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秦世贤终于走出了做绸缎生意这个圈子,他敏锐地发现了本城仍有一处市场空白——图书生意。
改革开放后,国家的整体状态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各行各业都处于复兴势头,那真叫万行兴市万商云集,文化市场丝毫没有落后,名目繁多的读物从知识界的深层开始萌发,只是当时在秦世贤居住的这个小城的普通人眼里没有被发觉,但这里的人们对知识的渴求亦同样日渐强烈。
开放初期,所有行业的市场都未形成规模化、市场化,涉足经商的人们几乎在不具备多少专业常识的情况下,只要大胆走进去,都有一定的市场空隙,相对容易发展。
秦世贤在南方呆了一年多,发现街上到处出现了小书店:专业书籍、文学书籍、教学辅导类书籍比比皆是,购书的人时而可见。只是那时候他一心想着做绸缎生意,书的生意不入眼,没进入思考范围。
今天到了火车站,要去完成他过年前考察市场的任务,他看到妻子难舍的神情依恋的心,怜妻不忍的心绪浮泛起来。忽然间,批书、卖书的信息闪现在脑际。于是决定先停下外出,回到家再深入成熟这个项目。
两人回到家,连饭都顾不上做便讨论起来。他们两口子都是做文化工作的,本身对文化市场就比较敏感,这个小城只是出现了一些卖书的店铺,搞大型批发零售的还没有。对于文学书籍、杂志类型,秦世贤可说是在行;教学辅助方面的书籍张兰枝完全是内行,他们都能感受到市场需求,清楚地看到了市场缺口,就在当地开一家批发零售的书店完全可行!
二人草草地吃了晚饭,接着再商再议,把所有涉及到的问题,可能遇到的困难,以及具体做法都摆上桌面,一件一件地想,一遍遍地捋,一层一层地去剖析,思路越来越清晰,心情越来越畅快,不觉都快天亮了,这才感到累了。
二、莫丽花给刘继堂打了十几次电话,仍是不通,她可真急了,且急得没了主张。这会儿他又给张二拴打去了电话:“二拴呀,今儿一天我不知打了多少电话,怎么都打不通。你说继堂是不是出事了?”
张二拴早就担心这一点,但他嘴上不能对莫丽花说什么:“别急,没事的。我已经派俩服务员到平州了,到时候她们能带回消息来。”
莫丽花的心情忽然间像是一排浪头翻卷跌落,一股冷森森的恐怖感席卷而来,对丈夫的揪心感到了极限。她一刻也不能在家停留了,必须进城去,似乎这样离刘继堂又近了一些。
三、刘继堂从小饭店出来,情绪十分低落,掏钱吃饭,人家都按要饭的对待;他自己低头看看这身装束,确也就像个乞丐了,尤其是脚上这双鞋,虽然铁丝上下绑着掉不了底儿,但已成棉凉鞋了,身上穿的破棉袄也不是普通人穿的。
护林老人给了的二十元钱已经不剩几块了,明天还要吃饭,今晚上在哪儿住呢?凭几块钱是没人让他住的。这么冷的天露宿街头肯定是不行。他心乱如麻,六神无主,不知脚下迈出的每一步要走去哪里。找找看吧,怎么也得找个地方住下。走着走着,见一位上了年岁的老者从对面走来,他虚声问:“大叔,您知道哪儿有住的地方吗?”
“往前走就有旅店,过去就能看见。”
刘继堂向前走去。
老者掉转身看着刘继堂离去的背影,心说,就你这样,掏钱也没人让你住。
刘继堂走到那家旅店门前,一看外表挺像回事的,立刻就心虚气短了,没有勇气走进去。心想,就这几块钱人家怎么让我住呢?再说了,明天还得吃饭呀。
他皱了皱眉头又向前走去。路过一家烟酒副食店门前,见有个空纸箱子放在门外,他又心想,把这个要下吧,先找个地方坐坐再说。
老板在里面听到外面有人要纸箱子,没好气地扔出一句“滚!”,走出来一看,见刘继堂低声下气地说:“我想把它拆开,在地上坐一会儿。”
老板眼见了刘继堂,又觉着怪可怜的,他摆摆手说:“拿去吧拿去吧。”
刘继堂拿着空箱子一边走一边想,我刘继堂不知造了什么孽,这辈子真当了乞丐了!
