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饱餐了莜面山药蛋,太阳刚刚露脸,就要准备离开,那位老人给刘继堂拿起那件唯有的一件存放不穿的破旧棉袄,说:“春寒比冬冷更厉害,冬冷伤皮,春寒伤骨。这衣裳是破,但穿在身上顶寒。只要风不钻骨,人就能抗住。我一直没舍得扔,给你用上了。”
刘继堂接过棉袄穿在身上。
老人又对他说:“你记住,人这一辈子,不可能不碰沟沟坎坎,只要你能把他放开,也没啥大不了的,毕竟丢的是钱,都能过得去。”
刘继堂苦眉皱脸地说:“是,话能这样说,但真的遇事了,确实头疼。”
“头疼也得放开。钱这东西像个气泡儿,花了是崩破了,丢了也是崩破了,慢慢再挣,别拿它当回事。只要人在,啥都会有的。”
刘继堂心里一点儿也听不进老人世俗性的安慰,他的心随着那两万元一起丢在了前面的路上,这一趟是在找钱,也是在找心。但那根拽着钱的“线”渐渐变得细若风中游丝。他麻木地对老人说:“我还是再找找吧,老天保佑,也许能找见。”
“要我看,你这钱未必能找得回来。要不就坐车回吧,别找了。”
“不,已经整整两天了,前面的两站地是关键处,我得继续找下去。我好像总能看见钱就在,就在那个地方,我还是希望我像疯子一样扑上去把它捂在怀里。今天要是找不见,也就该回家了。”
“唉,真是无奇不有哇。”
“师傅,可能是我命里注定有这一劫,甭管找见找不见,把这一劫过完了。谢谢您,我在您这儿起死回生了呀!”
“话说重了,我可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人这一辈子不可能都那么顺当,搭上手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再说了,吃顿饭,住一夜,这哪叫个事啊,平常。”
“不,我这辈子忘不掉了。”
“路上小心。”
“没事了,天不灭我,遇上您了。上辈子咱俩有过缘,要不然我早让狼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哈……没事的,你那会儿已经点着了衣裳,狼是最怕火的。亏得没引着山火。”
“是您这恩人在暗中出力了。我走了!”
当刘继堂就要离去时,护林老人叫住了他,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条布腰带为他紧紧地扎在腰间,说:“路上冷,山上不比川里。这块儿靠近峪口,春风吹倒半面墙呀。山里人老说,冷风撩衣进,腰紧不怕寒。”老人又从另一面墙上摘下一把镰刀,“你一个人行路,带上它也许有用。”
刘继堂接过镰刀拿在手里,有力地拍了腰间一把,顿时感到胆气壮了,哼哼了一声,说话嗡嗡地:“好,您替我想得真周到。”他把镰刀别在腰上,挺直腰身拍了把肚子。
老人家回转身从炕上拉过一个大枕头,撕下一块补丁布,拿出二十元钱,说:“带上它,你的衣裳和钱都烧了,这可有用。”
刘继堂心里的热流瞬息淹至,盛情难领地摇摇头说:“这钱我不能拿,您也没钱。路上我想办法。”
“别这么说。没饭吃的时候那可受不了。钱不多,省着点儿花。”老人把钱硬是装在刘继堂身上。
两人说着话走出门外,刘继堂忽然想到:“哎呀,我的老哥哥呀,从昨晚到现在,我还没问你的尊姓大名呢。”
“哈……什么尊姓大名,我姓吕,叫吕福。穷了一辈子。这会儿早没人叫我大名了,村里人都叫我倔老汉。”
刘继堂眼窝儿潮湿了,他摇摇头说:“老哥,兄弟我一定回来看你,咱俩喝他个酩酊大醉,喝他个大喊大叫!”
“我等着,等着和你喝个痛快。走吧,路上多小心。”
刘继堂转过身向老人家双手合十敬拜,掉转头含着冲上眼眶的泪水,迈开大步朝来时的铁路方向走去。这短短一夜间,情深意重的根儿在心底深深地埋下。
二、丢失金条的事发生后,秦老太便走进了一片“混沌”天地。苍天有眼,一片光明又洒向老人家,不仅恢复了正常,且也没看到儿子们三家人有什么明显裂痕。看着秦世贤回来后高高兴兴的,一家人在一起相互关心,老人家很舒心——这才像个家!
