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刘继堂、莫丽花终于把宝贝盒子带回了家。莫丽花“嘎巴”一声开了灯,瞬间被彼此的狼狈怪异模样所龇牙;一身湿透的衣裳糊满了泥土草屑,脸上都到处是泥巴浑纹。虽然都成了这样,但俩人谁都没感到这身湿淋淋的泥衣服贴在身上难受,只是没出声地笑了。
他们来不及顾及浑身的泥污,立刻上炕挂好了窗帘,这才脱去上下外衣。
两人立刻把那个宝贝盒子摆放在炕上,打对面围坐,瞠大四只眼睛入目地盯着。
刘继堂又拿过张报纸,卷筒套住吊在顶棚下的灯泡。俩人聚首在灯下,刘继堂双手缓缓地捧起那个沾满泥污的盒子,又缓缓地放下,解开了那层包着的布,轻轻得抹去一些泥巴,这才看着莫丽花说:“你看,这是个木制的,四角还包着铜皮,看这花纹图案,多精致的精致,还上着一把小铜锁。”
此时的刘继堂,连呼吸都极缓极慢极均匀,沉稳地说:“去,拿个东西来撬开它。”
莫丽花探手从灶台边拿起了火锥,刘继堂皱了眉头责怪她:“用不了那么大的东西,拿改锥。”
莫丽花麻利拿来改锥递到刘继堂手上。
刘继堂攥着改锥就要撬开小锁,突然间突突地心跳起来,他不安地看着莫丽花说:“丽花,这会儿你猜猜,这里面会是什么东西?”
这屋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像是言语在交流。莫丽花虚怯地说:“我想里头也许是满满的钱。”
刘继堂瞪瓷的眼睛唰唰瞟动,说:“我说不是。”
“嘎巴”一声,刘继堂撬开了小锁,把盒子稳稳地摆放在炕上,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用双手缓缓地揭开了盒子盖儿,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张折叠的麻纸覆盖在上面。他轻轻地拿开麻纸,两口子瞬间被惊愣到最大程度,目不交睫地瞪着看,大脑里又发出铮铮的响声:他们看到了嵌在凹槽里的是三根金条!那黄澄澄闪着柔润光泽的金条扑入眼帘!刘继堂挓挲着两手大张了嘴巴,两眼瞪得溜圆,惊愣地抬头看了莫丽花一眼,又盯着盒子说:“这就是人们说的金条?!”
莫丽花都快不会说话了,大张着嘴巴好一阵才抖动着气声说:“肯定是,这里面拿出的东西肯定是好东西。不知道,没见过呀。”
刘继堂忽地拿起那张麻纸展开一看,写着几行工整而拙拙的毛笔字:贤儿,你们弟兄仨好自为之。为父这一生走到头了,临终想对你们说,人生在世,做人不易,学做好人。这三根儿金条,是你们祖父一生的积蓄,我留给你们了。父名不具。
刘继堂抖动着双手松开了那张纸,落在炕上。他失惊打怪地说:“快把它烧了!像是活鬼在说话。”
莫丽花惊愣得傻呆呆僵在那里不动。
刘继堂更加惊异地说:“咋回事,明明是我在念,咋像是活鬼在说话?”
他刚要伸手拿起那张纸,忽听莫丽花憋着嗓子尖叫说:“别碰它,不吉利!”她拿来簸箕、火铲,弄到灶里划火点燃。转身跨坐到炕上,“烧了就走了,那死鬼再说话就不在咱家了。”
刘继堂畏怯地轻轻点动着脑袋,双手捧起那沉甸甸的三根金条。
莫丽花慢慢地伸手摸了一下,说:“好家伙,凉森森的,有股宝气。”
刘继堂凝视着金条,心里和脸上的肌肉在同一个节奏上连续抽搐,好一阵才说:“丽花呀,我心里发虚,感觉压不住它。”
“那咋办呀?”
“明天咱俩腰上都系上红裤带,保住点儿。”
“对,把裤带拿鸡血泡一下;不行就在门头上搁把菜刀。”
“对。丽花呀,还是那句老话,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咱真成富人了。”
“是的,咱们变了,就一天就变成有钱人了。”
“不单单是有钱人,咱们是有福气的人。”
“找个算卦先生看一看,看准不准。”
“不用算,咱已经是了。”
“继堂,你说这一根儿值多少钱呢?”
