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的银杏树慢慢地变黄了,残败的荷叶在微风中摇曳。婆娑婀娜的垂柳,深情依依地送别了飘零的落叶。被风吹起的涟漪,凫游着已知水寒的野鸭。深秋的什刹海变了模样儿,少了夏日的喧闹,多了秋来的文静。然而,虽然已是万物萧条的季节,岸边的酒吧却依然轻歌曼舞,酒绿灯红。
自从四位姑娘加盟“月光美人”以来,散座多了一位常客。眼尖的柳星儿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正是给胡可儿看病的主治医生林云枫。
“二姐,”柳星儿偷偷跟胡可儿咬耳朵,“你瞅那只青蛙,怎么蹦到这儿来啦?”
胡可儿脱口而出:“他有那么寒碜吗?”
“嗯?”柳星儿一怔,“二姐,他丑不丑的不说,起码是个狼族吧?”
胡可儿意识到自己刚才说溜嘴了,便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说:“不跟你斗嘴皮子!他是不是狼族,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呀?”
柳星儿嘻嘻地笑了,说:“狼族倒不怕,他要是个犬科怎么办?”
胡可儿说:“好像你是个先知先觉,怎么就料定他是为咱们才来的?”
柳星儿虽说不是先知先觉,但料定林云枫是为她们而来,那是绝没有错的。更确切地说,他是冲着胡可儿而来的。这一点,胡可儿心里明镜似的,就是不肯说出来罢了。
其实,打胡可儿离开医院那一天,林云枫就老是梦见她。几次想找个借口,去鸦儿胡同探访胡可儿的病情恢复得怎么样了,却都强忍着打消了念头。他为自己产生的荒唐动机,无情地嘲笑着自己。可越是这么个样子,半夜里睡觉就越是不能踏实。胡可儿的音容笑貌,常常在他的脑海里浮现,怎么也驱赶不开。林云枫为了能够看到胡可儿,经常来什刹海散步。无奈天公不作美,一次也没有与胡可儿邂逅。那天晚上,林云枫怀着惆怅的心情,信步走进了月光美人酒吧,要了一杯啤酒无聊地喝着。蓦然间,他被一阵歌声吸引,便不经意地朝歌台望去。噫!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林云枫惊喜地看见在温馨的灯光下,四位如花似玉的少女,正在演唱俄罗斯歌曲《山楂树》。那歌声实在是太美妙了,莺声婉转,洋洋盈耳,让人感到一种别样的韵味。从此,林云枫便经常来“月光美人”消费。也不知是为了欣赏四位美女的歌声,还是贪恋她们的仙姿佚貌。
但是,性格矜持的林云枫,却从来不去打扰那四位姑娘,更没有主动去搭讪梦中情人。每晚来到酒吧,一杯啤酒,能啜饮一个时辰。
灯红酒绿,劲歌热舞,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当洋酒与女人结合在一起,便产生了一种特殊职业——小蜜蜂。她们年轻、漂亮,不但酒量好,而且擅长各种行酒令,是极佳的酒吧气氛协调员。说白了,就是忽悠客人多消费,她们好拿提成。酒吧的促销小姐,往往比普通服务员的收入都要高得多。一般来说,正常水平的陪酒人员,一个晚上的收入就有几百块。而一些姿色好、业务能力强的陪酒人员,一个晚上可以赚到几千块钱。如果运气好,遇到原本就打算不醉不归的大客户,一个晚上甚至能赚到几万块。为了让客人们多点酒,她们往往要比客人喝的更多。与此同时,还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把酒当成白开水喝,她们付出的是健康的代价。
毫无疑问,林云枫很快就沦为小蜜蜂眼中的猎物,无论他怎么抵制,却架不住小蜜蜂的嬉皮笑脸。
“帅哥,一瞧你就是个白骨精!”小蜜蜂挑逗地说道,“一杯啤酒,能耗上两三个钟头,这是多大的耐性呀!要说你是罗锅上山吧,却一身名牌儿,活脱脱的是位款儿爷。要说你是个款儿爷吧,却又舍不得买花酒。”说着,将目光往歌台那边一瞥,“看上哪个鸦儿啦?”
林云枫被小蜜蜂猜中了心事,白净的脸上由不得微微一红,说:“小姐,莫非在我这儿推销不动酒水,心里头有点起急了?”
小蜜蜂嫣然一笑说:“我也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拿眼一瞟,就知道你是不是个寻芳客。要指望在你的身上赚钱,黄花菜早就凉啦!”说着,慢吞吞地从乳沟处抽出一个折叠的纸条,放在了林云枫的面前,“别以为我是个红娘。不过是交情不错,代为鸿雁传书而已。慢慢品吧!”
