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故乡是个百余户的中等湾子,湾子面前是碧波万顷的大冶湖,背靠的是九十里黄荆山,湾名箩铁湾。
箩铁湾虽不大,但她的名字颇有些来历。
十九世纪中叶,太平天国运动兴起,曾国藩率领的清兵和石达开指挥的太平军在黄荆山麓、大冶湖畔鏖战。当时,在黄荆山和大冶湖之间的一片宽阔地带,有几家小商号,经营着农人和渔民的日常生活用品,其中“周记铁匠铺”颇负盛名。因为周铁匠的手艺沿袭了几十代,打铁手艺炉火纯青,方圆百里的农人、渔民,为了打制顶好的铁锄、鱼叉,虽路途遥远,也要跋山涉水,专程光顾“周记铁匠铺”。
曾国藩和石达开打仗期间,“周记铁匠铺”专为曾、石双方打制兵器,生意红火。周铁匠颇自得,便在铁匠铺大门挂了一副对联,出联:铁匠统铁军,铁马金戈,草地三番传捷报;入联:虎威称虎将,虎略肝胆,东山二度建奇功。横批:点铁成兵。某日,只见一百多号清兵挑着用竹篾编的箩筐担子,气喘吁吁地潮到了“周记铁匠铺”门前。一位管带找到周铁匠,凶声凶气地说,听说你打铁的手艺高强,你的铁匠铺也威名远扬。再过半月,我们曾中堂要与石匪决战。为破石匪水军,我们急需五万枚箭镞。现限你五天之内给我们打制五万枚箭镞,如不按期缴令,曾中堂对你们铁匠铺的人斩立决!他指指搁满铁匠铺门外的箩筐,对周铁匠说,这些箩筐里装的都是上好的镔铁,打制五万枚箭镞足够。
周铁匠绕着那些装铁的箩筐走了一圈,看到箩筐里装的的确是铁,但不是什么“上好的镔铁”,而是清兵们从黄荆山一带农户搜刮来的各种铁器,有锄头、铁耙,有一半是砸碎的鼎罐、铁锅等生铁碎片。周铁匠心里暗自叫苦,凭这些“破铜烂铁”,哪能打成五万枚箭镞?就是铁匠的祖师爷李耳下凡,也难打成啊!
但周铁匠不敢不接令,他还是把打制箭镞的活应承下来,并信心满满地对那位管带说,我铺门的联子不是白挂的,五天后,你们来领箭镞吧!
当晚,周铁匠把十几位大、小铁匠师傅和徒弟拢在一起,说,今天清兵挑来两百多箩筐“破铜烂铁”,限我们五天之内打制五万枚箭镞,如果做不了,我们都要斩立决。这些“破铜烂铁”根本就做不成箭镞,我们又没有多余的好铁,这事我们肯定做不了。大家说咋办?
十几个膀大腰圆的铁匠一边面面相觑,一边摇头叹息,最后都把目光射向周铁匠。
周铁匠说,大家也不要太着急,“三十六计,走为上”,等到下半夜,我们把装铁的箩筐抬到铺子东头的河沟边,统统扔到河沟,然后带点衣服银两,趁天黑跑他娘的算了。
大伙纷纷赞同,说这是上策,只能如此。
挨着“周记铁匠铺”是个补锅店,店老板见铁匠铺生意红火,心生嫉妒。次日清晨补锅店老板见铁匠铺的人逃了,便向清兵告密。那位清兵管带领着人来看,只见“周记铁匠铺”空无一人,头天士兵挑来的两百箩筐“上等镔铁”塞满了铺子东头的河沟。
清兵捉不到铁匠,便迁怒其他店铺,把几家店铺的财产充作军饷,把青壮年男人充军。
从此,这片宽阔地的几家店铺没了。此地本无实名,然因河沟被铁匠倒进了两百箩筐废铁,此地从此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箩铁沟。
箩铁沟实际上是个宜居地。湖山之间地带开阔,延着山麓有大块丘陵可作耕地,挨着湖边有大片沼泽可作粮田,堪称“渔米之乡”。光绪初年,陆续有胡、徐、汪、王四姓先人来此地“落业”。他们垦地种粮,撒网捕鱼,生儿育女,此地渐成了个“杂姓”小湾子。因此地人称“箩铁沟”,故这个“杂姓”小湾子顺理成章地叫箩铁湾。
箩铁湾名不见经传,但此地因发生过铁匠倒铁塞河,深夜逃遁之事而产生了个典故——一箩铁打不拢。典故的寓意是人们不团结,如一盘散沙。这个典故在人们两百多年的口耳相传中,流传甚广,湖广人凡遇到不团结的人和事,都以此典故喻之。
曾有阴阳先生勘察过箩铁湾的风水,阴阳先生说此地风水不错,但有村人不睦之虞,因为此地是“一箩铁打不拢”的发源地。
二
我于一九六O年降生于箩铁湾。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时,我“铁榜题名”(当时考取中专虽难,但也算不得“金榜题名”),进城读了两年财政金融,毕业后参加银行工作。二O二O年九月,我从交通银行湖北省分行退休,定居黄石。
今年阳春三月的一天上午,我正在书房里静坐冥想,构思一篇小说,眼前的手机突然响了。电话是我堂侄王栋梁打来的。
王栋梁说三爷(方言:三叔),明天上午湾里要开个重要的会,大家一定要请您回来参加一下!
