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为《红楼梦》第二十六回笔记。前一回写贾宝玉被烫伤,既而又被马道婆和赵姨娘算计得了失心疯病,贾府上下为了给他疗伤治病,可谓人人急切,个个紧张。
作者为了营造这种紧张的气氛,故意把情节描述得快速而热闹,仿佛读者也被带入其中,——带着一颗急切的心,焦急地看着贾府里的夫人太太、下人丫环们一阵忙碌。
而此一回中,作者叙述方式突然转变,故意把情节放缓,从两个丫环的日常聊天开始,小说的气氛就从紧张转入到平静之中。有时候读一本好的小说,你会被小说的情节和结构安排所感悟:仿佛写小说与人生的经历如出一辙——平平淡淡,起起伏伏;冷冷清清又热热闹闹。
此回开篇说贾宝玉的病经历了三十三天后,不但身体强壮,就连脸上的疮痕也平复了。有一次我在给孩子们讲小说的这一回时,有孩子突然问:为什么贾宝玉的病要“三十三日”这么准确的数字才好呢。
这得让我们结合第二十五回的内容来谈一谈,——那和尚对通灵宝玉进行一段颂祝之后,交还给贾政时说了这样一句话:“三十三日之后,包管好了。”
我在读中国传统的神话小说及看影视剧中那些有道的高僧或神仙们说“包管这样”“包管那样”,显得十分自信时就猜想:似乎生命的一切都在神与佛的掌握之中。
后来我查阅一些资料,比较普遍的认同是:三十三天是佛教上讲的凡界的欲望之天。佛经上讲:须弥山的正中央有一天,四方各有八天,共三十三天。在三十三天之上,正是离恨天。作者说经历这三十三天病就好了,似乎借佛家空间的天,来说明一段时间的过程。人在一段时间的修行中,经历了世间的爱恨后,已经染上了尘埃的浊病,就失去了本来的灵性;所以佛家讲需要通过这三十三天的静心领悟,才能找回生命的灵性。
“人之初,性本善”,然而在人生的经历过程中,常常因为名、利、权、色等欲望纠葛,使人性本来的纯洁度变得暗淡无光,让善良的本性丢失。所以要回到人的本性,应时时反醒,——尘世不过一梦,及时领悟,才能达到至高的生命境界。
二
但无论怎么说,反正贾宝玉的病就这样地好了。他的病愈,除了那一佛一道的功劳外,还有为他担忧和守护的下人们。这其中就有贾芸,他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可谓尽心尽力。贾芸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虽然在贾府里没有什么后台,关系也不是很好,但他会主动找关系,建立自己的背景,这样才可以在贾府里呆得长久。
当然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在寻找一个人。找谁呢?就是那个曾经下死眼盯过他的女孩小红。他在花园里捡到一块手帕——我们不知道那手帕是不是小红故意弄丢让贾芸拾得的;而贾芸一定是知道那是贾宝玉房中的丫环丢的。所以在照顾贾宝玉的这些日子里,他有意无意地在众人面前拿出手帕来——
“小红见贾芸手里拿着块绢子,倒像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
我们从前面二十四回中可以看出,小红对贾芸是有那么一层意思的,只恐没有机会与他搭上关系,正好自己的这一块手帕,不就是她与贾芸联系的信物么?但她却又苦恼:怎样才能捅破这层纸呢?