刘继堂在手上掂着一根儿,摇摇头估计,说:“这一根儿,怎么说也值个三万、五万吧?”
“你说这是谁家丢的东西呀?”
刘继堂仍是摇着头说:“那纸上写的是遗书,最底下是父名不具。那上面开头就写着贤儿,这贤儿是谁,这可就不知道了。”
“父名不具是啥意思?”
“父名不具么,应该不是个名字;父、名、不,不知道了。不管那些。我想想啊,这东西该咋办呢?”
“你是说往哪儿藏这东西是吧?”
“对呀,这可是宝物,决不能就这么放在家里。”
“对,我想想啊,咱给这家里地下挖个坑儿埋进去?”
“尽瞎说。”刘继堂抽笑了一下,“看你那点儿脑子,那是老套了。遇上土匪进家,先挖的就是家里的地。”
“是是是,我还听说过有拆墙的。”
“在这个家往哪儿藏就别想了,到院里看个地方埋了。”
“呀,那多不放心。”
“只能埋在院里。这样,你把那个水罐子拿来。”
“干啥?”
“趁这会儿黑天半夜的,把东西装在罐子里,就手把它埋到院里去,这咱就放心了。丽花,咱俩要牢牢谨记,这东西永生永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把话烂到肚里,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说!”
“肯定,这东西比咱俩的命都值钱,就是拽住胳膊往炭火里推,咱也不说!”
莫丽花拿来只黑罐子,刘继堂把三根金条装进塑料袋裹紧,放到罐子里。他皱着眉头在想它的安全性、可靠性问题,忽而又说:“把你的针线笸箩拿来。”
“要那干啥?”
“你拿来我告你。”
莫丽花拿来针线笸箩,刘继堂这才神神秘秘地说:“咱给这金条缠上五色线,能驱鬼,避邪。要不然,人不知道这东西在哪儿藏着,那鬼还能不知道?鬼要老来这儿晃悠,那可受不了。缠点儿五色线,避邪。”
莫丽花畏怯地龇牙干笑了一下。
两人麻利抽出不同颜色的线缠了金条,刘继堂吩咐莫丽花:“一会儿我出去埋它,你拉灭灯在家里的窗户上看着外面的动静。”
“往哪儿埋呀?”
“西墙根底下,靠前点儿。”
“动作千万轻点儿,别让隔壁的起来跑肚子上茅房听见你嚓嚓的响声,人家趴在墙头上一看,完了。”
“那肯定是。拉灯拉灯。”
莫丽花“嘎巴”一声拉灭了灯。
深夜两点了,天地间静得只有知了声和断续的蛙声从远处传来。劳作了一天的农人都进入了缓解疲劳的睡梦中,而刘继堂两口子却在高度警觉的暗夜中进行着神秘又诡异的活动。
一场暴雨过后,夜空被雨水冲落得纯纯地干净,满天现出了抛撒去钻石一样的繁星。刘继堂趴在窗台上向外看,只觉得那明亮的星光闪烁都是在对自己的窥视。
一切准备就绪,堂屋的两扇门发出轻微的吱扭声,拉开了一条黑缝,刘继堂慢慢地探出脑袋,先用目光扫视了院墙一圈,之后轻轻地向前迈出三两步,转过身仰起脑袋,从左邻的屋顶一直看向右舍的屋顶。
东屋窗户上,莫丽花探出脑袋对他摆动。
刘继堂谨慎地返回屋里,悄声说:“没人。这会儿除了跑茅房,一般没人。”
莫丽花万分警惕地说:“也不能大意。我还是出去吧,把擀面杖拿上,到街门跟前蹲下,我看院墙两边和房顶后面,你瞅着点儿街门这面,一旦发现有人,你就往茅房走,假装上茅房。”
“行。”
莫丽花立刻下炕,从橱柜里拿出擀面杖向外走去。刘继堂随后又出了堂屋。
莫丽花腿脚轻抬轻落,迈着大步走到街门口蹲下,注视着院墙两边和屋顶上。
刘继堂在屋檐下拿了把铁锹,四处瞅动着走到西墙根儿,择好了地方迅速开始挖坑儿。
莫丽花在一刻不停地观察动静。
刘继堂很快挖出个一尺多深的坑,大喘着气抹了把脑门儿的汗,轻巧如猫似的回了屋,抱着那个罐子出来,稍顿一下,向院门前蹲着的莫丽花看去。
莫丽花晃动着擀面杖对他示意没有异常。
刘继堂三两步走过去把罐子放进坑里,双手刨土填坑,之后又搬来块石头压在上面。猫下腰对莫丽花招招手要她回屋。
两人进屋后莫丽花开了灯,刘继堂立刻瞪眼说:“关上关上!”
