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日的下午我一直都在想着老家巷子里的那堵断墙。
我并没有去想屋墙是什么时候塌的。
当初,巷子里有好几户人家,依着山势,屋瓦层叠,紧密相依。巷子里铺着各种规格的片石,青的,红的,白的,都有。凹的,凸的,和长着稀疏草叶的泥地相互维护,走起来也还顺当。断墙原来是一座三间堂,空间比较促狭,透过门缝,可以看见浅浅的堂屋,烟尘裹着屋樑,盆大的屋梁黑乎乎的,起了鳞甲,缝隙里油乎乎,映着淡淡的光。巷子绕屋左右分岔,拾级而上,是一排黄泥墙瓦屋,快要顶着滴檐的小木窗上了纱帘。通风门敞开着,鸡在屋前的阴沟里抠抠划划,听到声音,几只鸡都停下觅食,立起头,偏转着,小心观望四周。见了人到了近前,咕咕咕地,直往前窜。
断墙的房子边,是我姑奶奶住的两间木房。
父亲说姑奶奶是我的恩人。
我坐在箩筐里,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姑奶奶就一边摇着箩筐,一边弄出花样哄我了。到了爬在地上,经常是在姑奶奶的木屋里爬。木屋只有一扇侧门,门下铺了石头,凹凸不平,落着草屑。门角落里有一个鸡窝,母鸡跳出鸡窝叫,我就爬到鸡窝边,捡起鸡蛋就啃。姑奶奶找来针头,在鸡蛋上戳出一个口子,让我吮吸。姑奶奶的几只母鸡轮流下蛋,她靠着它们换油盐钱的,却被我独吞了。
我没长大,姑奶奶就走了。
那是阴冷的冬天,再挨过十几天,就是大年。
姑奶奶没有挨过来,说冷得慌,没进下旬,在一个午后孤独地闭上了眼睛。
姑奶奶膝下无儿,有一个女嫁在晓睦塘上面的木家院子。
父亲说:你欠姑奶奶的,你记着,你长大了,要给她老人家立块碑。
我长大了,跑开了,一溜烟跑出上千公里,日久月长,家乡都成了一个符号。
然而,这个下午,我一直在琢磨着巷子里的那截断墙。
我曾多次直面那堵断墙。
父亲把姑奶奶的木房子加以维修,改成了鸡圈和柴房。父亲是个讲究的人,追求圆满。把快朽了板壁抽下来,换成新的;在屋里,特地用竹条编成帘子,做了鸡圈的盖顶。屋里每天都打扫,黑乎乎的泥地上,居然没有我印象中的草屑、鸡屎,竹扫帚划过的痕迹,倒十分清晰。柴房的枞木是父亲一截一截从后山上背下来的。自父亲前年做了人造瘘手术,站着双腿都打颤,走路大八字,母亲劝他不要在后山拣柴了,万一站不稳滚下来,死路一条。父亲怪母亲“打彩头,巴不得我死”之类的话,照旧提着柴刀歪歪斜斜地出门了。捡回木头,父亲用自己置备的斧头,劈成一块一块,大小差不多,用小拖车拉回木屋,顺着北墙,一块一块码整齐。秋冬两季下来,父亲一个人能搞半屋子的木材。我们年前到家,见家里烧柴——东干脚很多人家都烧燃气了,就说他小气。父亲还是老脾气,深陷的眼窝子里射出光来,怒道:你们发财了!老辈人讲的家有千贯,不如日进分文!老辈人的话你们不要了!
