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沈阳城，刚到立夏，昨夜落了几星雨，楼下青石上落红缤纷。风疏雨骤，晓露清凉，枝头犹有花朵孑然而立，迎风粲然。
清晨起来，撩开窗纱，先看天色，成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今时又有些许不同，因疫情防控的原因，三月十四日至今，一直守在家里陪孩子上网课。今天是初三年级复课的第一天，清早为他准备一应用品，目送他出门去，看着他的影子穿过楼道，在青灰色砖石铺就的花径间走远。
我伫立在花坛边，看花的眼睛蓦然间一片朦胧。恍惚他还是那个天真的小孩，不知从哪处蹿过来，小脸上汗涔涔地抱着我的腿嚷着“妈妈抱抱”，我的心底柔软如丝。
曾几何时，他还是个懵懂顽童。家里新买的大米袋子放在地上，我刚刚拆开袋口的线绳，一转身的工夫，他的胖乎乎的小手里已经攥了一把米，“哗啦”一下子扬出去，米粒纷纷四散，他自顾乐得忘乎所以。
五月天里，老家院子里的樱桃树上结了樱桃，玛瑙珠子似的坠了一树。母亲端了盆子去摘樱桃。他刚蹒跚学步，就从我的怀里挣脱出去，爬过几寸高的马铃薯秧子，模仿着大人的样子，踮着小脚丫，很费力地够到了最低处的枝条，撸了一颗樱桃捏在指间，回过身子冲我灿然一笑。不料他还是没有站稳，一个趔趄绊倒在垄台上，顿时，咧开嘴巴哭得委屈至极。我的母亲慌忙抱起他，擦去脸颊上的泪珠，掸去罩衣上的尘土。乡间的土是软的，想是不痛，母亲的安抚逗得他咯咯笑出声。阳光顺着稠密的枝叶倾泻而下，洒在他们一老一小的脸上。刚好微风不皱，浮光潋滟，这镜头摄入我的眼眸，是恰和时宜。
等他再长大些，家里就多了几桩悬案。父亲新安的窗纱不知怎么多出几个小窟窿，马桶里投进了两粒小金桔，更离谱的是墙壁上废旧的插座里插了半截树枝，新买的玩具车卸掉轱辘，奥特曼成了断臂的维纳斯……
半夜里突然高烧，闹得我不得安睡，带着哭腔跑去医院恳求医生，等他痊愈我每每会累到病倒。给他讲睡前故事，各种方言版《三只小猪》只为博他一笑，看他不睡，吼哭了他，待他入睡时，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又忍不住心酸。哄他吃饭，说“只有多吃饭，才能长高，像楼下那棵大树一样。”他歪着脑袋，天真地说: “骗人，要是那么高，还怎么进屋子里!”然后，低头大口吃饭，还不忘竖起大拇指恭维我几句: “妈妈可以开餐馆了，你做的饭天下第一!”
我不知道有一天他会突然长大，不再和我比身高，他已经超越我一个头，成了少年模样。我只觉得时间如白驹过隙，仿佛一梦之间的事。
昨日里陪他去做核酸检测，那条长长的巷子，我们并肩走着，我需要微微仰起头才能和他对视，有一个瞬间，我下意识地去牵他的手，他只拉了我一下，腼腆地笑了笑，仍然和我保持着半尺的距离，阔步而行。我却有点气喘吁吁了，渐渐跟不上他的步调，他只得放慢脚步，迁就我的慢节奏，还不忘揶揄我几句。我说: “你是风华正茂，挥斥方遒，年华正当时，可怜我人比黄花……”他歪着头看我，一脸狡黠。
中考在即，没看出他有多少紧张和焦虑，反倒焦虑不安的是我。我巧妙地试探他对未来的想法，他许诺不让我失望。现在的孩子面对的不再是狭隘的世界，他们自主意识强，追求个性和自由。做为父母少不得担忧孩子受负面因素影响，又不能直接地灌输思想，只能尽力陪伴和引导。三年初中正是他的青春期，我很庆幸自己不是管控系的妈妈，我尊重并信任他，才使他没有出现叛逆情绪。在这三年里，连续三个春天反复发作的疫情，居家上网课，没有让他变得懈怠，勇敢抵御人生的风浪，乐观而坦荡。