正在她烦闷时,小丫环佳蕙跑来了。她说自己得了林黛玉送给他的一些钱,自己年纪小,不善于保存,特来叫小红帮她收管好。像这些十几岁的少年,她们相互之间的信任是最纯洁、最真挚的。当人们渐渐长大,经历过世间的许多事后,为了利益,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就会降低,甚至为了私欲,可以出卖朋友。
佳蕙看小红神不守舍,闷闷的不高兴,就劝慰她回家休息一两天,或者吃点药,并对小红的状况表现出自己的担忧:
“佳蕙道:‘你这也不是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小红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死了倒干净!’佳蕙道:‘好好儿的,怎么说这些话?’小红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佳蕙比小红年纪小,算来应该还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小红已经处于青春发育期,所以佳蕙不懂小红得的是一种生命成长的相思病。这种病的显著特点不是身体里某个部位出了问题,而是心理和精神上对成长的一种不适感,有时候这种病是非理性的,比如爱,就希望爱得死去活来,可以为爱付出生命。
所以小红说,死了倒干净。似乎有一种对爱情的决绝,假如没有获得那种想要的爱,宁愿选择毁灭,放弃生命。似乎又有一种对命运的抗争,青春的生命是干净的,如果达不到那种想要的纯度,宁肯死了也要保全它。
所以青春期的人对待事情,很容易走向极端,在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认为:生命的过程就是一个平滑的直线,没有交叉,纯净、单一。当他们遇到挫折时,突然觉得与自己理想的状态差距太远,心里的落差就很容易让他们选择毁灭的态度来处理这些人生的困惑。
所以,列位!当你们的孩子沉默不爱说话的时候,他们也许正面临青春的困扰,那时候应该多给一点时间,或者多一点耐心,帮助他们度过成长的烦恼。
不过对一些坚韧的生命来说,也许挫折更能使他们坚强。人,只有坚强地面对生命中的困惑,才能最终达到自己的目标。
所以当小红去蘅芜院取笔,路过蜂腰桥时,终于预见到了她想要达到的目的。
“这里小红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小红一溜;那小红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好相对。小红不觉把脸一红,一扭身往蘅芜院去了。”
我想作者写这么一段,并非闲来之笔。两个“溜”字,已经写尽了在伦理社会下,两个年轻生命那种暗暗自许的情态,他们相互倾慕的心意已经通过这个眼神传达到位了。
尽管小说后来再没有写小红与贾芸的结局如何,但四目相对后,贾芸心里有了底,小红一颗悬着的心就放下了……
三
小红为什么会在蜂腰桥遇见贾芸呢?是因为贾宝玉突然想起曾经叫贾芸来怡红院坐坐的事了。还记得二十四回里,贾宝玉要去问安贾赦,在门口遇见贾芸,叫他改天有空到自己那里坐坐。
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贾宝玉也许就是随便说说,而贾芸却把这事放在了心上。他一连几次去大观园,想拜访一下贾宝玉,然而贾宝玉不是外出,就是有事。
很多时候,当一个卑微的人遇见一个有身体和地位的人时,也许位高者不过是一种客套,其实大可不必放在心上。然而贾芸不行,他正面临人生的困扰,他要抓住命途中的任何一次机会。所以,他去拜访贾宝玉,或许能获得贾宝玉的好感,以后在贾府里,至少也有说话的机会。
小说里写贾芸来到宝玉的房间,正眼都不敢看。从中可以读出他生命的卑微。所以他对贾宝玉讲话,语气除了尊敬外,更多的时候保持着一种机警。因为他对王熙凤给予的他的那份工作十分珍惜,所以他用心机在贾府里生存着,生怕某一天由于自己的不小心丢掉自己的饭碗,——因为不易获得,所以倍加珍惜。
“贾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又说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回,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
贾宝玉与贾芸的聊天特别有意思。首先贾芸一见贾宝玉,讲的是一些礼仪上常说的客套话。待贾芸坐定后,读者总以为二人便可以尽情地畅嗨,然而贾宝玉却仍然与贾芸说没要紧的散话。这些是什么散话呢?无非是贾宝玉在外面应酬的所见所闻而已。这本是日常公子哥儿在一起常聊的话题,也许是当时上层社会富家公子流行的话语。然而贾芸却只得顺着贾宝玉说,也就是根本接不上话。当然没聊一会儿,贾宝玉失去了兴趣,贾芸也一定索然无味,所以只好起身告辞。我想以后贾宝玉再不会邀请贾芸来他房间闲聊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
贾宝玉与贾芸年纪相差不大,而且从前面我们知道贾芸相貌也不错,贾宝玉内心一定是喜欢贾芸的。按常理,他们二人应该闲聊甚欢才对。
原来聊天一事,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谓的交流。它至少得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说者会聊,听者会听,二是说者要给听者一个机会,听者要能接得住话题。这就好比二人相声,一个逗哏,一个唪哏,要不这话就讲不下去了。
贾宝玉不懂贾芸出生贫寒意味着什么。——平日里为生计奔波,哪里像他公子哥一样,每天接触的富贵人家,交流的东西是上层社会的人情故事,闲着时琴棋书画、弄花惹草……所以贾宝玉接触的人和事,贾芸几乎不曾接触过,哪里会有共同的话题呢?
