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醒来,打开手机,猛然看见不少朋友圈里晒出关于南方下雪的图片。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老家终于下大雪啦!心想,家乡的雪今年却是提前了,以往好像都是北京先下雪,之后家乡才会下雪。几天前,我还在长沙,看见每天阳光灿烂的样子,白天温度高至20°,忽如一夜春风来的气象,未曾想,刚回到北京,家乡就下起大雪来了,千里之外,我好像闻到了家乡雪的味道。
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的雪是一场接一场下的,像一层厚厚的棉絮,堆满屋前屋后和田野。儿时那种欢快的场景是可以从时光隧道中去寻找到的,一看见下雪,不知怎么就异常的兴奋起来,来不及把布鞋换成雨鞋,甚至不顾母亲在身后的喊叫就一头扎进大雪中去,和邻居小朋友在雪地上玩耍一阵后,才会回到屋内把冻得红红的小手伸出来让母亲看,而母亲一定会心疼地责备着,拽着我的双手去火炉旁烤火。
似乎,每个人对于故乡的雪,都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尤其对于我们这些在外多年的游子。怀念,憧憬,广袤,平静,深远,神秘,无忧无愁,一切岁月静好,许多儿时的味道好像一直停放在脑海中,你可以随时拿出来摆放在桌面上,可以很任性的回味与诉说。
年少时,我是十分喜欢下雪天的,不仅是喜欢雪的纯洁无暇,喜欢雪那种无拘无束飘落地样子,喜欢雪的寂静和人离开之后,那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其实,喜欢下雪的真正原因就是一个人可以安静的宅在房间里读书或者画画,此时已是寒假,不用考虑去上学,大人没什么事也不会打扰到你。你可以在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于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毫无征兆地沉浸于朦胧诗歌里不能自拔。也似乎只有故乡那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才能激发我写作的灵感,才能慰籍一颗年少躁动而不安稳的心。
对于中国画家来说,雪是一个有灵魂的对象。画家通过雪的表现方式,彰显人的生命感受,将自己的哲思寄予这皑皑白雪之中,洗涤心灵,落入凡尘,荡尽污垢。在不下雪的北京待着,如果不看手机,真不知道故乡那边有关雪的消息。我只好把目光投向窗外,蓝天白云里似乎有一条路通向遥远,遥远中,那是一千年前的北宋。
故乡的雪
是的,一直偏爱于两宋绘画,近日当再次走进李成、范宽、郭熙、王诜、许道宁、梁楷、刘松年、马远、夏圭的冰雪世界里,心灵上再一次受到极大的震动,不仅仅沉浸在他们的雄浑厚重,气象万千的笔墨之中,更是被他们寒林萧索,烟岚渺然、苍茫无际的境界所感染。整整一天的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怎样才能走入范宽先生的《雪景寒林图》中去?那处于峰岚层叠,密林渐老的白雪之下的山居村落中,那半遮半掩的柴屋门口,一个人久久站立于此,她是谁?她在等待某人归来还是目送某人离去?我不得而知,柴房之内是否还有其他人,如果有,他们一定在高谈阔论或者围着火炉静静享受这大雪封山之后才有的温情与祥和。
唐人司空曙有诗云:“闭门空有雪,看竹永无人。”故乡的雪无论有意无意或许一直是下着的。雪的洁白,雪的宁静,雪的灵性让我身心独飞。想起范宽先生的《雪景寒林图》中站立门旁的那位女子,却让我突然想起另一个人来。她是一个美丽的年轻女老板,赶在我从长沙回北京前一天的一个下午,她如约而至。她说:“今天实在太忙了,还推掉了一个会议,所以来得有点晚,因为您明天就回北京了。”我们隔了一张茶桌相落而坐,我为她斟茶,她总会轻轻喝一小口,若有所思地听我谈论艺术和与艺术有关的话题。夜色降临之时,她起身,移步到我的画前,说:“未君老师的画色彩奔放浓郁,厚重大气,意境高远!第一次看到您的作品就非常惊艳,令人耳目一新,每次欣赏都是一种美的享受,心情非常愉悦!”她说完,又把头偏向我说。
“未君老师,这张我要了,这张我也要了,还有这张……”
我说:“好的,好的。”
她一连选了好几张,然后说,我记得上一次来时您这里挂了一幅白色孔雀画的。我说你记性真好。是的,我后来挂楼上了,我马上给你取下来。她说,我今天主要奔这张画来的。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未君老师,您懂的。”据说,白孔雀是孔雀中的极品,数量稀少,全身洁白,羽毛无杂色,十分美丽,它是高贵、纯洁、内敛、平和的象征。它展开的羽翼,像一位高雅、气质非凡的美少女,又如一位翩翩起舞的芭蕾舞蹈者,它正青春少年。我还想,最重要的是观者有一颗少女之心,从不妩媚,不落凡俗。我看着她一身美丽的长裙,于是把我的猜想告诉她时,她开心地说:“未君老师,您太了解我了。”我笑着说:“你若懂画,我便懂你!”
