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跑步返回，在宿舍楼下遇到了从南国大都市回家省亲的邻居智明君。
好久不见，也没怎么寒暄——当然也不可能是寒暄几句就拜拜走人——彼此都没邀往家中坐坐，就这样站在两棵高大樟树间的阴影里，天南地北地聊起来了。
按说年长我七岁的智明君也算公司老领导了，虽然从未做过我的领导，可我在心目中一直是把他作为谆谆长者恭敬的，即便他为人随和，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恭敬。
智明君搁下这一“恭敬”，正如许多年前搁下公司中层领导的交椅不坐，下海经商，不，经营项目去了。把人生基调往低里压，不是领导了，也不像个“老板”。不知怎么搞的，别人是项目越做越大，可他承包了两三个工程造价都不到一千万元的民用建筑项目，就再也承揽不到业务了。身边人劝他，年纪一大把了，下海也尝到了一些甜头，见好就收，赶紧上岸继续原来的领导事业吧。可他硬是一根筋，既然下了海，打湿了一身，拉开了游泳的架势，即便无缘当击水中流的弄潮儿，也还是要在海里可劲儿闹腾一番。怎能轻易上岸呢?不搞项目，就不兴干其他活儿?反正，谁让他杀回马枪去当领导，他就跟谁急。
连项目经理这一交椅都不坐的智明君，完全放下了身架子，或曰领导架子，先后从事现场施工员、质检安全员和土建工程监理等技术岗位(与曾经颐指气使的领导岗位包括项目经理全然不同)的营生，用智明君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混口饭吃的营生。后来感觉在银城这方小天地混下去也太没出息了，五十大几的他不甘寂寞，顺着南下潮游到广州去了。没多久，就在那里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营生——从事高层建筑项目的工程监理。谁能想到，接近退休年龄的智明君这一干就是十二年，干到现如今早超过退休年龄了。
年逾花甲的智明君看上去也就是刚过天命不久的模样。满头浓密的青丝，个子仍然是那么短小精悍，全无半点发福的模样，当然也不是干瘪老头的衰样，两只小而有神的眼睛以间隙不超过5秒钟的频率扑闪着眨巴着，还有那种不格外注意就看不出来的微笑，始终由他的眉眼嘴角以及鱼尾纹脸颊纹甚至抬头纹牵动着、制造着、发射着，默契配合着他几乎没什么抑扬顿挫的讲话声，没丝毫刻意却总是引人入胜地勾引你的听神经和求知欲。
这会儿我的求知欲算是被他引发到了极致。关于日前土建工程监理的一些新动向、新情况、新做派，从他的口里说出来，真叫我大开眼界。例如监理员在一应土建施工中，都要坚守施工现场，严密关注各工种作业的每一个细节，诸如钢筋的规格型号、布筋配筋、绑扎技术等等是否符合图纸要求和施工工艺，都要睁大眼睛看清楚，稍有差池务必当即指出责成返工。推而广之，对于其他工种的作业，他都是如此吹毛求疵。用他的话说是眼下不吹毛，日后给你吹，你再也吹不了牛，连牛毛都没一根给你吹了。眼下不求疵，日后出了问题，你求爹爹拜奶奶也脱不了干系。如果说这几下算是我司空见惯了的，那么，令我叹为观止的是如今的制度竟然还给所有监理员人手一机地配发——数码照相机——把混凝土现浇前包括布筋配筋扎筋以及木工装模的所有细节一一拍摄下来立此存照，另外还对自己的现场记录也做文本拍摄，以做真实备份。
话题不知怎么就转到了当今在沿海颇为流行的主体建筑施工的新工艺——滑模、爬模和翻模。经过他不下数千次的眨眼和嘴角的扯动，我算是看到了建筑事业发展无限广阔的天地。把那些个笨重的桥梁桥墩、烟囱、仓库、大型厂房甚至高层民用建筑弄成一段一段一层一层的“积木”或曰“魔方”一样的劳什子分批制作，然后通过滑升、爬升、翻转这一些令“鲁班”们匪夷所思的怪异手段而牢牢地连缀、拼装起来，既最大限度地省工省料甚至“偷工减料”，又确保了百年大计的牢不可破。个中奥秘，愚钝如我老船者，当然是无法从智明君并非专题讲座的叙述中能领略一二的。对这些在国外和中国沿海城市已风行多年的土建新工艺，我最直观的认识就是，建筑物构筑物的施工今后不一定非要万丈高楼平地起，一层一层从下往上盖不可了，完全可以反其意而行之，用千斤顶把高层框架顶上去，再装配其下面一层，如此循环，到最后的一层反而是最下层的了。
谈到这类反向施工工艺的先决条件时，我想当然地认为大型机械化施工应该是功不可没的。没有大型塔吊、特大号千斤顶，混凝土输送泵等等现代建筑机械巨无霸，自上而下的主体建筑施工行得通吗?
