应付老太太说:“对不起,叶列娜女士。到周末我一准会把花园里所有的活儿都干完,这会儿我确实约好了人要出去散步的,我的同学都在等着我呢。”
叶列娜有些不高兴,嘟囔道:“搬到我这里来,你还没有真正为我做过什么,可别晚上再领个男人回来!”
肖玫妤的脸“蓦”地一下子红透了:“您的吩咐我会时刻记在心上。我不是去见男人,是跟几个女同学去南边的桉树林子里散散步。那周围的红桉树又高又粗,下面的草坪又松又软,在里面走一走感觉太好了,这样的景致在中国城市里很少见到。”
“林子里的鸟儿这时节正在孵化小鸟,看见服装鲜艳的人走近就会攻击,啄人的脑袋,朝人身上拉屎,你可不要把身上的漂亮衣服给弄脏了。”叶列娜知道高尔夫球场周围有不少高大的按树林子,这才不再追问,转身去自己房间里裁剪布料做衣服去了。
就在她脚要迈出门槛时,叶列娜又伸出头叮咛她:“肖,你可一定要在十点之前回来,否则我无法睡觉。”
“记住啦,叶列娜女士。”她大声应一声,随后厌烦地低声嘟囔道,“真是个老啰嗦鬼!”
一迈出屋门便她脚踏风火轮一样匆匆奔向地车站,搭乘刚到达的一趟列车赶向唐人街。路上她一直在琢磨,餐馆林老板为何让她穿裙子上班。“老板是让我作餐馆收银员?这个工作还算不错,可不像啊。收银员坐在收银台后面不需要动弹,客人看到的只是上半身。让我当餐厅里端盘子的服务生?这样的活儿我也能干,但她们的衣服都是餐馆统一制服呀。去厨房当洗碗工?那也行,我从小在家不也帮妈妈洗刷过碗筷嘛。可我这身衣着刷锅洗碗需要吗……”
怀着种种揣测她三十分钟后来到了市中心车站,出站穿过彼得大街,一拐弯就瞧见唐人街口古色古香的牌楼。她知道离餐馆不远了,静了静心,把刚才在车上的胡思乱想全抛开,满面春风走进了餐馆。
“林老板,我来啦。”
林老板看她身着橘红色薄毛衣和花色长百褶裙,很有中国江南女子的风雅,点点头说:“嗯,肖小姐的形象打扮得还蛮吸引人呢。”
“林老板,我今天可以开始做工吗?”她急切地问。
“当然可以。”他耸耸肩。
“我干什么您现在就吩咐吧。”
他弯腰很快从收银台下方的柜斗里拿出一叠印制好的彩纸:“这是餐馆的广告,每天下午从五点到晚上九点,你给门前给过路的行人散发,介绍这里的川菜,工钱一小时五澳元。”
“啊,做这样的事儿?”她瞪大了眼睛,“林老板,我觉得这不太适合我,能不能安排我做点别的事儿,我去后厨洗餐具也行。”
林先生脸上颇有些不快,问:“你是不是从大陆来的中国人?”
