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的花呆板而有程序,像是被煮沸开而后晾干,毫无活力。
我曾经做过很美的花和最别致的花圈。
那是在一座充满冰雪的山上。山像一个大环,把男兵和女兵圈在里面。在我们之前和之后,那里都没有过女兵,我们便成为一个例外。
男兵们守在国界上,女兵们在后方。女兵们像嫩绿的豌豆粒,包一皮裹一着一层透明的水泡,只能看,不能摸。
女兵们很安全也很寂寞,没有几个男兵同她们说话。她们便觉得自己被冷落了。其实,每天夜里,她们都在许多男兵的梦境里走来走去。
班里我年纪最小,知道的事情又多又客观。
一天,我们正在做棉签。白白的棉丝缠在女孩们的手指间,仿佛那里有一只只成熟的蚕。
一个很年青潇洒的军人站在了我们面前。他是司令部干练的林参谋。
“请你们做几个花圈。”林参谋站得笔直地说。
“什么花圈?”班长问。班长是长得最丑的女兵,但我们都听她的。
“就是……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追悼会需要花圈。”林参谋说。
我们都知道这段话,现在更感觉到它的英明与沉重。
国界,是经常需要用血来打磨光滑的,不然,就会出现许多一毛刺。
我们手中的蚕在这一瞬变成了蛹。
“牺牲了三个战士。以前,我们是不做花圈的,因为男人们都不会。今后。要送花圈。因为大家都说——既然雪山上有了你们。”林参谋讲得很肯定。我相信他以后能当将军。
“可是,我们也不会做花呀!”小宛抢着说。她是我们之中最漂亮的女孩。
“女人,怎么还能不会做花?”林参谋惊讶地耸着他那像鹰翅一样的眉毛。幸好他的羊皮军帽严肃地压住眉梢,否则眉毛会飞走的。听说在边境作战的时候他非常勇敢,在这一瞬,我不大相信这说法。
“是女人,便都该会做花吗?我们之所以到雪山来,不就是为了证明男人和女人都一样吗?”
小宛很厉害地同林参谋争辩。于是我们都插不上嘴,只听她一个人说话。
“女人们当然应该会做花。不会做花的,算什么女人!”林参谋很喜欢同小宛吵下去,但首长的命令一定要执行,他硬起心肠说。
小宛觉得在我们面前丢一了面子,便掉下眼泪,对我们说:“你们也不帮我说话!”
我们当然很想帮她,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会扎花。”班长直到这会儿才说话。她原来只是听说小宛想同林参谋好,现在信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我们都埋怨她。
“要有纸,彩色的。”班长是农村兵,会纳鞋底,绣鞋垫。
“有,有。”林参谋说着,从屋外抱进一大捆各色的纸。仿佛落雨天马路上铺了一汪汽油油彩,薄而娇一艳。
大家立刻喜欢上了这些纸,愿意跟班长学做花。雪山上没有花,更没有这许多颜色。天是蓝的,雪是白的,被大风卷去了积雪的新鲜岩石是赭色的。我们已经快把这些美丽的颜色忘记了。忘记一种颜色不像忘记一句话,你会永远想不起它。
我们非常高兴,开始跟着班长做花。班长把人分成几组,有裁纸的,有折纸的,有用线绑花蒂的。不一会,桌子上就堆起一大簇花,好像春天里刮起一阵大风,把花都扫来了。
“不行!不能做哩!”班长把剪子甩到纸捆上。
“为什么不做?”小宛刚做完一朵粉色的花,想把它插在自己的辫梢上。
“没有白花。这太喜庆了!”班长皱着眉。
我们这才记起这些花的用途,一时间屋内很静很静,大家觉得做了对不起烈士的事。
打电话叫来林参谋。他是作战参谋,做花圈是作战的最后一个步骤。
“什么颜色的纸都有,就是没有白纸。”林参谋说。
我们都望窗外。雪山上有很多很多白色,可惜做不成花。
“那不成。”班长很强硬地说,“找吧!”
林参谋跑走了。他跑得很快,在雪山上是不兴这样像马儿一样跑的,跌倒了就会永远爬不起来。可是林参谋没跌倒,他抱着一大摞白色的公文纸跑回来,说:“行么?”
班长说:“不行。没有皱纹,同别的纸不般配。再说,纸也太小,只能做出茶盅一样大小的花。”
林参谋这一次没有说话也没有跑。整个部队都没有又白又有皱纹的纸。向山下基地要,就是用特急电报把话儿捎去,也要半个月后才能把纸送上来。烈士们是一定等不及的。
“茶盅就茶盅吧!”班长叹了口气,又说,“花圈花圈,有花还得有圈。花归了女人们,圈可是男人的事。”
林参谋便去做圈。
白花确实很难做,先要把无格公文纸上的红色抬头裁去,剩下的纸片便只有包一皮裹上钉的写字那块白布大小。为了和彩色皱纹纸配套,要在白纸上一抽一出皱纹来。
班长取来一支筷子,把公文纸像擀面条似地缠在筷子上。一定要缠紧,千万不能松了,一松,纹路就不细腻了。然后用两手握住筷子两端,猛地朝中间狠劲一挤,纸卷就皱缩到一处了。慢慢打开,一张有着像冰花那样无法预计图案的皱纹纸,就在你面前出现了。
班长做完示范,就把这活交给小宛。小宛用劲大了,纸就像被火燎过一样,裂出大洞。用劲小了,纸像光滑的少女脸庞,毫无纹路。小宛把一抽一坏了的纸扔在脚下,脚下就盛开了一地梨花。把一抽一好的纸做成白花,一精一巧得让人心疼。只是它们太小了,仿佛秋天寒冷的早晨,半开不开的野菊。
“太小了……”班长说。
“我们把几张白纸粘成一大张,不就有了吗!”我想这么简单的办法,她们怎么就没想得出!
“不成。那样的纸是一抽一不成的。”班长和小宛一起说。
“我有一个办法。可是大家要发誓,永不对外人说。”
“我发誓。”我第一个表示决心,主要是太想知道谜底。
“你先讲。大家先别忙着发誓。”到底班长老练。
小宛掀一开她的花枕中,露出她的枕头——一个包一皮袱皮裹成的小包一皮,板板正正,好像里面有个熟睡的婴儿。她抖开包一皮袱皮,掏出一卷雪白而松一软的纸——女人家专用的东西。
“这是我当兵时,我一妈一给的……我一直没舍得用……”
那纸真轻一盈。像是一团云。小宛的家在大城市。
“女人家用的东西,恐怕不好……”班长沉吟着。她到底是农村姑一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