作者在这里似乎告诉我们:人与人因为在社会地位、学识、气质及远见方面相差太远的时候,根本不会有共同的语言,也不会在一件事上产生共鸣,这样的交流也只会产生一个结局:就是两个人都感觉很累。
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深度,应该取决于双方的社会背景、文化程度和气质修养。
——很多时候,人的社会地位决定了人的想象力;人的文化程度决定了人的生命厚度;所以有时候贫穷不仅是物质上的,也是精神上的。
因此贾芸与贾宝玉的聊天,只能不欢而散。他依旧去寻找他手帕的主人,继续完成他人生的春梦;而贾宝玉也一样腻歪歪的不知所然。
四
每次读到这里写贾宝玉“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就会让我产生一种叹惜:青春何其宝贵!生命怎能这样无聊地荒芜掉?
“宝玉无精打采,只得依她。晃出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何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儿赶来。一见宝玉在前,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儿的,射它做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做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
这里有两种年轻生命的对比。宝玉的慵懒,正说明那些年少的生命里,总有些无聊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失,却不知道青春的时光如金子般珍贵,而白白地让美好的时光在发呆和闲困中度过。
接着又写贾兰读书趁闲时练习骑射。这里可能有两层意思:一是光阴似箭,如小鹿奔走,所以得好好把握住时光;二是作为有志的男儿,应该文武双全,像贾兰一样,从小就有远大的志向。
我想作者写到此处,也许同样会有一种生命的感叹。如果贾宝玉是作者本人,待他写到此时,突然领悟到青春短暂,时日如梭,自己当年是如何地浪费掉了。也许他那时应该放下手中的笔,抬头怅然一叹罢!——同样作为读者,也许在这里会感叹时光易逝,深深怀念那些流金的岁月。尤其像我这样已是中年的人,看鬓角染霜,想过去的美好,掩书怅思,不觉满目怆然,感激而悲!
但在年轻的生命里,又有几人能知道这个道理呢!贾宝玉那时候不会知道,大观园里很多的年轻生命更不会知道。
所以当贾宝玉顺步来到林黛玉的房间外,听到的是同样的声音:
“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黛玉在床上伸懒腰。”
黛玉的“睡昏昏”、“伸懒腰”,岂不是跟前面贾宝玉一样的朦胧之态?只不过林黛玉有一种生命的孤高,所以她的情思里既包含着时光的感叹,又带着对生命美好挽留不住的一种悲戚。
当晚上贾宝玉从薛蟠处回来,林黛玉来怡红院探望他时,被晴雯无意拒之门外之后,她的深情与孤意被激发了出来,——她那美丽动人的哭泣,惊花掠鸟,让人动容。
谁能理解她青春的生命里,怎会有那么多的惆怅和情思!谁又能明白那落花飘絮里,却是对人生与命运的哀怨!恰又是对青春的悼念呢!
——那么,让我们期待在下一回里,品读黛玉的《葬花词》,共同与她痛痛快快地为青春感叹一场吧!
2021年11月1日于新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