我说栋梁,我离开箩铁湾四十多年了,从未管湾里的事,怎么突然叫我回去开会?
王栋梁说,三爷,电话里跟您说不清,明天回来您就晓得了。我明日早晨开车来接您。
翌日上午九点,我坐着王栋梁的“宝马”回到了故乡箩铁湾。
我在故乡箩铁湾也有栋房子,我九十六岁的母亲身体硬朗,因不习惯城市生活,仍独居箩铁湾。我虽然时常回箩铁湾,但箩铁湾阳春三月的美景仍让我惊叹!
一九七八年我“铁榜题名”赴黄石读中专时,湾里有七十多户人家,七十多座土坯房大小不一,参差不齐,它们依黄土丘陵而建,一个个简陋的茅厕穿插其间。炎夏季节,全湾到处恶臭弥空,若遇大雨或长雨,那些茅厕的粪池都会溢满,那溢出粪池的丑陋蛆虫和恶心粪便便在湾中到处横行。然湾里的大人小孩似乎习惯了,仍赤着脚从它们身上踩过。
如果把那时的箩铁湾同现在的箩铁湾比,把老、新箩铁湾各自形容为地狱和天堂,我觉得一点都不过。
看看我眼着的新箩铁湾吧!
全湾百来户人家,住着百余栋青砖碧瓦三层高的连排别墅。别墅共二十排,其中左、右各十排,每排五栋或六栋,一条三百多米长,十多米宽的刷黑大道把左右的别墅隔开,大道连着刷了黑的环湾公路,环湾公路则连着黄荆山经济开发区的主干道。
每排别墅的间隔很宽,有二十几米,除一条可并排行驶三辆小车的刷黑小街横穿东西外,家家门前都有小院,小院里种着果树和花卉,并间隔种着各种蔬菜。
别墅的内部结构也很“现代化”,三层楼除层层都设卫生间外,每层的主卧都另设了小卫生间,而且家家都通了自来水和煤气管道,湾里人的生活既方便,又干净。
阳春三月是姹紫嫣红的季节,在黄灿灿的春晖下,每家门前的小院里,都溢着别具一格的盎然春意。那盛开的茶花,像一团团从绿叶丛中窜出的火苗;那多情的各色月季和粉色蔷薇,相互依偎在院墙或篱笆上,像热恋的情人;那战胜严冬仍挂在枝桠上的大柚子和小柿子,像极了悬在空中的金黄色气球和桔红色小灯笼。不少人家在小院里修了蓄水池,池中假山秀立,锦鲤游翔浅底。全湾五颜六色的香味,一阵连着一阵,钻进人的鼻孔,沁入人的心脾。
杜甫有诗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对箩铁湾此时的景色,我想道,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平常生?
箩铁湾是如何由“地狱”变“天堂”的呢?
二OO八年,在报经省政府和国家院批准后,大冶市在黄荆山南麓,大冶湖畔建国家级经济开发区,并于年中正式启动农村拆迁和土地征收。
箩铁湾地处黄荆山南麓和大冶湖之间最开阔地带,而且湾子不大,房屋不多,所以被选为首个整体拆迁和征地的湾子。
拆迁和征地的通知下达时,政府还没有研究出系统的经济补偿政策,“还建楼”一词还未出现。政府向全湾人的承诺是,在黄荆山脚下另辟一块地盘,全湾拆迁至新辟的地盘,整体重建,而且重建的房子以国家“新农村建设”为标准,建三层高的连排别墅,一户一栋,建房费用国家负责“大头”,私人负责“零头”。对残破不堪的箩铁湾,湾里人不知厌恶了多少年,听到政府的拆迁承诺,全湾人没有不欢呼雀跃的。
湾子后头两公里处,一个叫“猪婆垴”的小山包躲在黄荆山脚下。不久,几十台推土机、铲车围着“猪婆垴”转。不到一月,“猪婆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百亩平躺着的崭新宅基地。一年后,二十排、百余栋连排别墅在“猪婆垴”的原址上拔地而起,箩铁湾的“天堂”诞生了!