言讫,小蜜蜂轻盈地走了。林云枫拿起纸条徐徐地展开观看,只见一张印有鸦儿凫水的小信笺上,有几行娟秀的文字:“红蓼渡头秋正雨,印沙鸥迹自成行,整鬟飘袖野风香。不语含颦深浦里,几回愁煞棹船郎,燕归帆尽水茫茫。”
林云枫举着信笺,不由得细细品味词中的寓意。这是唐末五代词人薛昭蕴填写的一首《浣溪沙》,写的是一位盛装佳人,紧锁双眉,默默地伫立在秋雨中的渡口。燕子归去,征帆远航,眼前只有茫茫江水。此时难坏了船夫,不知她到底要不要摆渡。
林云枫沉吟良久,便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元代散曲家徐再思的《折桂令》:“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林云枫写罢,将纸条认真地折叠好,给了小蜜蜂一些好处,烦她交付那位意中人。原本托小蜜蜂传书的是胡可儿,却因为四位美女长相酷似,结果小蜜蜂把林云枫的纸条传到了胡宛儿的手里。
胡宛儿看罢那首《折桂令》,心头不免吃了一惊。她本来怀疑林云枫是冲着胡可儿来的,却不明白为什么要给她写狗屁情诗。琢磨来琢磨去,她心头一亮,姐妹四人模样长得差不多,猜想可能是小蜜蜂乱点鸳鸯谱,把信送错了人。胡宛儿并不知道先是胡可儿给林云枫写了纸条,这才招来人家的一纸情书。想到父亲有约法三章,不准许在酒吧里结交异性朋友,于是便将那张“雁帛”悄悄地藏了起来。害得胡可儿等不来林云枫的回音儿,从此也就死了心。可怜苦了林云枫,本以为会再次收到意中人的“鸾笺”,却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空把一腔愁绪憋屈在肚子里,倒让小蜜蜂多赚了不少酒钱。从此以后,林云枫是“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然而,让胡宛儿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忍心掐断了胡可儿的一缕相思情,自己却遭到了纨绔子弟的猖狂进攻。那是一位亿万富翁的花花公子,仗着家里有钱有势,整日里逍遥自在。每次来酒吧,点的都是皇家礼炮。大堂经理和侍员们,把他当爷一样地敬着。
歌台上,四朵艳美的花儿一样的芳香袭人,这位公子哥偏偏迷上了气质高冷的胡宛儿。过惯了花天酒地的日子,难免颐指气使,以为金钱是一把万能的金钥匙,可以打开任何一个女人的心锁。
那天晚上,四位姑娘正在后台休息室闲聊,只见大堂经理匆匆而来。
“宛姐,”大堂经理说道,“2号豪卡点名请你去陪酒,辛苦辛苦吧!”
胡宛儿一听就火了,说:“陪酒本来是小蜜蜂的营生,怎么派到我头上来了?”
大堂经理说:“要是一般的客人,我直接就替你回了。可这是一位亿万富翁的少爷,家产有几百个亿,号称社会大哥,而且跟秋董混得特熟。你就高抬贵手,给他个面子吧!”
胡宛儿说:“我们姐儿四个是来演唱歌曲的,不是来当小蜜蜂的,不去!”
大堂经理央求说:“这位花花公子叫臧天昊,是个浑不吝的主儿。他不但结交甚广,又有秋董的关照,我们也只能曲意逢迎。”
胡可儿在一旁早就忍耐不住了,恼火地说:“亏你还是个男人!为了多挣几个钱,连做人的尊严都不要了。漫说你是个大堂经理,就是秋月娥来了,这个面子也不给!”
大堂经理擦了擦额头急出来的汗,说:“姐姐,我这脑袋瓜都要急炸啦!‘月光美人’从来没有拒绝过客人的正当要求,你这不是叫我坐蜡吗!”
柳星儿气呼呼地说:“没由来的叫人去陪酒,你丫有病啊!”
胡宛儿见柳星儿急得骂开了,便说:“这酒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陪的。他要想听歌,就规规矩矩地点一首,我们姐儿们奉陪就是了。”
大堂经理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只得悻悻而去。
“大姐,”柳媚儿这时候凑过来说,“那位社会大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咱们真要是把秋月娥得罪了,正在谈的音像公司录歌的事儿,恐怕也就黄了。”
胡可儿说:“黄了就黄了,怕什么?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爷去当麻豆!”
三位姑娘闻听,都“格格”地笑了起来。
胡可儿也笑了,说:“小四儿说得没错,他们丫的就是有病。咱们又不是来讨饭的,到底谁把谁炒了还说不定呐!”
柳媚儿一怔,说:“二姐,你可别吓唬我!眼睁睁在‘月光美人’拿的钱比哪儿都多,何苦为了一个傻逼恐龙,断了咱们自己的财路?”
胡宛儿说:“秋月娥一直拿着音像公司吊咱们的胃口,由着她的心气儿,可就把自己给卖了。那个姓臧的有本事就叫他去闹腾,反正不能惯着他。至于咱们是去是留,顺其自然吧!”
柳星儿说:“我听大姐的!这劳什子酒吧,我早就不想呆啦!”
胡可儿说:“就这么定啦!大堂经理那孙子再来磨叽,看我怎么喷他!”
柳媚儿说:“哎唷!二姐也成了猛张飞啦!照这个架势,‘月光美人’横竖是待不下去了。好在咱们在后海也混出了名,等着挖墙脚的大有人在。大不了,咱们去三里屯酒吧街混去!”