层岩蜂起,丘壑娆峥,冻树萧瑟,我从故乡的雪落中,又从一位故人微信朋友圈中读到一首略显寒意而婉约的诗词。沿着北宋的词意,我也曾夜访北宋千年之后的汴京开封,我只叹,汴京的千年繁华,早已了无踪迹,冰雪消融,早已流失了最美年华。
故乡的雪
她的词或许可以穿透千年而去,如果正好落在范宽先生的画里,我想,那又是怎样的一番场景?
深院幽幽,重门寂寂,闲窗风雨黄昏。
今岁寒梅,萧瑟枝上难寻。
待到飞雪倾城舞,续前缘、两处消魂。
算浮生,何事关情,寸断芳心。
痴儿枉做相思苦,笑无情草木,犹解红尘。
空老华年,轻教愁病平分。
冬尽又是春归日,愿自安、寄语殷殷。
把流光,爱恨千般,细写瑶琴。
冬季寂寥的雪之下一定蕴藏着大自然的勃勃生机,梦回故乡,看见故乡的雪,雪里佳人在水一方。范宽先生《雪景寒林图》柴门处站立的那位长发飘飘的女子,我想,我亦是懂你的吧。亦如故人清丽的词那样:“一年岁末苦相催。霜寒陌上梅。西园老柳夜徘徊。共人待燕归。心底念,掌中杯。今宵又醉谁。蒹葭六管几声悲。亦随夜雪飞。”我想,我已走进这片雪景丛林中了,我就端坐于范宽先生笔下的柴房内,被面前一堆烧得霹雳作响的柴火照耀着,平静的心事被烧得旺旺的,温暖了这个冬天和冬天故乡所有飘落的雪花。我或许就是那位已经一去不复返的夜归人,亦或是那位即将踏雪归来的远方游子。
历代大师创作出了很多有关雪的名作,尤以两宋雪景图最多。关于雪景创作,我虽然也画了一些,但终究没有画出太多满意的作品。我有点不好意思去打扰一场雪的宁静,懵懂的年月,我思想开着小差,异想天开着有人会踏雪寻梅而来,事与愿违,我的雪地里,已经单纯得只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早已遗失在旧日的时光里。
客居北京之后,大概是可以年年看到雪的,雪不大,很快就融化了。故乡的雪听说足足下了两天,我想懂画之人是一定懂故乡的,它不曾清冷,它也不曾失落,它的热烈曾经温暖过我所有天马行空的过往。
有些东西正在消失,唯有对故乡的一切却是一往情深。每年几乎都会相遇大雪,说不出北方的雪与南方的雪有何不同,客居异乡太久了,却突然发现故乡的雪才是最美的,美在故乡那些年少的记忆,美在故乡那些揪心的故事,美在故乡那些可以惦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