三
村长领着几个后生在湾门口迎接我。
村长叫胡陆军(其父曾当过陆军营长),他和我堂侄王栋梁是箩铁湾最富的人。王栋梁是靠承包公路建设项目发的家,胡陆军是凭兄弟三人联手创办连锁大药房致的富。他们两人的车子是湾里最好的,一个驾“宝马”,一个开“奔驰”。他们谦虚地说,买“豪车”不是为了显摆,而是为让生意好做些。
会在湾子后头的文化活动室开。文化活动室是一栋古色古香、气势雄伟的三层建筑。文化活动室的建造花了两百多万元,所需资金全部由政府提供,理由是对箩铁湾几个姓氏祖堂拆迁的补偿。所以文化活动室内辟了几间特殊的房间,里面摆着神龛,经年香火不息。
我跟着胡陆军和王栋梁,沿着湾子的“中央大道”向湾后的文化活动室走。中途遇到两位穿着橙黄相间马甲的女人,女人推着铁皮小推车,小推车上放着畚箕和扫帚。她们贴着满脸的笑容朝我点头致意。看得出,她们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胡陆军边走边给我介绍,说她们是湾里的保洁员,负责打扫全湾的环境卫生,每人的月工资一千五百元。
我说,我们湾现在的生活环境比黄石市城区大多数人都好不少。
在文化活动室的会议室里,已有十几人围坐在椭圆型会议桌旁,其中有五位耄耋老翁。他们要我坐C位,我推辞不了。
年近九旬的退休教师南河先生问我,能才,今天开会的内容你知道了吧?
我说,栋梁在路上跟我说了,是为湾子改名。
与会者中,南河先生辈份最高,年纪最大,他教国文从解放前教到解放后,从教私塾教到教高中,他是湾里公认的最有学问的人。他说,能才,我们湾子通过整体拆迁,向后推移了两公里多,由凸凹不平的黄土包,变成了沥青刷黑的平整地,房子和厕所的变化就更不用说了。大家都说,既然湾子的位子变了,湾子的名字也要变。对湾名改不改,如何改,大家意见不一。你在银行是耍笔杆子的,听说现在又当了作家,所以我力主请你回来参加今天的会。
我和南河先生同族,他长我两辈。我说,南河爹(方言:爷爷),您教了一辈子语文,博学多才,对湾子的历史又清楚,所以对湾子改名,您最有发言权。您的意见呢?
南河先生说,我们湾的历史虽不长,但也有两百多年,而且箩铁这个名字的由来和寓意虽不怎么好,但它已成了典故,而且声名远播。老朽的意见是,我们湾子的位子和面貌虽然变了,但湾子仍坐不改名,立不改姓,还叫箩铁!
和南河先生并排坐着的几位“耄耋”都附和,说箩铁都叫了几百年了,改什么改?湾名要是改了,黄石、大冶的地图上就没我们湾了。
一位与我同龄的男子说,湾名改了,我们湾在黄石大冶地图上的名字肯定要跟着改,关键是我们湾的名字起源和意思太不吉利,“一锣铁打不拢”,既说明办不成事,又说明人不团结,一盘散沙,拢不到一起。我的意见是趁湾子拆迁新建,把箩铁这个不吉利的老名字废掉,换个吉祥如意的新名字。要不然我们湾的人以后还会是一盘散沙,还会倒楣遭殃。
南河先生拿着檀木烟斗,颤抖地敲着桌沿,问道,我们箩铁湾什么时候一盘散沙了?什么时候遭了殃了?
我的同龄男子说,南河爹,您最了解箩铁湾的历史了。您仔细想想吧,我们箩铁湾的人什么时候团结过?因为人心不齐,出了几多不好的事?顿了顿,又对其他几位“耄耋”说,你们几位老爹也仔细想想吧!
几位“耄耋”你望望我,我瞧瞧你,都默不作声。
显圆叔八十岁不到,年轻时当过湾里的会计。他说,论事实,我们箩铁湾的人确实缺乏和善和互助思想,也确实喜欢互相戳屁股。我们湾虽然不大,但不团结却远近闻名,解放前是这样子,解放后还是这样子。
南河先生说,显圆,你胡说吧?
我没胡说,显圆叔说,民国二十八年,能才的堂爹槐庭参加了方步舟的抗日游击队,跟日本鬼子斗了两年。槐庭当时跟着方步舟在朱家山头一带活动,他得知父亲病危后,独自摸黑阴着(偷偷)赶回箩铁,见父亲最后一面,但还是被隔壁的善稀知道了。两人本是叔伯兄弟,但善稀为了发财,就连夜跑到大冶县城向鬼子告密,几个鬼子、汉奸即刻骑马赶到我们湾,把正准备回朱家山头的槐庭捆走了。善稀说只要槐庭家给他二十元大洋,他就可以保释槐庭。槐庭虽然兄弟五个,但都穷得要命,他们向全湾人借,但没一个人肯借,可怜不到二十的槐庭硬是被鬼子劈了。尸首摊在三里七湖边三天没人管,还是隔壁柏垴湾的人帮忙运回湾的。当时所有的邻湾都戳我们湾人的脊梁骨。
南河先生气呼呼地说,那是解放前的事。解放前是黑暗社会,那个时候哪个湾子没有黑暗的事?
显圆叔又说,南河先生,八一年上垅两百多亩早稻没插成,你知道吧?那可是解放后的事哟!