工夫不大,大堂经理又一阵似的回来了。四位姑娘冷着脸,都装作没有瞧见他,弄得大堂经理十分尴尬。
“几位姐姐,”大堂经理赔着笑脸说,“我刚刚跟臧天昊沟通了一下,他表示尊重宛姐的意见。”
四位姑娘闻听,都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大堂经理接着说:“昊哥很慷慨,他愿意出‘一皮’点首《桃花江》,这没有问题吧?”
柳星儿懵懂地问:“一皮是多少?”
大堂经理说:“一万!”
胡宛儿说:“你跟臧天昊讲清楚了,我们只会费玉清版的《桃花江》,到时候他可别耍赖!”
大堂经理说:“这……这我得去问问那位爷!”
说完,大堂经理转身匆匆地去了。
“大姐,”柳媚儿说,“那个家伙,肯定要听老版的《桃花江》。反正也不是禁歌,唱就唱了呗!”
胡可儿说:“就唱新版的,他爱听不听!”
柳星儿说:“老版的,新版的,大姐说了算!”
胡宛儿说:“唱新版的《桃花江》,只是咱们一厢情愿。想那个姓臧的富二代,我看就是个混世小魔头。今日要听《桃花江》,明日就要听《满洲姑娘》,后个儿说不准还想听什么《支那之夜》呢!脑袋打破了,咱们也不侍候。这会儿大堂经理又去和稀泥了,臧天昊还会听他的吗?这‘月光美人’的差事儿,兴许也做到头了。没什么可惜的,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有咱们一展歌喉的地方。大家都归置自己的东西吧,准备走人!”
言讫,几位姑娘毫不犹豫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月光美人酒吧。
这时候,大堂经理满怀高兴地重又来到了后台休息室,一见四位姑娘已经换下演出服,个个都是一副要离开的样子,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你们……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这还看不出来?”胡可儿说,“回家呀!”
“客人点了歌,谁去唱?”
“你呀!”柳星儿说,“瞅你像个磕头虫似的,又作瘪子了吧?”
“昊爷同意唱费玉清版的《桃花江》,外加一首阿鲁阿卓的《心上的罗加》,追加报酬三万。几位姐姐,赶紧换演出装吧!”
“按规定,我们已经唱完三首歌了。”胡宛儿说道,“额外点歌,纯属应酬,何必那么郑重其事的。淡妆素裹不好吗?就这么上场吧!”
大堂经理也不敢太拗着她们,生怕耽搁了时间,又惹得那边翻车尥蹶子,自己闹个猪八戒照镜子——两头不是人。
就这样,四位姑娘登上了灯光变幻的歌台。豪卡里的臧天昊瞪大了眼睛,只见眼前一片迷离。四位孪生姐妹一样的淡妆,一色的素装,竟然分辨不出哪一位是醉心迷魂的梦中人。听罢两首鸾吟凤唱的歌曲,犹如天籁之音,把个臧天昊激动得几近疯狂。
“盖了帽儿了!”臧天昊大喊一声,忽地挺身而起,伸出了一个大巴掌,“我出五万,单点胡宛儿小姐唱《爱情思密达》!”
随着臧天昊的喊叫声,整个酒吧大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有的人甚至吹起了尖厉的唿哨。四位姑娘退出了歌台,掌声却越来越火爆了。若依胡宛儿的脾气,断然不会接受暴驴一般的点歌要求。况且,她对这首歌曲又不太熟悉。但是,可以愤然怒怼臧天昊,却不应该冷落全场的客人。一时间,胡宛儿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柳媚儿在一旁看得明白,便上前一步替大姐解了围,再次登上歌台,轻声柔语地唱起了《爱情思密达》。
一曲歌罢,感动了全场的客人,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就连三位姐妹都被柳媚儿的歌声迷住了,情不自禁地为她鼓掌。臧天昊兴奋地端起满杯的啤酒,大步流星地奔到歌台跟前,高声大叫着。
“喝了这杯酒,咱们做朋友!”
柳媚儿被臧天昊突然的举动惊住了,她站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那位混世小魔头,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那杯酒。这时候,歌台上倏然跳下了艺术总监卢迪。他伸手要去接那杯啤酒,却被臧天昊粗暴地一把推开了。卢迪顿时被激怒了,他陡然变了脸色,拉开架势就要往上冲。此时,只见两名保镖模样的大汉冲过来,左右护住了臧天昊。那厢边,也跑来了气势汹汹的保安人员。眼看一场冲突就要发生,急坏了大堂经理。蓦然间,一只素手接过了臧天昊手里的酒杯。
“臧先生,你是客人,这杯酒我们接下了。不过,下不为例!”
胡宛儿冷言冷色地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攥着两把冷汗的大堂经理,由不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生怕再生出什么样的变故,便赶忙上前赔着笑脸,将臧天昊搀扶回了豪卡。直到此时,醉态横生的臧天昊,也没有闹明白哪一个是胡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