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接到电报:“涤洲病危”。十四起身;到北平,他已过去。接到电报,隔了一天才动身,我希望在这一天再得个消息——好的。十二号以前,什么信儿都没听到,怎能忽然“病危”?涤洲的身体好,大家都晓得,所以我不信那个电报,而且深信必再有电更正。等了一天,白等;我的心凉了。在火车上我的泪始终在眼里转。车到前门,接我的是齐铁恨——他在南京作事——我俩的泪都流下来了。我恨我晚来了一天,可是铁恨早来一天也没见到“他”。十二的早晨,“他”就走了。
这完全象个梦。八月底,我们三个——涤洲、铁恨、与我——还在南京会着。多么欢喜呀!涤洲张罗着逛这儿那儿,还要陪我到上海,都被我拦住了。他先是同刘半农先生到西北去;半农先生死后,他又跑到西安去讲学。由西安跑到南京,还要随我上上海。我没叫他去。他的身体确是好,但是那么热的天,四下里跑,不是玩的。这只是我的小心;梦也梦不到他会死。他回到北平,有信来,说:又搬了家。以后,再没信了,我心里还说:他大概是忙著作文章呢。敢情他又到河南讲学去了。由河南回来就病。十二号我接到那个电报。这个象个梦?
今天翻弄旧稿,夹着他一封信——去年一月十日在西山发的。“苓儿死去……咽气恰与伊母下葬同时,使我不能不特别哀痛。在家里我抱大庄,家母抱菊,三辈四人,情形极惨。现在我跑到西山,住在第三小学的最下一个院子,偌大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天极冷,风顶大,冰寒的月光布满了庭院,我隔着玻窗,凝望南山,回忆两礼拜来的遭遇,止不住的眼泪流下来!”
“两礼拜来的遭遇”是大孩子蓝死,夫人死,女孩苓死。跟着——老天欺侮起来好人没完!——是菊死,和白老伯死;一气去了五口。蓝是夜间死的,他一边哭一边给我写信。紧跟着又得到白夫人病故的信,我跑回北平去安慰他。他还支持着,始终不放声的哭,可是端茶碗的时候手颤。跟着又死去三口,大家都担心他。他失眠,闭上眼就看见他的孩子。可是他不喝酒,不吸烟,象棵松树似的立着。他要作好到底。现在,剩下六十多的老母,甘多岁的续娶的夫人,与五岁的大庄!人生是什么呢?
朋友里,他最好。他对谁也好。有他,大家的交情有了中心。什么都是他作,任劳任怨的作,会作,肯作,有力气作。对家人、对朋友,永远舍己从人。对事情,明知上当,还作,只求良心上过得去。他很一精一明,但不掏出手段;他很会办事,多一半是因为肯办,肯认真办。他就这么累死了。
对学问,他很谦虚,总说他自己“低能”。可是在事情那么忙乱的时候,他居然在音韵学上有成就,有著作。他作到别人所不能作到的了:就在家中死了五口以后,他会跑到西北去调查方音!他还笑着说呢:到外边散散心。死了五口,散心?拿调查工作散心,他不是心狠,是尽人力所及的铸造自己。他老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朋友,对得起一生。卅五岁就死去,这样的人,只有无知的老天知道怎回事!
自我一认识他,他仿佛就是个高个子。老推平头,老穿深色的衣服,腮上胡子很重。偶尔穿上洋服,他笑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漂亮。同样,他知道自己的一切缺点。有一次,他把件绸子大衫染得发了绿头,他笑着把它藏起去:“这不行,这不行,穿它还能上街?”他什么也不行,他觉得。于是高过他的人,他不巴结。低于他的人,他帮忙。对他自己,在幽默的轻视中去努力。高高的个子,灰色或蓝色的长袍,一天到晚他奔忙。他没有过人的思想,只求在他才力所及的事上、学问上、作人上,去作。他实在。说给他一件新事,或一个新的思想,他要想了,然后他拍着腿:“高!高!”到此为止;他能了解,而永远不能作出来,新的。旧社会的享受,他没享受过;新的,也没享受过。他老想使别人过得去,什么新的旧的,反正自己没占了便宜。自己不占便宜就舒服。因此,他心宽。死了五口,还能支持,还替朋友办事,还努力工作,就是这个力量的果实。谁都说,过了那一场,涤洲什么也不怕了。他竟会死了!
他死的时候,一群朋友围着他,眼看着咽气,没办法。他给朋友帮过多少忙,而大家只能看着他死。他死后,由上海汉口青岛赶来许多朋友,来哭;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死在医院了,老太太还拉着大庄给他送果子来。嗅,什么也别说了吧,要惨到什么地步呢!涤洲,涤洲,我们只有哭;没用,是没用。可是,我们是哭你的价值呀。我们能找到比你俊美的人,比你学问大的人,比你思想高的人;我们到哪儿去找一位“朋友”,象你呢?
载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人间世》第十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