南河先生有些无力地说,那时我未退休,知道这事,但不知详情。显圆叔就详细说了那件事。
一九八一年,我们湾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把田地分到各家各户,由集体劳动变家庭单干。上垅是我们湾最大的一垅梯田,有两百多亩,全湾每户平均两亩多,是全湾人食粮的主产区。
那年天公不作美,从头年冬到次年春,几乎没下一场雨,上垅的梯田都干得龟裂了。
虽然如此,但上垅的梯田几十年来都是旱涝保收的。因为六十年代初,公社修了水渠和泵站,干旱时,通过水渠和泵站把大冶湖水引到黄荆山半腰,上了山的水就能灌溉山下的田地,这样就是遇到干旱天气,山下的田地也照样能丰收。
一九八一年谷雨过后,面对一整垅龟裂的梯田,为按时插下早稻,全湾人商定请水泵站抽水灌溉上垅的梯田。但麻烦即刻出现了,因为梯田是呈斜坡型的,梯田像台阶一样,一丘一丘拾级而上,而山上水渠的水是顺着梯田往下流的。小泵站抽水上山灌溉山下的田地是要收费的,集体时期,抽水费用由集体出,而田地包产到户后,交抽水费用就是各家各户的事了。这样问题就来了。由于上了山的水是往下流,那么水从上往下流到各家的梯田时,上面的梯田就要过水多次,这些梯田不仅要灌溉得透些,而且蓄的水也多些,同时,这些梯田是水流的必经之路,这些梯田的主人家就是不花钱抽水,他的梯田也可以“雁过拔毛”地得以灌溉,而下面梯田主人家抽的水在流动中要损耗很多,要让自家的梯田湿透,就要多花钱抽更多的水。当时为抽水灌溉上垅梯田的事,全湾人形成尖锐对立的两派,垅下面梯田主人为一派,他们坚持要垅上面梯田的主人家先抽水,把垅上面的梯田先湿透。垅上面梯田主人为一派,他们坚持要垅下面梯田的主人家先抽水,把垅下面的梯田先湿透。因互不相让,全湾人硬是让火辣辣的阳光继续烧烤着上垅,硬是错过了农时,让上垅两百多亩梯田半年寸草不生。一湾子活人硬是被“尿”憋死了。
那年是农村实行生产大包干的头年,各地农村粮食普遍夺高产,家家丰衣足食,而箩铁湾因“内耗”,让两百多亩梯田空闲半年,创造了有史以来全湾粮食产量的最低记录,湾人不得不到邻湾籴粮度日。
因此事,黄荆山麓,大冶湖畔的人没有不嘲讽箩铁湾的,说“箩铁湾一箩铁打不拢,名不虚传啊!”
显圆叔对当年上垅梯田“有稻不种”的细说,好像勾起了与会者对箩铁湾的痛苦回忆,大家纷纷义愤填膺地诉说着箩铁湾过去的种种不堪。有人说,某年某月,谁谁把在外面当“超生游击队”的亲弟媳藏匿处告诉了计生办,让已怀孕六个月的亲弟媳被捉回引产,男婴引出来时,小手小脚还在颤抖。有人说,某年某月,山洪暴发淹没了湾里的池塘,池塘里一斤多重的鲤鱼倾塘而出,集体冲进池塘下面的秧田,全湾男女老少则倾巢而出,都涌到秧田里抢捉鲤鱼。队长叫大家各自把鲤鱼养好,待洪水停后再放回池塘,等过年时家家团年饭上有大鲤鱼。但抢捉鲤鱼的人哪里肯听,他们翻山越岭到黄石,把抢捉到的半大鲤鱼卖上了黄石市区的居民餐桌,结果过年时,全湾各家的团年饭上只有几条两寸长的鲫鱼。还有人说,箩铁湾是个小山包,好屋基少,为了抢占好屋基做屋,湾里家庭之间互打互杀,家族之间互争互斗的事年年都有。徐姓人丁不旺,在湾中户数最少,某年某月徐姓一户人家的房子做得快盖瓦了,然硬是被湾里不讲理的胡姓人推倒了,几户徐姓人家一气之下,全部逃离箩铁,回了大冶果城里的徐姓老家。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显圆叔叹着气说,要是徐姓的人不走,箩铁湾怕有一百几十户了。
一位“耄耋”瘪着无牙的嘴,嗫嚅着说,我们湾现在搬离了“箩铁沟”,这样的事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了。
我的同龄男子说,不会再有?我们湾搬到“猪婆垴”后,我看好多人变得更拐(方言:坏)了。不是有几个人还在牢里吗?
