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山,地处渭北黄土台塬,属于六盘山余脉,东西延绵百余里,如一条苍龙与高入云端的秦岭山脉遥遥相望。
周原膴膴,堇荼如饴。周原大地有着得天独厚的地域环境,盛世西周就建都于此。我国最早的周礼也出自乔山脚下,世世代代生息繁衍的子民们直到今天,还保留着许多古老的民风民俗,过年便是民俗中最为隆重的节日。
时间的脚步刚迈入腊月,就如同乘坐上时光的高速列车,一路呼啸着冲向春节的终点站。沿途分别有祭灶、扫舍、磨豆腐、杀年猪、蒸年馍、除夕、过年、挑灯笼、元宵节、燎荆芭等小站。列车在做短暂的停留后,再次启动出发……
磨豆腐
腊月二十五,生产队的豆腐窑门被八爷和四叔打开了,这也就预示着,我们这些娃娃们有豆腐呱呱解馋了。
一年四季,村里人就没看见过八爷的笑脸。八爷面相很严肃,脸上沟壑纵横、深如刀刻,经常噘着嘴的下巴上,一撮雪白的山羊胡子威风地翘着。和人说话时总是瞪着那双大眼睛,大嗓门就像是在和人吵架。我们这些娃娃们大老远看见八爷都顺着墙根溜,生怕被他拎起来收拾一顿。
八爷六亲不认,不谋私利,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且又做得一手好豆腐,生产队里没人能比得了,也因此招来一些人的嫉妒。无奈技不如人,他们只能在背地里骂娘,跺跺脚不咸不淡地说八爷是瞎巧儿(麻雀)碰上了好谷穗。
和八爷投缘的是四叔。年轻时的四叔很机灵,会说话,经常围着八爷胡说浪谝。农闲时节喜欢套兔捕獾,每次捕猎归来,少不了提上老烧酒,到八爷的窑洞里,两人喝酒吃肉,听八爷讲古经,好不惬意。因此,每年腊月村里做豆腐,八爷都只让四叔打下手,别的人他一个也看不上,眼红的社员恨得牙痒痒,说他俩是红萝卜不零卖。
为了服众,有一年生产队换了其他人做豆腐,结果做出来的豆腐比中药还苦,而且,一斤黄豆才能做出二斤多一点的豆腐来,不像八爷做的豆腐既筋道又香甜,煮不烂烙不散,味道正宗。最重要的是,八爷用一斤黄豆可以做出三斤一两豆腐!正月里社员家待客时,亲戚们都喜欢到我们村子来过豆腐瘾。事实胜于雄辩, 从那之后,八爷做豆腐的地位再也没有动摇过。
队部的院子临沟而建,一排窑洞向阳而立,窑洞前的院子宽敞而平整,院子前是一条约七八米深的沟壑,沟边是一行高大的白杨树,如哨兵坚守着队部。这行窑洞有开会窑、记工窑、宣传窑、碾子窑、豆腐窑,石磨窑。队上的大小活动都在这里开展,社员们磨面、碾谷子或玉米也都在这里,虽然临沟,却热闹非凡。
四叔套好队上的那头小黑驴,将石磨上的推杆挂在驴身后的挂钩上,再给驴戴上黑眼罩,然后就在驴的屁股上响亮地拍上一巴掌,“得儿起!”驴就踢踏踢踏地顺着磨道转圈圈,四叔将提前泡好的精选黄豆从桶里舀出,灌到磨眼里,不一会儿,就有白浆随着石磨的转动,从磨逢流泻而出,然后顺着石磨上的凹槽流到下面的桶里。
八爷系一条宽布腰带,身穿大裆棉裤,扎着裤腿,脚蹬一双黑绒棉窝窝鞋,披着一件老棉袄,眯着眼斜靠在沟边的一棵一抱搂不住的杨树主干上。左手持一根约半尺长的烟锅,右手大拇指不时地在烟锅里按一按,一股股白烟从他那山羊胡须上不紧不慢地冒出来。
