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剑兰的目光突然转向小径的尽头，程天纯转过头，顺着施剑兰的视线看去，一位少女正朝他们走来。那是一身黑蓝色的职业套装，从领口翻出来的珊瑚红领尖平覆在两侧，制服就像是量身裁剪的。她没有那种模特训练过的步态，这步姿属于家庭氛围养成的。原本应该有一个模特举臂捋发的动作，可她没有做。正因为这一点，程天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已经判断出，她脑后梳着一个发髻,而在接下来的观察中，程天纯一直在找她和梦中那位古装少女的相似之处。
程天纯站起身来，他竟担心起自己是否衣着得体，是否形容会有一丝的邋遢。
少女走到正在起身的施剑兰跟前：“施主任,我来了！”
施剑兰笑着对少女说：“这位是程先生，你今天跟他走。以后他女儿在幼儿园每天就是你去接送。”
“这姑娘叫什么名字？”程天纯身子对着施剑兰，却像是在问少女。
“唐锦儿”这声音从少女的位置传了过来。
“唐锦儿？”惊讶中，程天纯刚才拘谨的陌生感消失了。上次那一小截的相识，竟在这一刻被放大了。他仔细打量着少女。
“你们见过面？”施剑兰吃惊地看着程天纯。
唐锦儿脸上出现了淡淡的微笑，像是一个漂亮的女生在经过走廊时，朝着熟人投过来的那一抹灿烂：“是以前，那个黄昏时分，这位先生和他太太还有小女孩女儿来过‘唐韵公园’。”
程天纯面对着眼前的唐锦儿，他在回忆她穿唐装的样子，特别是唐锦儿当时类似上官婉儿的发髻和那一身轻盈的衣裙。他觉得“唐韵公园”的记忆像是一段全立体的高端电影，而眼前的唐锦儿则像是那部影片的演员来到跟前。
“主要是服装发型都换了，才没认出来。”程天纯对施剑兰说。
施剑兰看了眼唐锦儿，随后把目光转向程天纯：“锦儿可不会认不出你，不论你怎样更换衣服，化妆。当然，她如果和你分别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你的面容、体型、嗓音、肢体语言都有了太多的变化。就认不出你了，除非交谈一次。”
程天纯觉得自己已经走进智能机器人的世界了，不再是从前那样隔着屏幕远远地欣赏。他庆幸自己成为了当今世界上极少数有机会了解仿真智能机器人的人。
施剑兰对唐锦儿说：“现在你跟他走吧！噢，先去拿一下你的行李箱。那里面的东西都是我为你准备好的。”
“你带我走吧！”唐锦儿没有了在“唐韵公园”时的庄严，脸上的笑容就像是机舱门口的一位空姐。
程天纯在锦儿前面走着，只听见身后那节奏感很强的皮鞋落地声。在进入大厅后，这皮鞋声听起来更悦耳了。
“您先等一等，我去拿行李箱。”锦儿转身朝着侧面的电梯箱走去。
锦儿回来时，拖了一个行李箱。她的职业套装也因为一只手臂在后而拉牵出身材的窈窕，程天纯此刻却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的锦儿和古装美女联系起来。
到了大门口，程天纯对锦儿说：“我们坐地铁回去！”
锦儿的脸颊上出现了温婉的笑容，像是经过含筷子训练：“是不是非常远啊！”
程天纯和锦儿说话已不再感到拘谨，仿佛她只是一位多年未见的邻家小妹：“挺远的，大概七公里吧！”
锦儿依旧含着笑：“不远啊，我们走过去吧！我要看看市容！”
程天纯心里苦笑着：这丫头还真的不一样！可梦中的情景一下子浮现在眼前，梦境中那段让他难忘的路程至少比七公里远。他竟兴奋了起来：“也好吧！”
程天纯还没有来得及把脑海中的想象继续下去。因为熟悉路程，他自然要走得比锦儿靠前一点。他此刻倒是希望锦儿走在他前面，他可以观察路过的行人是否会注意锦儿，而他也可以进一步仔细观察已经来到他身边的锦儿。
锦儿加快脚步，她已经几乎和程天纯并肩了：“您的名字还没告诉我呢！”
“我叫程天纯，工程师的程，天空的天，纯洁的纯。”程天纯无意中已经学会对锦儿说话要语法工整。
锦儿不说话了，只有她的皮鞋落在地砖上发出的“笃、笃”声。
他俩从扶梯升至一条跨度近百米的过街天桥。程天纯对锦儿说：“我来拉杆箱吧，你放松一下！”
