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行色

天山行色

作者:美文苑  于 发布   
字数:2431   栏目:游戏竞技   浏览:0
书名:汪曾祺散文集(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
南山塔松

  所谓南山者,是一片塔松林。

  乌鲁木齐附近,可游之处有二,一为南山,一为天池。凡到乌鲁木齐者,无不往。

  南山是天山的边缘,还不是腹地。南山是牧区。汽车渐入南山境,已经看到牧区景象。两边的山起伏连绵,山势皆平缓,望之浑然,遍山长着茸茸的细草。去年雪不大,草很短。老远的就看到山间错错落落,一丛一丛的塔松,黑黑的。

  汽车路尽,舍车从山涧两边的石径向上走,进入松林深处。

  塔松极干净,叶片片片如新拭,无一枯枝,颜色蓝绿。空气也极干净。我们藉草倚树吃西瓜,起身时衣裤上都沾了松脂。

  新疆雨量很少,空气很干燥,南山雨稍多,本地人说:“一块帽子大的云也能下一阵雨。”然而也不过只是帽子大的云的那么一点雨耳,南山也还是干燥的。然而一棵一棵塔松密密地长起来了,就靠了去年的雪和那么一点雨。塔松林中草很丰盛,花很多,树下可以捡到蘑菇。蘑菇大如掌,洁白细嫩。

  塔松带来了湿润,带来了一片雨意。

  树是雨。

  南山之胜处为杨树沟、菊花台,皆未往。

  天池雪水

  一位维吾尔族的青年油画家(他看来很有才气)告诉我:天池是不能画的,太蓝,太绿,画出来像是假的。

  天池在博格达雪山下。博格达山终年用它的晶莹洁白吸引着乌鲁木齐人的眼睛。博格达是乌鲁木齐的标志,乌鲁木齐的许多轻工业产品都用博格达山做商标。

  汽车出乌鲁木齐,驰过荒凉苍茫的戈壁滩,驰向天池。我恍惚觉得不是身在新疆,而是在南方的什么地方。庄稼长得非常壮大茁实,油绿油绿的,看了教人身心舒畅。路旁的房屋也都干净整齐。行人的气色也很好,全都显出欣慰而满足。黄发垂髫,并怡然自得。有一个地方,一片极大的坪场,长了一片极大的榆树林。榆树皆数百年物,有些得两三个人才抱得过来。树皆健旺,无衰老态。树下悠然地走着牛犊。新疆山风化层厚,少露石骨。有一处,悬崖壁立,石骨尽露,石质坚硬而有光泽,黑如精铁,石缝间长出大树,树荫下覆,纤藤细草,蒙翳披纷,石壁下是一条湍急而清亮的河水……这不像是新疆,好像是四川的峨眉山。

  到小天池(谁编出来的,说这是王母娘娘洗脚的地方,真是煞风景!)少憩,在崖下池边站了一会,赶快就上来了:水边凉气逼人。

  到了天池,呵!那位维族画家说得真是不错。有人脱口说了一句:“春水碧于蓝”。

  天池的水,碧蓝碧蓝的。上面,稍远处,是雪白的雪山。对面的山上密密匝匝地布满了塔松,——塔松即云杉。长得非常整齐,一排一排地,一棵一棵挨着,依山而上,显得是人工布置的。池水极平静,塔松、雪山和天上的云影倒映在池水当中,一丝不爽。我觉得这不像在中国,好像是在瑞士的风景明信片上见过的景色。

  或说天池是火山口,——中国的好些天池都是火山口,自春至夏,博格达山积雪溶化,流注其中,终年盈满,水深不可测。天池雪水流下山,流域颇广。凡雪水流经处,皆草木华滋,人畜两旺。

  作《天池雪水歌》:

  明月照天山,

  雪峰淡淡蓝。

  春暖雪化水流澌,

  流入深谷为天池。

  天池水如孔雀绿,

  水中森森万松覆。

  有时倒映雪山影,

  雪山倒影明如玉。

  天池雪水下山来,

  快笑高歌不复回。

  下山水如蓝玛瑙,

  卷沫喷花斗奇巧。

  雪水流处长榆树,

  风吹白杨绿火炬。

  雪水流处有人家,

  白白红红大丽花。

  雪水流处小麦熟,

  新面打馕烤羊肉。

  雪水流经山北麓,

  长宜子孙聚国族。

  天池雪水深几许?

  储量恰当一年雨。

  我从燕山向天山,

  曾度苍茫戈壁滩。

  万里西来终不悔,

  待饮天池一杯水。

  天山

  天山大气磅礴,大刀阔斧。

  一个国画家到新疆来画天山,可以说是毫无办法。所有一切皴法,大小斧劈、披麻、解索、牛毛、豆瓣,统统用不上。天山风化层很厚,石骨深藏在砂砾泥土之中,表面平平浑浑,不见棱角。一个大山头,只有阴阳明暗几个面,没有任何琐碎的笔触。

  天山无奇峰,无陡壁悬崖,无流泉瀑布,无亭台楼阁,而且没有一棵树,——树都在“山里”。画国画者以树为山之目,天山无树,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紫褐色的光秃秃的裸露的干山,国画家没了辙了!

  自乌鲁木齐至伊犁,无处不见天山。天山绵延不绝,无尽无休,其长不知几千里也。

  天山是雄伟的。

  早发乌苏望天山

  苍苍浮紫气,

  天山真雄伟。

  陵谷分阴阳,

  不假皴擦美。

  初阳照积雪,

  色如胭脂水。

  往霍尔果斯途中望天山

  天山在天上,

  没在白云间。

  色与云相似,

  微露数峰巅。

  只从蓝襞褶,

  遥知这是山。

  伊犁闻鸠

  到伊犁,行装甫卸,正洗着脸,听见斑鸠叫:

  “鹁鸪鸪——咕,

  “鹁鸪鸪——咕……”

  这引动了我的一点乡情。

  我有很多年没有听见斑鸠叫了。

  我的家乡是有很多斑鸠的。我家的荒废的后园的一棵树上,住着一对斑鸠。“天将雨,鸠唤妇”,到了浓阴将雨的天气,就听见斑鸠叫,叫得很急切:

  “鹁鸪鸪,鹁鸪鸪,鹁鸪鸪……”

  斑鸠在叫他的媳妇哩。

  到了积雨将晴,又听见斑鸠叫,叫得很懒散:

  “鹁鸪鸪,——咕!

  “鹁鸪鸪,——咕!”

  单声叫雨,双声叫晴。这是双声,是斑鸠的媳妇回来啦。“——咕”,这是媳妇在应答。

  是不是这样呢?我一直没有踏着挂着雨珠的青草去循声观察过。然而凭着鸠声的单双以占阴晴,似乎很灵验。我小时常常在将雨或将晴的天气里,谛听着鸣鸠,心里又快乐又忧愁,凄凄凉凉的,凄凉得那么甜美。

  我的童年的鸠声啊。

  昆明似乎应该有斑鸠,然而我没有听鸠的印象。

  上海没有斑鸠。

  我在北京住了多年,没有听过斑鸠叫。

  张家口没有斑鸠。

  我在伊犁,在祖国的西北边疆,听见斑鸠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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