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是人人都要经历,且终生都不能摆脱地一种情感,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这不如意之事很多是根本解决不了的,这就是愁!唐·韦庄在他的《愁》中就有这样一句:“避愁愁又至,愁至事难忘。”李白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芸芸众生只不过有的人愁多一点,有的人愁少一点。虽说都是愁,但是愁的原因各不同,有哀愁、忧愁、穷愁、情愁、离愁等,清末丘逢甲有一首《春愁》:“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
李清照的愁比较多,她在《一剪梅》里有:“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除了闲愁,还有:“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和“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 李清照的愁多的舟载不动: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无奈叹息:“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的!”
南唐李煜也有很多愁,“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自古以来,描写愁得诗词多的数不胜数,但把 “愁”与“恨”叠加在一起的,大约只有李煜,《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李煜虽是说愁,但更多的是在词中表示的是“恨”:“仇恨年年长相似”、“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回首恨依依”等。人们在回首往事时,都会对自己地失误和过失悔恨不已,但作为一个国君,由于自己地过失和失误,致使亡国做了亡国奴,那种愁和恨是无以复加的,李煜把自己的愁,形容为“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见过愁得最多的人,莫过于我的姨了,听母亲讲,在我过“百岁”时,姨委托姨夫送来一双鞋作为礼物。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姨夫,只知道随着国民党撤退地潮流南下了。从此再无姨夫任何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当时姨二十五岁,表哥不到四岁。姨艰难的自己拉扯大孩子,表哥对父亲思念可想而知,经常看着自己父亲的照片,潸然泪下。然而苍茫世界,父亲,你在哪里!
表哥的眼泪,我们是能看到的,而姨遭受地苦难,对丈夫的思念,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这是我们看不到的。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那时搞“运动”多,物资匮乏,收入低,姨一个女人,自己拉扯孩子,生活艰辛可想而知,不尽的愁思,不知是怎么熬过那么多年。直到七十年代末,才辗转得到姨夫在台湾的消息,这期间整整三十多年。三十年啊!一个女人的大好青春又有几个三十年?!这么多年不知姨为什么没有另找人家,难道姨一直在默默等待这一天?!
后来,姨夫终于来信了,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当时大陆与台湾人员不能往来,姨和表哥在香港与姨夫见了面。再后来,在廖承志和蒋经国先生的推动下,两岸人员才开始往来,但不能直通,须经香港中转。八十年代初,姨夫终于回到了大陆,姨夫在台湾已经另娶了妻子,而姨一直孤苦伶仃。
姨夫在台湾,包括所有大陆到台湾的人员,都会思念在大陆的亲人,思念自己的妻子、儿女,这是乡愁。曾经听过台湾艺人凌峰朗诵地余光中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小小的邮票怎能寄走对家乡的思念;窄窄的船票也载不走思乡的情;矮矮的坟墓更阻不断对家乡母亲思念之情;可是,一弯浅浅的海湾却阻断了大陆与台湾,被分隔的亲人们有着太多的乡愁。在台湾的大陆人的“乡愁”与大陆人思念在台湾的亲人的“离愁”,实际是一种愁,只不过身份、地点的不同,分别命名不同而已。
死了丈夫的女人被称之为寡妇,没有再婚叫守寡,这是死寡;而有丈夫却长期不能行夫妻之事,长期得不到丈夫的抚慰,或长期分离,这被称之为守活寡。姨守望了一生,守了一辈子活寡,姨的愁是“离愁”,更是“情愁”。姨的“愁”大约远远超过了李清照的“舴艋舟载不动”的愁,超过李煜“一江春水”的愁。《秦观·水边沙外》:“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姨的愁用“如海”来形容并不为过,“春去也”这愁既有伤春之愁、年华已逝之愁,更有人生悲惨地愁苦,姨的大好年华完全被“愁”淹没。姨与姨夫之间的个人感情,我们无从得知,姨不会对我等一个晚辈诉说,而且母亲也没有与我们说类似话题。以我一个晚辈冷眼旁观,姨与姨夫不过是曾经的夫妻,也仅仅是还保持一个夫妻名分而已。有道是“断肠人在天涯”,姨与姨夫离别时间实在太过漫长,更何况姨夫已经另有了妻室,后来虽说姨夫每年都能回大陆住十几天,但姨并没有因此摆脱孤独,因为表哥也远在异国他乡,用姨的话说,她一辈子都是在思念中。姨并不是仅仅深陷思念中,这其中又饱含了多少无奈、多少凄苦、多少愁思,岂是言语可以表达?!姨也曾经绝望过,曾经一个人在海边徘徊良久,不过又挺了过来,没有走极端。《红楼梦》里,金陵十二钗中李纨的判词有这样几句:“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速!再休提绣帐鸳衾。”李纨也是二十多岁就守寡,幸亏还有一个儿子,虽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看《红楼梦》总感觉姨的命运有点像李纨,姨的一生用 “凄惨”来形容并不过分,对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守活寡更残忍了,这与死了丈夫对心理地摧残和损伤,根本不在一个层面,对旁观者来说也只能一声叹息!