锦儿没有推让，她把拉杆递给程天纯，走到程天纯前头去了。迎面而来的是一组铁锈红的,镶嵌了深紫色饰边的大楼。淡灰蓝的天桥在街对面并没有结束，桥面在这个位置看起来像一条深远的马路。程天纯稍稍放慢了脚步，他细细观察着锦儿在现代建筑群之间的背影。锦儿的发髻刚好盖在了后衣领的上方，渐渐地，程天纯又想起了梦中那段行程。
人行道上的行人很少，平日里那些行人好像是因为锦儿的到来刻意躲避起来了。程天纯从走出智能开发中心的那一刻起，就在默默地祈祷路上最好冷清一点。起步时他在脑海中想象的画面随着行程在一步步鲜活起来。他在观察着锦儿，她每经过一杆工艺造型的路灯，亦或是一座有着饰面窗户的大楼，所有这些都市风格的造型因为有了锦儿，就成了一幅幅色调微冷的油画。
马路对面一家商店的汉字招牌触动了程天纯，他问锦儿：“你的箱子里有‘唐韵公园’那套古装吗？”
锦儿的眼神很认真：“我来以前把古装上交了啊！”
“哎呀！我怎么忘了和施主任说这件事了。我女儿想要一个穿古装的阿姨去接她的。”
锦儿的表情凝固了一下，“那我马上回去拿一下！”
程天纯举起手微微摆了一下：“来不及了，已经走过一半的路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屏幕看着：“临时买一套吧！看看我们到家的时候能不能收到。”
“买一套吗？”锦儿一下子兴奋起来了。
程天纯抬起眼来看着锦儿，锦儿的姿态、神情和在“唐韵公园”时完全一样，像是在等待有人把那套长裙送到她的手中。
程天纯不想打破锦儿此刻的美好神韵，他向前迈了一步，把折叠的手机屏幕全部打开。
放大了四倍的画面配上立体声，屏幕的流动色彩让程天纯想起梦中看到的浅洼和积水中的嫩草。锦儿很认真地看着。程天纯移动着屏幕上的每一款古装长裙。一位少女在跑着，长裙的飘逸让程天纯看到了锦儿在运动中样子。
“这套怎么样？”程天纯看着站在身边的锦儿，更注视着她表情的变化。
锦儿笑了，依旧是没有露出牙齿。但这次已经不像是在大殿的走廊上，她的目光中透出的是欣喜。
接下来的行程中，锦儿的脸上一直带着那种介于微笑和平静之间的表情，是通常人们在心境极好状态下的面容。
他俩现在正穿过湿地绿化带，天色开始昏暗，路边的杆灯已经亮起。人们都该在家里吃晚饭了，四周没什么人影。程天纯觉得和锦儿已经认识了很长时间，这时候，他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忘掉锦儿是机器人。泥土和水草的气息更催促着程天纯赶回拥着灯光的家中。
小区就在前头了，那些大楼墙面的装饰灯光已经亮起,让归家的人内心充满温馨。
程天纯打开手机看了一下，锦儿的古装已经到了小区。他看着身边的锦儿，她很快就要变身为唐代美女了，程天纯竟有种说不出的激动。
大楼的会客厅就在前面，程天纯加快了脚步，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早一步跨入大楼。
在浅蓝色的透明邮件箱前，程天纯输入了密码，拉开指定的小抽屉，他取出邮包。他很仔细地把邮包的封套拉开，生怕用力过度，把这套衣裙哪怕是弄一丁点儿损伤。透明的包装袋看得出里面这套衣裙精致的衣料和颜色。他取出衣裙，看了眼锦儿含笑的脸颊。把衣裙交给锦儿：“去边上的卫生间换上！”
程天纯站在大厅里等着，虽说已经挺疲劳了，可他还是没有朝大厅内放置的几张深棕色长椅走过去。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第一次在“唐韵公园”看到的那位古装少女很快就会出现在面前。
唐锦儿很快从卫生间出来了，她的右肘上悬挂着换下来的职业装。她的步态像在“唐韵公园”时那样的轻盈、拘谨、典雅。弯曲的肘子离开了身子，让程天纯想起她挽着披帛的样子。仿佛这里就是在唐代殿宇的大殿内。可锦儿走近程天纯时，她那轻盈的衣裙让程天纯感到一丝凉意，毕竟现在已经进入初冬了。
程天纯拿过锦儿臂弯上的职业装：“这样穿着太冷了！我买得时候只顾着挑选衣服的款式了，倒把季节给忘了。”
锦儿像是沉浸在唐代的氛围里，她微笑着，双唇只是稍稍开启了一下：“不冷。”
程天纯没再问锦儿，他知道这或许就是多余的。他上前拉起锦儿的拉杆箱：“我们现在回家去吧！”
从电梯里出来，程天纯对锦儿说：“给我女儿一个惊喜！”