四
我同龄男子说湾里还有几个人仍在牢里的事,我清楚。
二OO八年箩铁湾拆迁重建时,开发区有个意见,即全湾拆迁重建工程,都由开发区组织施工队伍承建,但湾里几个有势力的人,运用各种手段同开发区扯筋,硬是把箩铁湾的拆迁重建工程夺到了手,并自行组建工程队施工。为了照顾全湾人的利益,开发区要求这几个人让全湾各户都在工程队参点股,等工程完工后,让全湾各户都分点红。这几个人答应了开发区的要求,让各户参股五万元。然湾子拆迁重建工程完工后,这几个人说工程不仅没赚钱,还亏了五十多万,湾子各户不仅没拿到红利,参股的五万元也打了“水漂”。湾里有个叫胡泰平的汉子,五十多岁,是个很有技术的砌匠,他认为湾子的拆迁重建工程绝对不会亏,赚的钱应在百万以上。胡泰平是个相对正派的人,他对工程队亏损的事不服气,就写举报信实名举报工程队的那几个人。他让全湾人跟着他在举报信上签字,但湾里人心不齐,又怕事,嘴上都说支持他举报,但就是不肯在举报信上签字,胡泰平只得独自举报。开发区信访部门接到举报,曾几次派人对工程项目进行审计,但审计结果每次都同工程队的账一致,拆迁重建工程亏了五十多万。胡泰平不服,继续举报,但几年下来终是无果。二O一六年春,一位省城警官大学毕业生被派到箩铁湾当村官。这位大学生村官叫程浩然,毕业前是学校学生会主席,虽然年轻,但有魄力。黄石市和大冶市政法系统有不少领导是他的学长。程浩然当村官不久,胡泰平就把举报信呈送给程浩然,程浩然对此事极重视,他一边排除阻力,一边利用黄石大冶政法系统的学长关系,硬是把箩铁湾拆迁重建的账查了个水落石出。湾子拆迁重建工程的最终结果是,净利润一百五十余万元,这些净利润被那几个组建工程队的人全部私吞,这几个人因此被判了刑,刑期至今未满,其中领头的汪天勇因涉黑被判了无期。
显圆叔接过我同龄男子的话,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自从程书记(程浩然现在是邻县政法委书记)来我们村当村官后,我们箩铁湾变了大样,湾子像花园,人都安定团结了,这些年不仅没出现不好的事,反而发生了几样大好事。
与会的人都赞同显圆叔的说法,说要不是程浩然书记到村里当村官,大力拍蝇,统一民心,想方设法组织大家发展经济,咱箩铁湾哪有现在的好样子!
我回家探母时,偶遇过程浩然,对他治理箩铁湾的事迹也略知一、二。大家对他的夸赞,引起了我的兴趣。自退休后开始学习写作,我总是随身带着笔和本子,遇到值得记的人和事就随时记一记。我觉得程浩然值得记。
我拿出笔和本子,说各位爹伯兄弟侄儿,你们能把程浩然书记的事迹给我介绍一下吗?
大家纷纷答应,并说我是作家,要我把程浩然书记的事迹写出去。
显然叔六十年代初上过县中学,本已当上了公社文书,但在家务农的既漂亮,又泼悍的媳妇怕遭他抛弃,硬是把他从公社“扯”回家务农,后担任大队会计。作为胸有点墨的人,他的综合表达能力比其他人强很多,大家要他代表说。
显然叔也不推托,他说,能才,程书记的事迹很多,对我们湾作的贡献很大。我今天就讲他在湾里做的几件大事,其他的我以后找机会给你细谈。
我铺开本子,拧开笔帽,说好!
五
显圆叔就讲了程浩然做的三件“大事”。
第一件是把几个无恶不作的“湾霸”打趴下了。
箩铁湾既是个自然湾,也是个行政村,程浩然的村官办公室在湾里的文化活动室。
程浩然的村官是春天上任的。夏日的一天,箩铁湾的信访“钉子户”胡泰平闯进了程浩然的办公室。
程浩然很客气,说泰平叔,您找我有么事?