像姨一样被台湾老兵留在大陆的妻子,大约有成千上万 ,大都遭遇悲惨。但姨夫当年南下时并不是国民党兵,可能是对当时局势看不懂,随波逐流、身不由己地到了台湾,但迈出去的这一步,一辈子也收不回来了。看到一段记述,一个台湾老兵五十年后带着妻子及儿女回到家乡,与家人及结发妻子见了面,但他与结发妻子单独相处只有一小时,也就是说五十年地等待,只等来了一小时会面。这一小时说了什么,只有天知道!唐朝女诗人李冶的《八至》诗中有这样一句:“至亲至疏夫妻。”他(她)们是结发夫妻,用“至亲”再贴切不过了,他(她)们分别了五十年,已经陌生得形同路人,能不“至疏”吗?这一小时里,他(她)们可能什么也没说,他(她)们可能“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句话虽说是苏东坡悼念亡妻的,但对于分别五十年的夫妻来说,何尝不是互视对方已经逝去,见面的这一刻,犹在梦中。五十年啊!老妇人白白流失了多少恩爱夫妻应该享受的美好时光,那种夫唱妇随,那种卿卿我我,是多么遥不可及。这位老妇人一生没有儿女,是地地道道守了一辈子活寡,她的愁我们无从得知,她的一生岂是一个“愁”字所能涵盖?
我曾经工作的一个小公司,新来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做出纳,我们一个办公室。我因为工作及生活地挫折,常常唉声叹气发愁,年轻姑娘表示不解,并和我说她不知道什么叫愁,她没有一点愁。我无言以对,但告诉她,忧愁早晚会来,只是时间问题。辛弃疾《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诗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年少时不知什么是愁,却为了做文章、应景或赶时髦,偏要去强说愁,但到了真正尝尽了愁滋味的时候,反而不说愁了。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公司,与年轻姑娘分开至今二十余年了,再也没有见到这个姑娘,如果见到她,我一定会问:“现在有愁事了吗?现在知道什么是愁了吗?”她会怎么和我说?会说“这个秋天好凉快”吗?
曾 经去台湾旅游,乘船驶入碧波荡漾的日月潭,到达“玄光寺”的所在地——青龙山,这是日月潭景区必去的一处景点。玄光寺后院有一块石头,有两米多高,上书“千秋苦旅”四字,石头北面是一苦行僧的壁雕,这大概是对玄奘西行艰难旅程的形象概括。“千秋苦旅”从字面看“千秋”表示时间漫长,或是人的一生;“苦旅”则表示经受苦难,或是艰难历程。姨的一生用“千秋苦旅”来形容,是再贴切不过的,而我们的人生也是在经历苦难,或是说在苦难中才能成长壮大,中华民族不是从“千秋苦旅”中走来的吗?!
“两脚踢翻尘世路 ,一肩担尽古今愁 。”读《清· 袁枚》的诗句,感觉长长舒了一口气,至少看了这两句,多少忧愁顿时消散。尘世路无论多么崎岖,我们大踏步走过;不管有多少古今愁绪,我们一肩担走,“千秋苦旅”我们都走过来了,一点哀愁、忧愁、穷愁、情愁、离愁、乡愁,又算得了什么。现在,正是秋季,酷暑渐渐消退,我们何必说那么多愁?!何不“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