门开了，舒帧站在门口。她在第一瞬间把锦儿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她的视线在从锦儿的脸移向她的身子时几乎快得让人感觉不到：“这姑娘不就是我们上次在……”
程天纯回道：“在唐韵公园。”
锦儿从舒帧身边走过时，她的视线一直没有从锦儿身上移开：“是同一个人吧？”
程天纯看着舒帧，很是认真：“是同一个人啊，她就是唐锦儿。”
舒帧嘴角出现了灿烂的笑容，她朝里面喊道：“萌萌来看，爸爸把谁带来了？”
萌萌跑出来，她看着锦儿。
锦儿又一次露出古雅的笑容。程天纯侧过脸看了眼锦儿，再看着萌萌：“认不出来了？她是谁？”
萌萌黑亮的眸子看着锦儿，上仰着头，稍稍后退了一步。她的眼神中却还有一分陌生的拘谨：“她是抱小鹿的阿姨。”
舒帧上前，蹲下身子，臂弯搂着萌萌：“萌萌记性真好，就是她。萌萌还是叫姐姐吧！锦儿姐姐。”
锦儿的目光稍稍凝固了一下，她上前轻轻抚摸着萌萌的头：“我就是锦儿姐姐。”
萌萌笑了，黑亮的眸子和双颊尽是童真：“锦儿姐姐，你以后每天接我回家吗？”
锦儿声音很轻，又很柔和：“锦儿姐姐每天会来接你回家的。”
萌萌甜甜的笑脸有了一丝阴云：“小鹿呢？”
程天纯忙说：“锦儿姐姐已经把小鹿送回家了。”
萌萌接着问道：“小鹿的家在哪里呢？”
程天纯说：“小鹿的家在很远的地方。”
站在一旁的舒帧说：“萌萌别闹了，锦儿姐姐还没有吃……”
程天纯看着锦儿，犹豫了一下：“我们吃饭吧！”
锦儿笑了笑：“好的！”
程天纯和锦儿在餐桌边坐了下来。舒帧把萌萌安置到她平时坐的座位上，那是一个加装了增高垫的椅子。舒帧现在的座位正好在锦儿的对面。程天纯把一个有着淡绿色花纹的瓷碗放在锦儿前面，眼中还是充满疑惑：“你能吃饭吗？”
锦儿的眼神很认真：“我能吃饭啊！”
程天纯沉默了一会儿，他开始给锦儿的碗盛饭：“你靠吃饭提取能量？”
锦儿说：“我可以一年充一次能量，饭可以吃，不吃也可以。”
锦儿吃饭的动作细节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显得更文雅、她尽量避开有纤维的食品，更偏重新鲜蔬菜的汤汁。
而程天纯每一时刻所能做的事情，似乎也只是观察锦儿与普通人不同的地方了。这好比区别一张真实的照片和电脑合成的图片之间极细微的差别。
舒帧因为坐在锦儿的对面，可以毫无觉察地观察锦儿。
萌萌临睡前，跑到锦儿的房间，一定要锦儿陪着她睡。舒帧劝着萌萌：“萌萌不是已经自己睡了吗？你有自己的房间啊！”
“我要和锦儿姐姐一块儿睡！”萌萌看着锦儿，坚持着。
舒帧想了一下，问锦儿：“锦儿，你会讲故事吗？”
锦儿转过身来对舒帧说：“会讲故事的，好多好多故事！”
舒帧好像听懂了锦儿话里的含义：“那你就给萌萌讲个故事吧，她听着听着就会睡着的。”
舒帧顺势牵起萌萌的手：“萌萌听话，锦儿姐姐给你讲故事!”
舒帧转过头，给锦儿递过去一个温暖的笑容。
锦儿的脚步轻快了起来，赶在了舒帧的前头到了萌萌的床边。
锦儿坐在了萌萌的床沿上，她嘴角已经出现了微笑，像是准备好了：“你要听什么故事呢？”
萌萌注视了锦儿几秒钟：“我要锦儿姐姐救受伤的小鹿的故事。”
锦儿看着萌萌，但她的眼睛却没有对着萌萌的视线。几秒钟后，锦儿的眸子闪动了起来，那眼神后面就是涓涓的故事：“一只小鹿迷了路，她在山坡上跑啊跑，前面出现了一条深深的水沟，小鹿想跳过去，可不小心前腿撞在水沟对面的一块大石头上。小鹿的腿受伤了，她一瘸一拐地走啊走，这时候天上下起了大雪，小鹿快要走不动了。她走进了一片小树林里，她太累了，倒下了。”
萌萌眼中满是伤心：“那后来呢？”
程天纯和舒帧目光中都显出惊讶，他们已经进入了锦儿故事的情节中。
锦儿继续着：“雪下得大起来了，这时候远处出现了一位美丽的少女……”
锦儿的到来使程天纯心境也阳光了起来。他预感着自己的生活都将要进入童话般的世界。这比任何视频、小说都要有带入感，一个完全仿真的机器人，接下来的故事不需要像看书那样去思考和想象。她就是活生生的人，在与她共处时，他和她就是任何一个她所涉及到的故事中心。他不仅引导她踏上故事的路程，也因他的加入使故事不仅在他看来，而且旁观者看来也更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