她点点头:“嗯,是从中国大陆来读书的”。
“你们这些大陆来的人呀,干活儿都喜欢挑肥捡瘦,以为餐馆是专门给你们开的。明白地给你说吧,我是看肖小姐你个头儿高,形象好,才有意把这份工作给你留着。也就在你刚才回去换服装那会儿,又有几个学生来应聘了,他们有马来人,也有印度人和印尼人,电话号码还留在这里。你显这活儿丢脸面,有失你身份,可以到附近街上别的餐馆看看有没适合你做的事儿。我这边一个电话打出去,不出十分钟就会有人过来接替你。”知道了她是大陆来的学生,他不满地数落开了,还拿出一个小本子让她看上面记的那些电话号码。
她有些慌了,周末叶列娜还要催交房租,手里已经没多少钱了,无论如何她得拿到这份工作,于是忙说:“林老板,那就让我试试吧。”
“路人经过门口时你要大胆,热情,主动,想法儿把广告递到他们手里,吸引他们走进餐馆。”老板交代说。
“行。”
很快到了五点钟,天色已近黄昏。她手拿厚厚一叠彩色广告单,站在了餐馆门前约两米远的地方,那里是林老板指定的位置。第一个路过门口的是位高个子白人男子,模样很帅。她犹豫了好几秒钟,待人家快走远时,才慌着追过去把手中的广告塞给他。但还没张口说话,那人便说声“谢谢你,女士”,向前走进了另一家餐馆。林老板一直站在里面收银台前,隔着门玻璃观察她,看她爱面子的举止,有些失望地摇摇头。
餐馆快打烊时已到九点,外面的冷风吹得她的膝盖发凉,便在餐馆前来回走步活动。这时,店门前走过几个亚洲女人。她正要上前招徕她们,一个女人上下瞟她几眼后,不屑地对边上人低声说:“哎哎,你们看这女人穿衣打扮一身大陆村姑式样,在澳洲谁还穿这样的裙子和毛衣,跟几十年前的老古董差不多,土气死得勒噢。”
另一个说:“她肯定是非法移民,想必是大陆偏远地区来的,找不到工作,才这么晚风骚地站在街边拉人,跟国王十字大街站街女出不多……”
这些女人嘴里的国王十字大街是悉尼著名的红灯区,每天那里表演着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性节目。妓女们叼着烟卷,身穿比基尼,花枝招展站在街头,不停地伸出食指或中指,朝向年轻的,有家室的各种过路男人勾引,是外国人游览悉尼的一大景点。
随即几个女人扭头,把好奇、歧视和鄙夷的目光投在了她身上,上下打量起她来。
她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转身不再理会她们,这一幕又恰好被林老板看在眼里。
没想到早来几天的同胞用这样的侮辱眼神看待她,而且听口音还是江南一代人,她心里很气恼。第二天她去商场买了一顶澳洲女人戴的大檐毡帽,拿到餐馆来,准备在门前发广告时戴上,遮住额头,不让行人看清她的面容。
林老板看见她的帽子,感到不解,问她:“肖,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给路人发张广告单还要戴顶遮阳帽?”
“南极洲上空臭氧空洞在变大,澳洲天空紫外线很强。站在外面时间长了脸容易晒黑,戴顶帽子可以防晒。”她找理由说。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说法?”
“这里报纸都登了,电视上也这么说的。《悉尼晨报》还是大报,说得更不会有错。悉尼是座海边城市,紫外线更强烈。”
“你上班的时间已是傍晚,太阳已经落山了啊,还有紫外线吗?”
“反正我觉得戴顶帽子比较好,可以保护我脸上皮肤。”
林老板看出了她是爱虚荣,怕在路人前丢面子才找的理由,不想揭穿她,没有再多说什么。
在餐馆打工第一周她挣了一百二十澳刀,付了叶列娜房租后,她先去超市为儿子买了一个变形金刚,摆放在书桌正中。来悉尼后,徐雷在家能否把他带好,她心里没一点数。夜里想念他时,她只好开灯,盯住那个威武的变形金刚和他们母子的合影照片看,来缓解自己的思子之情。
有了打工收入。她日子也逐渐安定下来,做家务时不再老看叶列娜的脸色。闲暇时,她还主动去老太太的房间帮她看看布料,为她做的衣服缝缝衣边。在沃尔玛超市购物她很少再去偏僻角落里寻找廉价大米和面粉。想吃中餐时,她会顺便从唐人街商店里捎些龙须面和腊肠回来,做自己爱吃的辣面。有时叶列娜回来正赶上她做饭,她就趁势多烧个麻婆豆腐邀她一块儿用餐。
叶列娜吃了几次她做的饭,竟迷上了麻婆豆腐这道菜的口味。一见她下厨房,老太太的脚步就迈不动了,不想再出门见朋友,也不去奥克斯福德街的游戏厅打游戏,而是跟她进厨房拉家常,看着她做饭,言语中没少夸她聪明手巧,做菜厨艺好,色香味俱全。