智明君朝我竖起了大拇指，说，你还真说到根子上了，大型建筑施工机械越来越多，越来越有能耐。要知道，它们可不是吃素的，是吃高科技的哦。呃，船老弟到底是建筑施工单位混了数十年的，即使没具体从事这一行当，没看见过猪肉，也没少瞅见猪走路哦。
我下意识地抬手到头顶，指头一捏，朝下一甩，象征性地从我那“免冠”的脑袋上摘下他给我戴的高帽。沉默一忽儿，突然联想到一事儿，不免动容发难了，不过不是针对这位不受我也不受任何人“恭敬”的前领导。我针对的是一条广告，是一家建筑承包商赫然书写在一个小区围墙上的分分钟吸睛的标语：像打造劳斯莱斯一样的纯手工高精度地打造您的华宇。
智明君顿时收起满面的笑容，近乎愤怒地在身旁一棵小树上击了一掌：“见他的鬼去吧!坐吹牛皮，不腰痛!”
我说：“痛死他活该!倒是我们这样站着聊，还真不腰痛呢。倒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条广告语时，脚痛了。”
“怎么说?”
“当时下意识的一个动作吧，估计也是跩了旁边什么东西一脚，好像是一根电线杆。记得当时用力过猛，脚尖还痛了一天呢。”
智明君说：“纯手工打造?现如今似乎什么都是跟风，一说手工制作的家伙好，就都他妈都往‘手工’这俩字上靠。你说一顿面条是手工擀出来的，比机制的好吃;一件西装是手工制作的，特精致、金贵、值钱，这还不假。可其他很多东西，恰恰是手工制作这一落后的生产力造成了典型的少慢差费，费时间不说，其质量更是良莠不齐无法保证的。拿建房子说事，亏他们想得出?你如果真是什么纯手工，混凝土不用输送泵不用搅拌机，全靠人工用钢锹翻拌，要投入多大的人力成本?而且搅拌出来又怎么会有机拌的匀称?还有那些垂直运输机械，你去精工制作你的‘劳斯莱斯’大楼，全都去肩挑背扛运上去，累你个贼死不说，一幢高楼看你要盖几个世纪?”
“去他的劳斯莱斯，呵呵呵……”我不禁一通狂笑，喘着大气说，“不过话说回来，他那个‘劳斯莱斯纯手工’也就是一个意念，一个精工细作的意念罢了。时下不是提倡工匠精神吗?老兄你说，新时代的工匠精神该怎么通俗化表述?”
“你小子还是蛮喜欢动脑筋的嘛。怎么表述?你小子无疑是早就有底了。来考我这老家伙?考就考呗。我说不好，只是本能地觉得，应该是把传统的、精雕细琢的、所谓‘慢工出细活’那样一种认真劲儿和现代科技的大机器化的高质高速高效能的施工理念结合起来，用数倍数十倍甚至数百倍、成千上万倍地高效率打造出极高精密度精准度的建筑品牌。说得再俗一点，就是要弘扬这工匠精神，把活儿干到尽可能好，完活还要尽可能快，老板的利润和社会信誉尽可能高，做工的挣工钱尽可能的多，凭技术上的大拿范儿走俏各个工地。延伸到其他行业，或多或少或明或暗不都有这样一种追求吗?这不就是一种工匠精神的写照吗?”
“老兄高论，吧唧吧唧……”我作势鼓了几下掌，说，“老兄没几天就要返回羊城工地践行工匠精神了吧?又要辛苦喽。”
“可不是吗?一天下来，腰酸背疼的，还没时间让人按摩。哪像你我这个时候站着聊大天，一点儿也不腰疼咯?”
就这样，我同智明君就这一话题你一句来我一句去，站在树下聊，一点也不觉得腰痛，直到智明君裤兜里的手机响起来——一个朋友约好跳晨舞的，都等得不耐烦了……
(作于2011年4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