一桶桶粗豆浆摆放在豆腐窑,八爷和四叔系上围裙,将粗豆浆倒入悬挂在窑壁上过豆浆的白包袱里。白包袱用十字棍撑开,墙壁上固定的一道铁链子将十字棍牢牢地拴住。四叔摇晃着包袱,白如奶汁的细豆浆如泉水,源源不断地流到包袱下面的大瓷盆里。
四叔过完豆浆,八爷已经将大毛边铁锅收拾好了,然后将过好的豆浆倒入大铁锅内,就开始架硬柴火烧锅了。大约半个多小时,豆腐窑内热气腾腾,空气里弥漫着诱人的豆香味。八爷手持铁马勺,舀一勺翻滚的豆浆,再轻轻地倒入,反反复复舀出倒入,锅中心在不断翻滚,四周一圈出现一层薄薄的豆腐皮,如水中的涟漪,在不断地晃动。他们把这个过程这叫做扬豆浆。
扬好豆浆后,八爷舀一马勺沸腾的豆浆,沿着一个半人高的水瓮旋转倒入,这是在热瓮。因为瓮是凉的,突然倒入沸腾的豆浆,八爷怕把瓮激炸了。热瓮之后,后面的豆浆就直接倒入,倒入大半瓮时就停止了,接着给下一个瓮里倒。到现在我也没搞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把瓮倒满呢,其中奥秘难以理解。
倒完所有豆浆后,八爷便将四叔支出去,不让他看自己称石膏点豆腐了。人常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我们当地却用石膏点豆腐。点豆腐是个技术活,点嫩了,做出来的豆腐少;点老了,豆腐就变苦了,而且松散难以成型。
八爷点好豆腐之后,就将豆腐窑门锁上了,四叔也不能进去。后来才知道,原来点好的豆腐其实就是豆腐脑,浇上蒜水,美味无比。八爷怕四叔吃豆腐脑,所以干脆将窑门上了锁。
队部的大门一直关闭着,娃娃们却早已从沟底攀登上来了,在沟边或坐或蹲一溜摆,如一群待哺的雏鸟,眼巴巴地盯着豆腐窑门看,生怕一不小心窑门开了,自己抢不上那一条条如黑布条似的豆腐呱呱。
其实在倒完豆浆后,四叔就已经将粘在锅底的呱呱铲除了下来,这时候呱呱们正躺在铁马勺里睡大觉呢。
“咯吱”一声响,窑门终于打开了,娃娃们像疯了似的飞跑到窑门前,将八爷围了个严严实实。八爷手里端着装满黑漆漆豆腐呱呱的大马勺,难得一见地微笑着:“不要急,不要挤,都有……”然后将那黑乎乎的豆腐呱呱你一条我一条地分给了我们。那呱呱吃到嘴里苦如黄连,但苦劲过后,似乎能品出一股豆香味来,那香味在舌尖上稍纵即逝。没抢到的小伙伴只好将手指头含在嘴里,眼巴巴地看着别人龇牙咧嘴地吃着苦呱呱。
吃完呱呱的小伙伴洋洋得意地喊道:“豆腐脑锅溢了,娃娃来了门关了。”
这时候,八爷和四叔在豆腐窑内,将已经成型的豆腐脑轻轻地舀出来,倒入铺好垫布的木框内,倒满之后,从四角将垫布拉起裹紧,盖上木板,抬一块大青石压在上面。
第二天一大早,八爷和四叔又要套驴拉磨做豆腐了。这时候,队长带着会计、出纳和记工员来到豆腐窑,他们将昨天做好的豆腐称斤封存,等到做够一定数量后,再按人分给社员过年用,记工员按斤给八爷和四叔记上工分,便于以后分口粮用。
时至今日想起小时候八爷和四叔做豆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清晰如昨,令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