从去年开始她信奉了佛教,觉着心里更有了底。天天出去走走,在大佛脚下跪拜祈福是她的日日心愿。她深信儿子们的好日子又来了。
最让她担心的就是好媳妇张兰枝的胃病,经过长时间的琢磨,终于想到了一个最有效地好方法;不仅天天为好媳妇祈求平安,还把她在佛前烧的黄裱纸上写了心里要说的话:不要让兰枝疼,我替她疼。做长辈的一颗善良的心亦可以感天动地了。
三、刘继堂这几天在外面所遭受的一切,张二拴丝毫没得着音信,一个接一个的电话不知打了多少,每一次拨打后,不安的心理愈加强烈。在刘继堂和护林老人分手后,他在家里却是在想,该是到平州去了解情况的时候了。但自己的腿伤不宜过多走动,于是叫来了店里的俩服务员小张和小孟(女),要她们今晚上坐火车到平州,按照要租用房屋的地址,去找刘继堂经理,弄清原因后立刻回电话。他把想到的情况交代给二人:“你俩找到地方问清房主人,如果他说没见过刘经理,这一定是出大事了。刘经理身上带着两万元现金,一旦出事,很有可能是图财害命。”
俩年轻的小服务员一听就害怕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又听张二拴说:“得知情况后,第一时间立刻报案。这里有刘经理的一张照片,你们带上。”
服务员小孟接过照片,心里颤抖抖的,仿佛刘经理已经遇害了似的,拿着照片的手也在发抖。
张二拴又说:“给警方报案之后,如果有必要留下,你俩一定要得到警方的保护,否则一步不离开公安局。如果没什么必要,最好连夜返回。”
“明白了。”
“去吧,我在家里等你们的消息。一定要保持电话联系。”
服务员小孟开始心里忐忑,临出门又返回迈动的脚步,说:“张经理,您千万别关手机,随时等我们电话。”
张二拴苦苦的笑脸比哭还难看,说:“哎呀,别说关机,等不到你们的电话,我连觉也不睡。走吧,谨慎一点。”
四、此时沿着铁路行走的刘继堂,他的外形装束已完全像个乞丐了,铁丝绑着开了“嘴”的棉鞋颇似干瘪的鲇鱼嘴;护林老人给他的破棉袄穿在身上,一根布腰带扎在腰间,肩上挎着的人造革黑皮包的带子也是断了绾在一起的。
迟到的春天仍包裹在严寒中,凄淡的阳光铺洒荒野。刘继堂时而低头看路基,时而望着没有尽头的铁路。这几天他大耗精力,心绪灰败,虽然确定钱是掉在了铁路上,但十分担心的有两点:会不会被什么人发现后捡走了呢?会不会散落在路基上被大风刮得无影无踪了呢?他心里清楚,如果今天还找不到钱,那就是蒸发了,再走下去就到了他来时上车的地方。
五、俩服务员离去后,张二拴再也忍不住煎熬了,人在家中坐,心在到处跑。刘继堂都失联三夜四天了,这事他还没告诉莫丽花;一则焦躁于疏忽,再是等待消息,轻易不能引起莫丽花的慌乱。但此时觉着再不能不告诉她了,万一真出了什么大事……于是他拿起电话打了过去:“喂,丽花嫂子,我告你个事你别急。有四天了,怎么都联系不上老刘,你用你家的电话打一下,看怎么回事。”
电话那边的莫丽花一听,心底里冒出的“急”一下子蹿出了头顶,她没头没脑对张二拴吱哩哇啦一通反问和责问……经张二拴一再解释,强调要她先给刘继堂打电话,然后再给他打过来。莫丽花这才先压下躁爆的心绪放下电话,又急着给刘继堂打去……