“嘎巴”,灯又灭了。刘继堂这才悄声说:“刚才在外面你一直看着?”
“没人,我一直看着。”
“就这样,别开灯,睡吧。”
两人摸黑拉开被子躺下。
莫丽花呼哧呼哧气不均匀地说:“妈呀,这辈子头一回经这事,心惊肉跳得受不了。”
刘继堂粗粗地喘出一口气,拉长声说:“这会儿我感觉这身子老飘,像是没躺在炕上。”
整整一天半夜了,两颗浮在嗓子眼的心现在才开始渐渐下旋,他俩对自己小心的程度也觉出了莫名的庸人自扰。
二、医院里,秦老太仍在昏睡中,秦世贤兄弟三人分别在房间里择位休息。
张兰枝妯娌仨在走廊的椅子上打盹儿。秦世贤郁闷难熬得走了出来,看着她们歪扭窝坐在椅子上心里不忍,轻轻地叩击椅背说:“你们都醒醒吧,喂,都醒醒吧。”
听到叫声她们都睁开了眼。
张兰枝恍惚间问:“怎么,妈醒过来了!?”
“没有。我说你们几个都回吧,都两点多了,这儿有我们在。”
刘巧娥又闭起眼不愿搭理地说:“不回。”
白香果也是说:“别管我们了。”
张兰枝站起身说:“那我回去了。”
秦世贤随着张兰枝走到楼梯口,张兰枝停下脚步说:“世贤,事情搞大了,老二、老三两家寸步不离,等着从老太太嘴里听到他们想要的话。”
“是的,正确面对吧。”秦世贤皱着眉头说。
“甭管发生什么事,一定要冷静对待。”
“这你放心吧。你回去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
张兰枝走了,秦世贤突然感到一颗不安的心却倒沉稳了。
黎明前的黑暗似乎被秦家人推着褪去,朦胧的晨曦显现出夜的尾声。整个儿医院里、住院处仍处于静谧状态。秦世贤三兄弟早已没了睡意,在病房里呆呆木坐,时不时瞅一眼昏睡中的老妈。难熬的时刻在分分秒秒煎熬着每个人的心。
过道斜对面的卫生间有了唰唰的流水声。忽听秦世贤惊讶地叫了一声:“妈醒了!”
俩兄弟呼地扭过头看去,只见秦老太睁大了眼睛,长吁了一口气。
人们一看老人家醒过来了,都激动得围到她身边,外面排椅上坐着的两个弟媳也听到声音推门进屋。亲情间的杂声呼叹驱散了滞涩在每个人胸中压抑时久的阴霾。
秦老太迷迷蒙蒙恍恍惚惚看着屋顶,又看着一个个亲人,她不解地问:“我,我这是在哪儿啊?”
秦世贤擦了擦情切难抑的眼泪,说:“妈,这是医院。”
“我怎么就到了医院了?”
秦世才这才“庆幸”地喘着虚气说:“啊呀妈呀,您都在这儿躺了一天一夜了,您终于醒了呀!”
秦世能握着老妈的手苦不堪言地说:“妈,您可把我们急坏了,我们都快熬不住了呀!”
突然间老太太盯着秦世贤问:“世贤,那个盒子找见了没有?”
秦世贤一脸苦相,愧疚不忍地摇摇头缓声说:“没有。”
只见秦老太又变得脸色煞白,大张嘴说不出话来,人们都摒声敛息等着她说话。
“啊呀,”老人家唇不合拢地说,“是拿蓝布包着的盒子,那里面有三根儿金条和一万块钱!”
所有人的眼睛都惊愣得瞪大了,齐刷刷的目光甩向秦世贤。
秦世贤颇感泰山压顶,火辣辣的自责心,孤立的不容推托的责任感令他的神情十分沉重,十分凝重,他看着老妈悲苦地说:“妈,搬家的时候有,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个东西。”
秦老太一听,喉根里浅浅地“啊”出一点点字头,又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