胡泰平掏出举报信,说程支书,这是我举报汪天勇的举报信。我举报他七、八年了,但上面不信我的举报。你是村里的新支书,我想让你看看我的举报信。
程浩然当村官有几个月了,知道胡泰平举报汪天勇等人的事,也听说了一些有关汪天勇等人横行乡里的事。他接过胡泰平手上的举报信,说泰平叔,你的举报信我认真看看。你放心,如果你举报的内容属实,我一定按规定处理。
胡泰平愤愤不平地说,我是个老砌匠,也帮过好几个富人做别墅,做一栋别墅的成本我清楚得很。汪天勇他们做箩铁湾的拆迁重建工程,要是没贪污,我把头剁了!说完气呼呼地退出了程浩然办公室。
箩铁湾胡、汪、王三姓中,汪姓户数、人数占一半,势力最大,而汪天勇则是汪姓中的“带头大哥”。汪天勇年近六旬,是家中五兄弟中的老大,他四个兄弟分别叫天猛、天刚、天强、天雄。他父亲曾是大队干部,但在当年“四清”运动中被定为“四不清”分子,成了“专政”对象,“文革”期间经常被民兵绑去挂牌子游街,然他兄弟五人当时只能敢怒不敢言。“文革”结束后,他五兄弟觉得自己“翻了身”,一下子变成了湾里的“狠人”,时常对湾里看不顺眼的人大打出手,像是替他们的父亲“报仇雪恨”。
汪家五兄弟中,汪天勇读过高中,头脑最活,行事风格也最为毒辣。土地刚包产到户那会儿,他把责任田给兄弟们种,他自己则到大冶县水产局请客送礼,让水产局同意他在大冶湖的浅水区搞水产养殖,他因此成了箩铁湾首个“万元户”。受他的影响,大冶湖畔好多人都跑到大冶湖非法搞“渔业”,养鱼,偷鱼,炸鱼,电鱼,药鱼,把碧波荡漾的大冶湖搞得蚀水横流,大冶湖的鱼类由此不断减少,由七十多种减少到二十多种。
箩铁湾人对汪天勇最痛恨的是他“偷女人”。
汪天勇发财后,饱暖思淫欲,到处找女人偷欢。湾中凡被他看中的女人,他都用金钱或“霸道”进行征服。当时湾里比较穷,有些女人迫于生计,主动用身体同他交换金钱。他“偷女人”不论辈份和长幼,想搞谁就搞谁。他一个堂叔小他二十多岁,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媳妇,他看上了小堂叔的新媳妇,也就是他的小堂婶。小堂叔结婚不到半年,他不知用了什么计策,竟博得了小他二十多岁的小堂婶的欢心。一个青天白日的下午,他在小堂婶的婚床上和小堂婶颠鸾倒凤,被突然回家的小堂叔抓了个正着。小堂叔说,天勇哥,这是你才过门的婶子啊,你这样搞她,不是跟猪狗一样吗?他面无愧色,也不说对不起,而是慢吞吞地边穿衣服边说,细佬子,这有什么,女人都是用来搞的嘛,我的老婆和女儿你要是想搞,只要她们乐意,听你搞!全湾人背地里都骂他禽兽不如。
程浩然反复看了胡泰平的举报信,胡泰平在信中列举了事实,依据自己的经验和市场行情,算了湾子拆迁重建的料、工、费支出账。胡泰平的举报似乎有理,但没有实证。程浩然利用机会询问了不少湾里人,得到的回答是湾子拆迁重建工程肯定没亏,至于赚没赚,赚多少,都说不清。
程浩然作为曾经的学生会主席,有能力,有魄力,也想有一翻作为。他想以查清胡泰平信访事由为突破口,让自己的从政之路有个好开头。
程浩然找了镇上的钱镇长,请求镇里组织专业人员到箩铁湾重新查账,钱镇长说,胡泰平已经举报成瘾了,几乎是个疯子。箩铁湾拆迁重建的账开发区已经查了N次了,完全没问题。你不要理胡泰平。
程浩然找到县里分管信访的金副县长,金副县长说,小程,我知道你年轻气盛,想干番事业,作为年轻人也应该这样。但你也不能乱作为。胡泰平举报的事早有了结论,上面没追究胡泰平诬告就不错了。你要是帮他再生事端,跟着他趟浑水,最终肯定要吃亏。你还是在箩铁湾稳稳妥妥地渡几年金吧!
程浩然有天晚上回宿舍,看到宿舍地上有个大牛皮纸信封,他撕开信封一看,里面有五万元现金和一把闪着寒光的弹簧刀。
作为警官大学德才兼备的高才生,手握弹簧刀的程浩然有些震怒,凭准警官的直觉,他坚信箩铁湾的拆迁重建工程一定有鬼。他想,组织选派他到基层乡村当村官,就是让他到乡村除鬼镇邪,锻炼才干。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箩铁湾拆迁重建工程的账查个水落石出,向组织上交第一份合格答卷。
程浩然有人脉资源优势,在省警官大学历届毕业生中,有很多人在全省政法系统工作,有些还担任了要职,其中省政法委书记就出自省警官大学。
程浩然通过母校领导和老师的帮助,认识了一批在省、市、县政法系统工作的学长。
省政法委书记抽空接见了程浩然。程浩然把胡泰平的举报信内容和自己在处理举报信中遇到的种种怪事向老学长作了汇报。老学长说,浩然,我支持你查处你讲的事,中央政法委马上要部署“打黑除恶”行动。你讲的人和事可能涉黑,你回去抓紧办,有困难可以直接找黄石和大冶的政法委领导。
在大冶市政法委的直接主持下,大冶市信访办从审计、税务、规划、住建和公安等部门抽调专人,重新组建核查组,对箩铁湾拆迁重建工程账目进行再次重新核查,核查结果最终同胡泰平举报的基本一致,工程项目净利润一百五十余万元。