六、刘继堂今天沿着铁路走得比较慢,他身上储存的力气不多了,另一个原因,这钱找到找不到,心理状态到了平衡点,再就是他觉着掉钱的地方大约就在这些地方,既要看近处又要看周边远处,或是被风吹到了什么地方?但整整一上午的走走看看全都是失望和徒劳。
中午在路经不远处的村里小卖部买了些吃的,下午继续走,一直走到天色昏黄。寒风料峭的初春,出了峪口进入川地,风声依然“呜呜”作响,萧瑟的草木在强风中哀鸣,大地一片苍凉。眼见平西的日头又是将要衔山,仍没发现钱的丝毫影踪。前面是一处县城所在地的小火车站,今晚上要在此小城落脚了。
他拖着迈不动的双脚进了城,此时肚子饿极了。找到一处卖面食的小店,见门前架着一口热气升腾的大锅,是卖刀削面的。
削面的师傅(摊主)胳膊上托着一块面板,板儿上是块揉光的面,只见他手中的飞刀唰唰地划动,削下的面似银蛇飞舞般飘落入锅。
刘继堂都看呆了。那削面的师傅不屑地瞟了刘继堂一眼,看他的穿衣打扮是个要饭的,正待要哄他离开,刘继堂说话了:“师傅,给我来一大碗。”
那削面的师傅一边搅动一边捞面,只是嘲笑地说:“呵,来一大碗,口气不小啊。”
“怎么,没大碗?”
“有是有,我这摊儿小,经不住周济穷人。吃面可是要掏钱啊。”
这话令刘继堂好生不快,燥燥的心火瞬间冲顶到脸上,他蹙着眉头说:“啥话呢,吃面怎么能不给钱呢?我啥时候说来让你周济?”
那削面的师傅一听,心说,呀,这要饭的还是个硬茬儿,说话嘴巴巴的。他一本正经地说:“那行,八块,一大碗浇肉面。”
刘继堂泄了余气拉着脸说:“我累了,先进去歇歇。一会儿把面给我端进去。”
“嗬,样子还挺大的。行了,你就外面等着吃吧。”
刘继堂回转身,仍是压着一团火气说:“看你这人挺大个儿的咋不会说话呢?”
“怎么了?”
“你这大小也算个饭店,那里面就是个吃饭的地方;什么叫外面等着吃吧?怎么了,你看我像个要饭的,怀疑我付不起你饭钱?”
“我没那么说你。有钱你就掏出来吧,面马上就好。”
刘继堂麻利掏出十元钱,啪地拍在案板上,口气冲冲地说:“先给我来碗面汤,送到里面去!”
这下那削面师傅再不敢小觑了,立刻陪着笑脸说:“里面请。”
刘继堂晃着膀子走进里面坐下。
那帮工的小伙计看看师傅,拿过一只碗去舀面汤。
一碗升腾着热气的面汤端到刘继堂面前,带着找回的两元零钱一并放到桌前,虚假谦恭地说:“您先喝点儿汤,面马上就来。”
刘继堂只白眼儿闪看了他一眼,便端起碗小呷了一口。很快,一大碗浇肉面端了过来,小伙计“殷勤”地说:“您别生气,不够吃的话,一会儿再给您添点儿面。不要钱的。”
刘继堂摆摆手说:“够了够了,少说这些废话。忙你的去吧,别站这儿惹我生气。”
那小伙计边走边嘟囔:“不识好歹。”
刘继堂喝着面汤,嘴里嘀咕:“狗眼看人低。我是做大买卖的刘经理。”
那小伙计到了外面,对削面的老板窃窃嘲笑说:“还在那儿生气呢。”
削面的小老板撇撇嘴不在意地说:“哼,别看他给了钱,就是个要饭的嘛。”
“我早就看出来了。师傅,以后别接待这种人,脏了吧唧黑不溜秋坏买卖呢。”
“说的,人家掏钱咋不让人家吃饭呢?”
“我是说不应该让他到里面。”
“里面就里面吧,没办法,也得讲点儿仁慈呀。”
小伙计眨么眨么眼笑着问:“师傅,啥叫仁慈?”
“招呼客人去。晚上给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