我之所以敬畏我的父亲,大半原因出自他的立场坚定。
无论他说话的形容和声音多么辣眼刺耳,但一思量,父亲之所以是父亲,就是在任何时候都不摇摆,咬定青山不放松,那份至死方休的倔强,成了家的脊梁,也成了乡村的脊梁。
2020年2月初一早上一点五十七分,父亲老去,千呼万唤不醒了。
父亲养的鸡还在。
父亲码的柴垛还在。
巷子里,除了姑奶奶的木房子显着历史的苍老气息,其它的几座房子都已经瓦散梁塌。我在外面打工的时候,巷子里的住户陆陆续续搬迁出来,找了面积大的地方,不管是林田耕地,只要觉得合适,便去办了手续,回来就造屋起垧,一座一座洋房平地而起。村里的老房子,利用不上,空置下来,在时间和风雨里慢慢枯朽,直到坍塌。往日里,这可是鸡犬相闻,守望相助,端个碗都可以串三家的村子。现在,庭院处处,处处都是围墙。除了铁门里的狗听到声音上蹿下跳,龇牙咧嘴,再也看不到往日蹲在大门口,一人嘴巴上叼一杆旱烟聊天的情景。
湘南多山和丘陵,土地有限。东干脚依山而建,也是处在一块狭长的平地上。人均几分田,吃不饱的年代,村人还上山开荒,种红薯种豆子,补充不足。市场放开,有了钱,什么都买得到。有了钱,思想也放开了,不再局限祖先留下的几间瓦房,而是要开疆拓土,远离邻居,住上大房子,过上好日子,才算扬眉吐气。经此一场自由建设,乡村不规整了,处处是房子,处处是小洋楼,有种换了人间的感觉。
我们家当年建房子,也曾动过搬到桔园子的心思。
桔园子有六分地宽,建了房子,还有余量建庭园。
父亲不同意,说我们这个屋住了几代人,在前清还出过秀才,隔壁贵叔、九叔也都就屋起屋,相信前辈人的选择。搬出去除了宽敞几分,白天人影子都看不到,不寂寞死,都愁死。大家聚在一起,有吵有闹,有事相互搭把手,哪点不好?
我也念旧,不搬就不搬。
站在屋边巷子口,往里一看,正是那一堵断墙。断墙下面,胡乱堆着塌下来的烂瓦和半砖。日子久了,瓦砾上还长了一棵黄帚帚。断墙的另一头是门楣,门上瓦片虽在,墙却歪了,门楣一头都歪出了一小截,长着白霉。再经历几个风雨交加的季节,保不定不塌。巷子里,我父亲走了之后,无人打扫,稻草梗,野草,鸡屎,随处都是。而断墙后面的石山之上,树与藤蔓相缠,密密麻麻,鸟都落不下脚。
青山依旧在,可故乡变了模样。
夕阳西下,我胆怯怯的往巷子里走。我要进里面喂鸡、收鸡,关门。
没有狗叫,没有关门声,没有炊烟,没有人语,没有温暖。见不到大门后的水缸。里面的小巷,石板已经被何首乌的藤子和杂草覆盖,苦艾在地基上长成一片。夕光苍黄,我仿佛到了一个陌生地方。把鸡赶进屋子,摸到木板墙,我居然怔住了。
这是姑奶奶的木房子。
这木板墙是父亲新修过的板墙。
他们都以为村子不会改变,他们都热爱着这个地方。可在短短的二十年里,人老去,村庄拆散了,七零八落,是什么影响了人心?
世间最不忍直视的是人心。
想到人心,我安静了下来。
我心不变,我要守着他们的热爱。
关好木门,反身,是喂鸡的草地——曾经的猪圈,现在平了,成了我家喂鸡的草地。前面是一排洋房子,贵叔的,我家的,九叔的,大伯的……虽不再是黑色砖瓦房,但崭新的样子,虽然隔膜,还是能唤新一些记忆。房子里的人,还是以前的人,还是倔强的人,村子因为他们的坚守和热爱而魂在。
天还是那么高远,还是当年的样子。
无论我走多远,我都不会忘记来时的这条路。
无论我走多远,这里的泥瓦都是我的背景。
断墙,只是一种新生后的蜕壳。
无论人在哪,人的躯壳里,藏着的是家乡。
2022.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