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马夫车夫、高跟鞋》还是说《诗经》的,但是你一看标题,就知道作者扯得有多远。东拉西扯好,我喜欢。
文章一开篇,引用的便是《诗经.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仍然是说爱情的诗。说的是失恋。往复回环,回环往复,通篇都是“不可”,事事尽皆“不可”。南山乔木高又高,树下歇凉不可能。汉江之上有游女,想去追求不可能。汉江滔滔宽又广,想要渡过不可能。江水悠悠长又长,乘筏渡过不可能。不可能啊不可能。完了,一切,皆没有可能。人活着,还有啥意思?如果是我,搬块豆腐碰死算了。
“眼见着仙女一般的妹妹不知要成了谁的老婆,他想啊想,一片心思乱成了杂草(翘翘错薪),草长这么高就可以割了(言刈其楚),割了这么多草就该拿去喂马,然后,该老兄眼前一亮:‘之子于归,言秣其马’——要是她出了嫁,俺就给她喂马给她开汽车,俺天天看着她总可以吧?”——马夫和车夫,就是这样扯出来的。
忽然想起某名家的名言:音乐的灵魂在于忧伤。而李敬泽要表达的或许是:动人的诗歌须失意。失意者自然忧伤,二者都是一回事。嗯,对了,这似乎说明了悲剧的美学意义。中国人见不得失败,不喜欢苦难,即便有苦难也得大团圆。也就是说,人们乐于见到的是事事皆可:可休思,可求思,可泳思,可方思。不然,怎么动不动就“万事如意”!
而悲剧恰恰相反,就是要让主人公失意,就是要让主人公蒙难甚至于嗝屁。奇怪的是,读者或者观众通过泪水的洗礼,会升华出崇高,圣洁和悲悯。
你不喜欢悲剧,问题是在现实生活中往往悲剧多于喜剧。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也就是说从你生下来那一刻,悲剧就与你同在,你就常常“不可休思”了。
李敬泽说,倘若《汉广》中那位事事皆可,可休,可求,可泳,可方——汉江、长江拦不住他,江上的仙女归了他,南山上的树替他挡太阳,他走在路上小草都发芽。你这厮都得意成这样了你还写什么诗啊,但凡你有个小心思,上帝他老人家照例批个“可”字,你日子过得吃了泻药般顺畅,你还得写首诗告诉我你真呀么真高兴?
“所以,留着《汉广》,给那些过得窝囊、失意的人们,让他们深切地感受自身的软弱、渺小。在那反复、无奈的音调中,软弱变得无限长,像从肉体中抽出一根精神的丝,颤动,闪闪发亮,那是人类命定的、普遍的、绝对的软弱。是啊,汉水很宽,它不是你的游泳池,长江很长,它不是为了让你行船而横流于地,南山的树不是为你长的,这世界原本不是按你的欲望和目的设计。”
是的,这世界原本不是按你的愿望设计的,你不可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即使在梦中,我们也做不到“万事如意”。更为严峻的真相是,两个人竞争一个职位,你如了意他就会失意;每年千千万万学子高考,少数人如了意,多数人就会不如意。比严峻更“可怕”的事实是:你要打败别人,客观上就是要让别人不如意。
李敬泽讲了个现代版本的《汉广》,大学同学中有位师兄给美女写情书,说自己就是对方的高跟鞋。这自然十分浪漫。十几年后,美女“游”到了那半球的费城,昔日的灰姑娘却把穿了十几年的一只“高跟鞋”遗在了中国,大洋之广矣,不可泳思,已被穿得半旧的师兄叹曰:如今想当人家车夫都不够资格。他总算知道了,原来这个“全球化”的世界在设计时也没把他的位置考虑进去。
人生不如意事之八九,原来是真理。
认清了这一点,你就不会自我麻醉,不会自己骗自己。马夫车夫和丈夫都是“夫”,可那是一码事吗?所以,该老兄的白日梦刚起了兴就醒了,结果仍然是“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人活在世上,必须学会面对现实。
面对现实,你才会清醒,才能经得起挫折和打击。
面对现实,你在比你更弱的弱者面前便不会趾高气扬。
面对现实,你才会加倍珍惜每一次来之不易的“如意”。
2021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