十几年来，自从有了他，我彻底进入了妈妈的角色。第一次送他去幼儿园，接他回来，他学会了一首歌唱给我听，我还记得歌词里有一句“拨浪鼓，咚咚咚，我是妈妈甜蜜的负担……”那时刻我感慨，曾经我是愿为自由故，执著于做个侠女，驰骋江湖，快意恩仇。可那十年里，我放弃工作，归隐家园，几时也曾意难平。
没有他的时候，我不知责任为何物，一直都在心安理得接受被爱，自从有了他，我才体会到爱的全部意义，才懂得爱的博大悠远，并非我之前的浅薄认知。
陪他成长的十几年，其实，也是自我成长的过程。女人成为母亲，她的生命变得完整而丰富。人生需要一次脱胎换骨的蜕变，才是真的成熟。不悔流年，我陪你长大，你陪我变老，这个过程是享受生命，不是虚度光阴。
回想曾经那个简直就是来“大闹天宫”的孩子，生下来就不够安分，如今已是玉立少年。他从小在我父母身边长大，因隔代亲的缘故，父亲不让我太拘谨他，父亲的理由是“你们小时候哪个我打过骂过?大了不都是很知礼?”我默然无语，心里却琢磨，他的性子实在是桀骜，我担心收不住，到底是吃亏。父亲认为孩子童年的成长应该遵从天性，可是那些年，他对我的心又何尝放下?
我们姐弟三个并没有接受太严格的家教，父母的期待就是孩子健康平安就好。姐姐四岁那年去灶台拿饽饽吃，不小心一只脚踩翻了锅盖，被开水烫伤了腿上的皮肤。弟弟因为一场痢疾住院，祖父一度急火攻心生病，直到卧床不起，惹全家人揪心。这是我记事之后常常听祖母和母亲聊起的大事件。在这些成长的履迹里，关于我的记录不多，我是那个不让人操心的孩子，平安无虞长大。
最让父亲放不下心的是在面对人生选择的那几年，也是我和父亲思想冲突最多的时候。父亲偏偏在吃饭的时候念叨，讲红楼梦里的二姑娘迎春和三姑娘探春的故事，他说女孩子太要强担心她受累，太柔弱又担心她被欺负。说着说着就看着我，我本来是听故事的，不想被他“指桑骂槐”了一番，自然心里不痛快，撂下筷子，转身回自己屋里。
父亲在隔壁叹气，给母亲递眼色，小声嘀咕: “你去看看”。我隔着墙壁听着，表面在生气，其实心里也没怎么在意，只是不爽而已。这时，奶奶也温言劝解: “哪有女儿和爸爸生气的，他也是为你好呀!”
母亲不做声，偶尔会边收拾碗筷边抱怨，“你惹下的，还得我收拾……”父亲幽幽地叹气: “唉，以后再也不管了!”说着垂着腿歪在炕沿上睡午觉去了。
母亲来唤我的时候，并不说什么，只说“饭凉了”，目光里写满慈柔。我便又回去吃饭，端着碗，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彼此懂得，一切不过是小女儿娇憨而已。
母亲性格内敛，以柔克刚是爱之策略。她总是以欣赏和鼓励的眼光默默守护孩子成长。我愿意和母亲亲近，主动和她诉说想法，母亲无论多忙，都会耐心听。从小到大，母亲给我充分表达的自由，不以长辈的身份操控未来，亦不曾给予任何压力。她像勤恳的园丁，尽心培植一株植物，浇水，施肥，灌溉，没有揠苗助长，遵从生命本身的天然规则，开什么样的花朵都欣然。
母亲的爱是大道至简，包含着禅意的智慧，她懂得婉转发表意见，适时放手。童年时光曾被深切爱重的孩子，长大后感同身受，会把获得的爱转化成星光大海。如果不是成为母亲，我就不会领会爱的真谛。
兜兜转转几十年过去，那些画面陈旧模糊，时而又清晰如昨。辗转尘世数十载，角色倒转，如今，我成了那个琐碎日常的母亲，只是岁月更迭，又一季花事葳蕤，碧草纤纤，唯一不变的是盈盈慈母心。
(2022年5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