见叶列娜喜欢中餐,肖玫妤就用从中餐馆里学来的厨艺,买来了青辣椒和猪肉,学做了鱼香肉丝和回锅肉。有几次她还买来牛肉馅和白菜,特意为叶丽娜包了饺子。
吃惯了肖玫妤做的中国菜,也勾起了她强烈了解中国的欲望。一天中午,肖玫妤刚把后院的草坪收拾完,她突发奇想说:“肖,你住到我这儿有段时间了,为我做了那么多好吃的中国菜。这样吧,今天你不要外出,晚上我想请你去唐人街中餐馆吃饭。”
她不想让叶列娜知道自己是依靠在唐人街打工来维持生计的,连忙搪塞说:“我导师克勒沃教授为我的硕士课程开了一份很长书单,上面列的书要求我都得认真去图书馆阅读,晚上不能去了。”说完她真的把教授指定的必读书目拿出来给老太太看。
“今天不行咱们也可周六去,那时你没有课。”
“我这学期给导师提交的几门课程论文都要求写三千字,我还没写完,周末也得去图书馆继续准备。”
“真是个勤奋的中国学生。太遗憾了,等日后你不再那么忙时我再请你吧。”叶列娜不再强求她,下午开着她的老旧福特车独自走了。
看表已快到餐馆傍晚开门时间,她梳妆打扮了一下,然后乘车也往唐人街赶,生怕去晚了受林老板训斥。一路上她都在想,万一傍晚在餐馆和这老太太相遇该怎么应对。万幸的是这天晚上,尽管几个小时里她心里始终忐忑不安,但叶列娜的身影并没出现。这条几百来米长的唐人街还跟周围好几条街搭界,那里也有不少中餐馆,还有多家中国店铺,不知道她游逛到哪里玩耍去了。
晚上回来叶列娜特别兴奋,对她说:“我过去不常去唐人街,印象那儿太远也太乱,竟不知道中国餐馆做的菜这样有别于乌克兰口味。中国人现在开的店铺也越来越多,以后我要常去那里走走瞧瞧。”
“你喜欢中国菜我可以在家为你做,想买什么东西我可以顺路给你捎回来,你不必再劳神往那儿跑,那里确实离家太远了。”肖玫妤一听连忙劝阻她。
“谁说这个建议不是个好主意。可我还要去那儿的中国商店,有事要做呢。”
第二天傍晚肖玫妤站在餐馆前,帽沿尽量往下压,整张脸只能看见眼睛以下部分。
林老板看她站在外面东瞅西望的远离路人,忍不住走出餐馆,狠狠斥责她:“你想不想挣钱寄回家?想不想在这儿买辆自己的汽车?想不想早点完成学业?要是想的话就别死要面子!你看看餐馆里员工哪个不在卖力干活?你在我这儿打工,一没让你去后厨刷碗洗碟,二没让你上前台端盘子,只让你在外面体体面面发个广告,你都怕丢脸,头恨不得像乌龟一样缩进肚子里,这样咋能招揽到吃饭的客人!”
听到责骂,她慌忙说:“林老板,你放心,我不是爱面子的人,保证以后改,让每个路过门前的行人手里都有张餐馆的广告。”话虽这样说,但她心里又很矛盾,如果有一天叶列娜发现她天天在唐人街打工,并不是把心思全部放在学习上的好学生时,会怎样看待自己呢?
两周后的星期五。在学校里一下课,她就匆匆往餐馆赶。此刻,暮色降临,唐人街商店门头上霓虹灯招牌开始散发出迷人的色彩,但街面上行人并不很多。就在她殷勤地给路人手上塞广告时,无意间向远处街口瞥了一眼,只见路灯下叶列娜上身着件白毛衣,下身穿条蓝底白点的素色裙子,步子满跚走过来。叶列娜身上那条裙子她再熟悉不过,因为老人眼花,是她帮忙给裙摆缝上的花边。
老太太边走边抬头仰望街两边门头,尚未走到她跟前,她心里就已发虚,本能地想往黑影处躲。
此时,林老板正斜靠着收银台,嘴里叼支烟卷,望着门外人影稀疏的街景发愁。
往常这时段,唐人街热闹非凡,工作一周的悉尼人,许多会到这条流光溢彩的小街上放松一把。街上有华人社团舞狮的,有表演中国功夫的,也有展示各种才艺的,吸引来不少澳洲人驻足观看。餐馆里也是人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各种中餐的菜香味儿,生意很兴旺。可眼前情景大不一样了,由于失业人多,工党和自由党人为此正在电视节目里激烈辩论,吸引选民,为赢得下次大选做准备,街面较往常冷清了不少。虽然最近中餐馆的菜价并不贵,光顾的饭客还是没有以前多。林老板从马来西亚来澳洲打拼十几年,专靠经营餐馆养家糊口,还贷款买了所大房子。这时店里能多进一个人,他生意上的压力就能减缓一分。今晚可能悉尼人都被吸引到了电视机前看两党大选辩论去了,街面上人影稀疏,有着二十几张大小餐桌的餐馆里,此刻只稀稀拉拉坐有一半客人,大多数还是华人,连本钱恐怕都难以收回。这会儿看见肖玫妤对这位老妇人躲躲闪闪,他很恼火,便对着门外重重“哼”了一声。
这严厉的警告逼得她只得把帽沿再向下拉,硬着头皮给已走近的叶列娜递了一张广告单。
老太太在晃眼的霓虹灯光线下眼神不好使,居然没认出她,只是问:“中国川菜是什么口味?”