汪天勇等人旋即被抓。在案审中,还带出了一个由二十多人组成的涉黑犯罪团伙。这个犯罪团伙在背后的“保护伞”遮挡下,近几年在开发区欺行霸市,强买强卖,向一些民营企业索取保护费,坏事做尽。其中汪天勇竟然还是这个犯罪团伙的“狗头军师”。
汪家的勇、猛、刚、强、雄被擒,箩铁湾人弹冠相庆,箩铁湾人也把程浩然捧若神明。
第二件是组建综合经营公司的事。
箩铁湾整体迁至“猪婆垴”后,同周边其他湾子一样,土地全部被政府征收了,这些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没了土地后,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少数有木工、泥工手艺的人倒还好,他们都到开发区建筑工地当木工、泥工,少数勤劳的青壮年也不愁,他们到开发区各处当苦力。也有极少数青年妇女不知廉耻,到城市做“三陪”,而大多数青壮年们则靠啃家中老人每月几百元低保费过日子。然而时间长了,这些啃老的已啃不饱肚子了,于是他们便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做起了飞檐走壁,顺手牵羊的生意,当然,他们的生意大都是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做。
湾里有两户赚正经钱的人家。一家是我堂侄王栋梁。湾子刚拆迁时,他就借钱买一台“后八轮”大卡车,帮一些建筑公司运渣土。由于脑子灵,讲信誉,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远。程浩然当村官时,他已拥有“后八轮”、推土机、挖土机、铲车等大型建筑机械设备十多台。
还有一家是胡陆军三兄弟。他们的父亲从部队转业后,任大冶县中医院副院长,在父亲的支持下,胡陆军三兄弟开了个小药店。一个偶然机会,他们父子同国药省公司的老总结了缘,省国药公司同意他们三兄弟做他们的经销商,并提供起步资金。三兄弟抢抓机遇,在鄂东南地区广开药房,仅在黄石和大冶市,他们的连锁大药房就达三十余家。
程浩然头脑清晰。他想道,要有大作为,得先把眼着的村官当好,而带领村民共同脱贫奔小康,则是一个好村官最好的标志。他打定主意,要尽快把箩铁湾的人带向小康。
程浩然当村官前,几个村干部的屁股都不太干净,汪天勇等“村霸”散伙后,这些村干部像霜打的茄子,都蔫了,他们都很识相地让出了自己的位子。
程浩然认为带领村民脱贫致富奔小康,光靠自己一个人不行,得有一个有力的组织团队。他认为王栋梁和胡陆军是两个真正的能人,他想请他们二人当村干部,做自己的助手。他的想法得到了镇领导的认可。
在程浩然办公室,程浩然对王栋梁和胡陆军说,二位老板,你们都是大忙人,今天请你们回来,是有两件大事我必须跟你们商量,因为这两件事直接关系到箩铁湾人的利益。
同湾里人一样,王栋梁和胡陆军对程浩然都格外尊敬。王国栋说,程支书,你是我们村的一号首长,你要我做什么就尽管吩咐吧!胡陆军说,程支书,关于箩铁湾的事,我一切听你的。
程浩然说,是这样,汪天勇他们被抓后,几个村干部都引退了。我现在是个光杆司令,我想请你们二位帮帮我。
见王栋梁和胡陆军疑惑的样子,程浩然说,我想请你们二位当村委会主任和副主任,镇政府和开发区政府都同意我的意见。这是我想和你们商量的头件事。
王栋梁和胡陆军以为程浩然是要他们为湾里建设出点钱,出点力什么的,都没想到程浩然是要他们当村干部,因而都说,感谢程支书和上级政府的信任,但自己的公司事情多,自己没精力当村干部。
程浩然说,二位老板,你们也算是见过大世面,赚了大钱的人。你们要有点大局意识。你们能发家致富,当然是靠自己的本事,但党和国家政策好也帮了你们。这个你们得承认。改革开放的目标是大家共同致富,小平同志说先富要带动后富,可你们不能只顾着自己富呀!你看你们箩铁湾,除了你们两家,还有哪些人家富?看看箩铁湾现在的样子,虽然汪天勇他们受到了法律制裁,但湾子的样子仍然没变,大多数人照样靠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混日子,全湾的氛围依然不和谐。如果你们这样的人不愿出来引导他们,你们箩铁湾就是迁了址,怕还是“一箩铁打不拢”。
王栋梁说,我的土石方项目最远的在恩施,我哪有时间回湾里管事呢?
胡陆军说,我的药店遍布鄂东南,我一年到头都回不了一次箩铁。
程浩然说,二位老板,你们的情况我都知道,对你们的顾虑我也能理解,所以让你们如何当好村干部,同时兼顾好你们的公司经营,我都替你们想到了。我请你们回来,主要是想在湾里组织个治理团队,遇事我们商量一下。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你们平时不必回村,继续忙生意,确有大事相商,就请你们跑一脚。栋梁是一个人打天下,就当村委会副主任,无特别特别的情况,不用回来,通过电话沟通就可以了。陆军呢,是三兄弟共同打天下,而且还有老父帮衬,就当正主任,平时可多回来些,药店的事就让两个兄弟和父亲多担待一点。我这样安排,你们满意吧?