不一会儿,他拎着纸箱走到一处城边外围的小街,在一间待拆毁的房子前停下脚步,走近前去一看,里面地上也是铺着拆开的纸箱子,墙角还堆放着一堆破烂脏污的棉被子之类的东西,他就心想,嗳——老天长眼,铺上盖上这些破玩样儿,脏是脏点儿,但不至于活不过明天。妈呀,我可活成最差的人了,只有要饭的才住这些地方。于是他皱着眉头推门走了进去,把那个纸箱子撕开铺在地上,又拉过一张破棉被垫上,沉沉地一屁股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舒缓的气,便觉浑身的筋骨在释放惬意。
忽然间,模模糊糊的玻璃窗前出现了一个人影,仔细一看,是个十多岁的男孩子,只听那男孩在外面“呀!”地叫了一声,闪脸不见了。
刘继堂眯缝着眼心说,小疯子,看见人有啥可呀的。疲惫不堪的他松了一口气就想躺下。
四、刚才那个在外面“呀”了一声走掉的男孩,是丐帮里年龄最小的一员。他是路过这里顺便走过来看了一眼,一看有陌生人占了他们的窝儿,顿时蹿起一股火气,“呀”了一声便脚步如飞地走了,要去找老丐主通风报信——窝儿被人占了!
前十几年前,曾经有一度时期,大街上出现了一种非正常现象,甭管是大城市还是小城市,兴起了一股讨钱致富风;这些人都是来自偏远贫困地区,整村的人外出以此为业。他们并不是因为生活过不去无奈使然,而是找到了一条致富的门路;这些人有组织,有头目,有计划,有分工,还专门租赁残障儿童来城里行乞,以博取人们的同情。而且他们还专门制作丐服,在完好无损的旧衣服上加缝补丁,五颜六色一块挨着一块,简直到了艺术化的程度。
他们在人群密集的商业区,选择繁华路段碍人腿脚的地方,一般都是以趴在地上装半死,眼睛不看人,把残障儿童弄得浑身污脏,放在身边,脑袋跟前摆着个小铝盆等家什;还有在地上爬着拖行的,玩儿命在地上磕头的,五花八门什么招数都有。而且他们都有“高档次”的生活方式,夏天到北方,冬天到南方;城里磕头,回村盖楼,成了鲜为人知的致富一族。
刚才发现了刘继堂的那个小乞丐,快步如飞来到一处商业街,这地方灯红酒绿人流如织。这群丐帮的帮主就在此行乞,年龄在五十左右,他采取的方式是就地侧卧式,胳膊腿蜷缩,脸贴着地皮一动不动,等着天上掉馅饼。这会儿他正在人行道上处于“工作”状态中,脑袋前面的铝盆里已有了不少钱。忽听得有脚步声近在脸前,又听得小乞丐喊他:“哈大,哈大,完了完了!咱们的窝儿被人占了。”
只见老丐主那双闭着的眼睛哆嗦了一下,一贯性地说话不挪动五官:“闭嘴!”
吓得小丐站立一旁蔫儿了。
这时候老丐主慢慢地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矿泉水瓶子,扭开盖儿仰脖儿喝了两口,这才慢吞吞地说:“你是说,咱们的窝儿被人占了?”
“对呀。一个我不认识的讨吃鬼已经坐下了。”
只见老丐主翻了翻那双死鱼眼,像泥胎在说话:“以后别张嘴闭嘴讨吃鬼,你是干啥的?”
“哦,以后不说了。”
“嗯,他们去了几个人?”