她装作要给其他路人散发广告,顾不上说话,脸尽量朝一边扭。
叶列娜看看手中的广告,又望望餐馆,迟疑着该不该走进去时,林老板赶紧从里面出来连比划带说:“尊贵的女士,进来尝尝我们的川菜吧。餐馆的厨师都是从中国大陆请过来的,手艺精湛,做的川菜原汁原味,吃起来又辣又麻,嚯……嗞,就是那个味儿,保管你这次吃过忘不掉,下次还想来。”
肖玫妤则趁机转身走开了。
叶列娜最终没被林老板的甜言蜜语打动,犹豫了一下又挪步向前了。
这天晚上因为饭客不多,餐馆一早便打了烊。她要离开时,林老板从收银台下盒子里拿出个信封,把她叫到一边说:“肖小姐,从明天起你不用来啦,这周薪水已把周末也计算在内,多给你了两天工钱,共一百八十澳币,你拿住吧。”
“林老板,您这是不用我了?”她即刻明白自己被解雇了,一时愣在那里。
“我这餐馆是小本经营,如果每天不能保证一定客源就要亏本。别的员工薪水很低,他们都是拿客人小费挣钱。你很漂亮,英文又好,我不认为你适合在我这个小餐馆里打工,或许去澳洲人开的大超市和西餐店找份职业更体面些。”
她这才明白林老板雇用她,原本是想要利用她的长相,把她矗在门口当块招牌吸引过往饭客的,而她却处处掩饰自己,根本没起到这个作用。
夜里她神情疲惫地回到住处时,叶列娜早已到家,还尚未歇息。看见她回来老妇人就把她叫进客厅坐下,为她冲杯红茶,津津有味讲起在唐人街的见闻来。
正是老太太嘴馋,冷不丁地跑到她打工的餐馆,她才丢失了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这会儿她心里很烦,坐着一声不吭。
看她对自个儿的话没啥兴趣,精神头也不好,叶列娜问:“肖,你身体不舒服了?”
她摇摇头。
“学校有什么事儿没办好?”
她也摇摇头。
叶列娜不想多打听她的私事儿,起身回自己房里,对着圣母玛利亚画像下跪做睡前祷告去了。
“当,当……”
多塞特街口不远处的新教教堂,九点准时敲响了晚间最后一次报时钟声。往日的钟声晚上都响得清脆,声音荡漾到很远的地方,带领着这片街区的居民,忘却在光的世界中的忙碌和劳累,平静进入夜的国度,回归自己的本真,但今晚的钟声她听起来却显得格外沉闷。
自去餐馆打工,她花在学习上的功夫明显少多了。为补回耽误的时间,她几乎每天都是在教堂的绵长钟声响过之后,报着对未来的无限希望,开始挑灯夜读克勒沃教授指定必须看的那些书本。但此刻她一想到从明天起又将无分文收入,往后的日子不知该怎样勒紧裤腰精打细算时,心里不好受,走进卧室无心摸书,趴到枕头上低声啜泣起来。
来澳洲前宋玲玲羡慕她,说这里经济发达,容易发财;徐雷也说这里工作好找,指望她打工能还上出国他借父母和妹妹的债。可她没料到来之后一切和想象的差别那样大,每一个澳元都挣得如此艰辛,好不容易刚刚在中餐馆找到一份报酬不高的工作,又这么快被老板给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