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人的对称。
毕大夫把第一副一乳一胶手套脱一下来。
毕大夫把第二副一乳一胶手套脱一下来。
在第一副手套和第二副手套之间蕴含血迹,像胶水一般粘结着半透明的胶皮。
“毕大夫,电话。”手术室hushi喊。
她依旧缓缓地脱她的手套。没有什么能让一个有经验的外科医生焦急、里面的那副手套不能用了。手术中破了,有鲜红的病人的血液染进她的指甲缝,白求恩开刀的时候也遇到这种情形,中了毒,后来就牺牲了。她只得临时再套一上一副,好像在裂开的饺子外面再糊上一层皮。
她懒懒地问:“是不是我们家?如果不是,就说我手术还没完,谁的电话也不接。”做完一场大手术,就像干了一天活的长工,筋骨欲散。
“不是你们家的电话,是个女的,她好像很知道您的工作习惯,劈头就说,我有要事找毕大夫,如果她不接这个电话,损失就太大了。我就问,什么事啊。能否交我们转告?她停了一下说,是关于发财的事。”
小hushi说到这里,诡诘地笑了笑。“毕大夫,这年头,什么事都能打听,哪怕是找情妇情夫的事,唯有发财不可问。每一笔财富后面,都有一个故事。您说是不是啊?”
发财?
毕大夫讶然不已,嘴唇在口罩后面无声地张圆了,口罩上就出现了一个优美的凹陷。这个世界上,谁都可能发财。比如给她传电话的这个小姑一娘一,明天就可能挎上一位黑人酋长的儿子。毕大夫绝不惊奇。收破烂的也可在月饼盒子里捡着成沓的钞票,或者干脆就是金项链,毕大夫也不惊奇。唯有她自己——一个大学毕业有着主治医师头衔和一精一湛手艺的大夫,人们已不称她姓名,而是尊称为“毕刀”的这个人,要是发起财来,就古怪了。
大夫发不了财,除非毕大夫刚才给病人开刀的那个胆囊里,储存的不是一把泥沙,而是若干克拉水钻。
大夫能略有进项的渠道,就是收取病人的红包一皮。虽说上面三令五申,但几乎所有的大夫都靠它创收。从本意上说,毕刀是不愿意直接从病人家属手上拿钱的。那有一种趁人之危的血腥味道。再有,她从不在手术之前收礼。不是廉洁,而是害怕天上有一种叫做概率的东西。你就是再有把握的医生,也必须蛰伏一在它的脚下。万一出了意外,毕刀心中有愧。不收钱就手术,好比不要定金,她手术执刀的时候,就可以维持一种高雅的心态,感觉自己仍是长着翅膀的天使。至于术后,病人康复,愿意给些馈赠,不拘多少,毕刀收下心安理得。要是人家不送,毕大夫也不恼恨。像街头一个自得其乐的卖艺人,你给钱也罢,不给也罢,她总是要自己吹呜呜呜响的笛子。
毕大夫喜欢把人的皮肤切开时,血流一出来的油腻感觉。喜欢能把切开了的皮肤,再缝得像荷包一皮一样漂亮的羊肠线。
毕刀惊奇之后,决定立即接电话。她用酒一精一纱布揩干净指缝里的血痂。现在的伪劣产品太多了,比如这双手套。只有病人是真的。毕大夫用指纹里还嵌着血丝的手,提起电话听筒。
“喂,哪位?”
“是篮子吗?你好难找。干什么呢?”对方轻柔的女声,绝没有因长时间的等候而焦躁。她一定有一个极舒适的打电话的环境。
从“篮子”这个只属于毕刀中学时代的外号里,她就知道是谁了。
“曹末生,你好。我还能有什么事?就是忙着给人开膛破肚呗。”
曹末生与她中学同学,原来睡上下铺位。后来一个去了东北,一个奔了西南。地理前置词虽说不同,后缀的尾巴倒是一致,都是生产建设兵团。后来她们都成了工农兵学员,不过一个学了医,一个学的是中文。直到最后脚前脚后返城。毕兰成为市属一家医院的外科主刀,曹末生为京城某著名报刊的首席女记者。
当年她俩散布在天南海北时,经常写信。要是在该收到对方来信的日子里,等不到鸿雁,她们会立刻补写一封,好像是给信件造一个孪生姐妹,以防失去联系。
等到她们同回了京城,彼此倒少了许多往来,经常几个月毫无声息,仿佛淹死在闹市的人海中了,有时会频繁地一天通几次电话,为了同去看一场电影,你等我,我等你的,再三约会时间,闹得双方的丈夫直嫉妒。
少年时的友谊,假若经历了困苦而未曾磨断,就像冰镇的香摈,无论什么时候再打开瓶塞,都会以极大的热情迸出泡沫。
“喔……没什么事……只是想找你…聊聊天。”本来很亲切的一句话,曹末生却说得迟疑。
“不必先来一段温柔的话,联络感情。有话快说,我的双手还沾满了血迹。不要扭扭一捏一捏,是不是又要介绍你的狐朋狗友,走后门住院?”外科医生只要说到他们的业务,嘴就像刀子一般锋利起来。
“真的没什么事。只是……想你。”那边的曹末生突然压低了声音,使这句话的末尾,更有了黯然怀旧的味道。
毕刀对着肮脏的话筒微笑了:“哎,末生,不要来这一套。你越这样我越确信你有事求我。当年我们住宿舍,你夜里不敢一个人上厕所,要我陪你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腔调,你是故态复萌啊,我在感到亲切的同时,不得不提高革命警惕。你直奔主题好了,毕竟我们已经相识了30年,从13岁我们上初一那年算起。”
“篮子,你不做外科医生了吗?”曹末生依旧很柔一弱的样子。
“没有啊。谁说的?我刚刚救了一个人的命。才下台。不是舞台,是手术台。”毕刀摸不着头脑。
“噢,我以为你改做心理医生了,把人剖析得这样入木三分。但是,蓝子。你错了。我真是很想你。我真是想见你,今天下午五点,请你在4路公共汽车站等,我计算过了,这对咱们俩来说,路程都一样远近,符合公平的原理。放下我的电话,就给你的家里打个电话,说晚上回家可能晚。我不喜欢大家谈天的时候,有人不停地看表。好了,就这样说定了。不见不散。”电话线那头的曹未生,优雅地说完她的话,不由分说地挂断了。
毕刀愣愣地站在那里。从小就是这样,她看似很果断,但总是被柔一弱的曹末生牵着走。
现在,不管她有什么事,都要在指定时间到汽车站。而且,在所有的谈话里,曹末生并没有一个字涉及到发财——这个重要的问题。
下了班,毕大夫脱一下白衣,换上会见宾客的衣服。她没有几件像样的服饰。在家的时候穿家常服,在医院的时候穿工作服。剩下唯一可显示服装的场合,就是拥挤不堪恶味冲天的公共汽车了。再好的衣服也会挤出皱褶来。女为悦己者容。毕大夫不想悦任何人。因此她听天由命,总是像一个真正的蓝领,穿最简朴的服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