“就一个。”
只见老丐主难得撇撇嘴笑了:“哼哼,这是个散户。”
“是我去吴工街买饼子的时候返回来路过看见的。我在窗户上就看了一眼,呀,一个讨吃鬼……”
“还说?!”老丐主瞪凶了眼。
“忘了。”小丐啪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师傅,就一个讨——人。”
老丐主这时候瞪着眼哗啦哗啦转圈儿,又撇撇嘴笑了,说:“一个人,反了!哼,他成不了个事。”说罢,他伸手要小丐拉他一把站起,吩咐小丐,“把他们几个都叫到这儿来。收工。”
小丐转身唰唰地走了。
五、小丐顺着这条街往北,一路上呼叫起四个趴在地上讨钱的丐甲、乙、丙、丁。
六、刘继堂躺在那处丐窝儿里,时而闭眼,时而眼皮睒眨,他在悲苦地想着心事。
七、小丐领着丐甲乙丙丁在走着,他们个个儿神情严肃如临大敌一般。
这时候老丐主已经坐到了马路内侧的花池边上,气儿匀匀地吸着烟。众丐围聚在老丐身边,纷纷摩拳擦掌杂言乱语问七问八……
只见老丐主睁开灰白的眼睛扫了弟子们一圈儿,喉咙里发出粘稠滞涩的声音:“不要说话了。不干了,今天不干了。咱们的窝儿被人占了。”
丐甲攥着拳头问:“师傅,那个占窝儿的人是个干啥的?”
老丐主说:“听小欠说。”
原来那个小乞丐姓欠,只见他歪着脑袋说:“一看就知道,也是干咱们这个的。你们去了一看就知道了。”
丐乙撇嘴龇牙说:“妈的,这是什么人!”
老丐主稳稳地对众丐说:“你们跟我在一起也有几个年头儿了,应该知道,在这片儿是咱们说了算。”
众丐又是杂言乱语抽鼻子扭脸……
老丐又说:“房子一定要占住。想过没有,没家的日子那可不叫个滋味儿。”
这话点醒了众丐。本来他们远离家乡,离妻别子风餐露宿已经够苦了,能占住这个临时窝儿实属不易,怎么可以让别人抢占呢,这不是大水淹了独木桥嘛?这时候他们愤情激昂,握拳跺脚喷着唾沫星子呲呲哇嚷嚷成一团……
只见老丐又对他们说:“别乱别乱。你们想想看,在咱们这个行当里,能跟咱们一争高低的,和咱们干的活儿应该一样。你们想吃这碗儿发财饭,想回家盖房子,想成为有钱人,遇到抢房子这种事,就不能忍!”
丐甲首先跨前一步说:“师傅,我们听你的!”
“好。一会儿去了,你们一定要听我的话,还要看我的眼色,我要不放话,谁也不能动手!千万不能惹出事来。”
众丐曰:“师傅,我们都听你的。”
“干这一行,我起步早,比你们年头多,在这条道上,我趴的时间,比你们站得时间都长。走!”
众丐呼啦抖动脚步,随着丐主离去。
八、莫丽花急切切进了城,到了张二拴那里,整个儿人的精神状态失控了。她一见张二拴便哭哭闹闹地说:“二拴呀,我的继堂完了,电话一直打不通,他身上装那么多钱,肯定是被人抢了他的钱害了他的命!二拴呀,结婚二十多年了,我也没对他好过,我后悔死了,我后悔死了呀!”
张二拴被莫丽花这一通乱中添乱的哭闹砸晕了,他缓缓神才乞求般地说:“嫂子,你不能这样,这不好。他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哎呀二拴呀,都这样了咋还不严重呢?你们外人不知道我的心。”
“这事情未必是你想象的只有那么一个结局,也许是手机丢了,也许是坏了,或者是其他想不到的情况。遇这种情况的人多了,哪能个个儿都被害命了呢?”
“你就别说了,我知道。我跟他过了一辈子了,他那人手紧,从来没丢过东西,肯定是让人害了。哎呀我的老刘呀!二拴,你说刘继堂要是有上那么一下,我这下半辈子可咋过呀?二拴,你可得管我。”
张二拴有些火了,事情的真相还没弄明白,怎么就开始讹人了:“你咋能这样说话呢?别说没那么回事,退一万步说,就说发生了什么事,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会儿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张二拴火了,莫丽花的火气也来了:“呀,我这儿人都出事了,你倒不耐烦了?!”忽然间一股伤心无助的悲情鼓涌上喉间,她呜哇一声哭了,“呃——继堂呀——没人管我了呀,咱这个家可咋过呀,老天爷呀,你快说,刘继堂他在哪儿呀……”
张二拴这几天已经够烦的了,没想到一个电话招来了莫丽花,情况变得更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