程浩然对问题考虑得如此周到,王栋梁和胡陆军都没料到。看到程浩然如此年轻有为,如此诚恳,如此为箩铁湾着想,二人就答应了程浩然的要求,同意当村干部。程浩然补充说,你们的任职流程,还是规规矩矩按规定走。
商定了头件事,程浩然就跟王、胡二人商量第二件事。
程浩然说,栋梁,陆军,今天请你们回来商量的第二件事,应该说是箩铁湾的头等大事。
程浩然说,为啥这样讲呢,因为这事涉及到全湾人能不能整体脱贫,共同富裕问题,你们二位是致富能手,可以好好帮我们参谋参谋。
王栋梁和胡陆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胡陆军皱着眉,说程支书,我家的药房是开得不错,但主要是碰到了好机遇,也是十多年一步步做起来的。对经营药店我还可以,但我不能动员全湾家家户户都去开药店吧?
王栋梁附和着点头,说那怎么可能呢?
程浩然笑着说,看来二位把我的话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想在箩铁湾搭建个大的舞台,把全湾的男、女劳力组织起来,让他们在舞台上唱正经戏,赚正经钱,免得他们在外面瞎搞。
说到这,程浩然的脸色倏地严肃起来,说二位,前不久我到镇上开会,有人跟我说,箩铁湾搬离箩铁沟后,湾的样子确实变好了,但人却变得更坏了,都成了一些鸡鸣狗盗之徒。听到这话我很不舒服。不知你们听过这话没有?
二人都说听过类似的话。
沉默片刻,胡陆军说程支书,要是我没猜错,对搭建箩铁湾大舞台,你心里应该谋划好了吧?
王栋梁点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程浩然说你们猜得没错,对这事我是有个初步想法。我先说给你们听听,看可行不可行。
王栋梁和胡陆军顿时在木椅上挺直腰身,那洗耳恭听的样子像刚入门的弟子听师傅训话。
程浩然说,陆军刚才说,他家公司的发展,主要是靠机遇,这话没错,无论是个人、集体,甚至国家,事业的发展都需要机遇,就是没有机遇,也要想法子创造机遇。常言道,有山靠山,有水靠水,近水楼台先得月。半年来,围绕箩铁湾整体脱贫致富问题,我一直在琢磨、调研,结果我茅塞顿开了。我认为箩铁湾发展有机遇,有山可靠,有近水楼台。箩铁湾很有奔头!
王栋梁和胡陆军瞪着程浩然的眼睛更大了。
程浩然说,走出箩铁湾的门口,就是开发区,穿过黄荆山十几个隧道,就是黄石市区。开发区目前已有一百多家企业,黄石市区就更不用说了,企事业单位和家庭千万计。现在是市场经济,人们的工作和生活节奏快,在市场竞争中,不管是单位或个人,都聚集主业。所以开发区的企业和黄石市的企事业单位和家庭,他们有好多“小事”要请外人帮着做。箩铁湾的拆迁独特,不像其他湾,拆迁后,人都分散到东南西北的还建楼小区去了,而箩铁湾作为传统的湾子完整保留,家家户户仍住在一块。这种局面非常有利于开展集体活动。
程浩然起身给王栋梁、胡陆军倒水,也给自己倒了杯水,接着继续畅谈他的“搭台”设想。
程浩然说,鉴于箩铁湾的独特优势,我们可以在湾里组建个公司,公司的名字可以叫箩铁湾综合经营公司,公司职工就是箩铁湾的男女老少,我们可以对全湾的男女老少进行各种技能培训,培训后,男女老少们可以以公司派遣工的名义,到开发区和黄石市区的企事业单位和家庭做搬运,做保安,做保洁,做家政,做保姆,做物资回收,满足那些单位和家庭的所有需求。他们的工钱由公司统一收,然后由公司给他们定期发工资。所以说,箩铁湾的发展机遇大得很,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大得很!
程浩然端起杯子喝口水,望着王栋梁和胡陆军,问道,二位说说,我这个构想可行吗?
听罢程浩然的话,王栋梁和胡陆军有恍然大悟的感觉。他们深感眼前的大学生村官不简单,太不简单了!他们说,程支书,你这么年轻,思想觉悟这么高,谋事能力这么强,前途无量啊!
程浩然笑着摆手,说二位不要拍马屁。我说的到底可行不可行?
王栋梁,胡陆军异口同声地说,可行!可行!可行!
程浩然说,你们有补充意见吗?
王栋梁说,我们箩铁湾现在窝在黄荆山脚下,湾后有大片的坡地,综合经营公司成立后,我们可以向政府写报告,请政府让公司在湾后那些坡地上种桃、种李、种枣、种桑葚,遇到果子的收获季节,肯定有城里人来踏青摘果,公司可以趁机办“农家乐”。
程浩然说,栋梁不愧是致富能手,你这个点子好!
王栋梁腼腆地说,在恩施,我看到当地的农村都这样搞。
胡陆军说,我也有个想法,我们箩铁湾挨着开发区,开发区的人要买油盐酱醋和蔬菜水果,还有其他日常生活用品,而且湾里人自己也需要。所以我建议,综合经营公司可以在湾门口开个超市。我敢保证,只要服务做得好,超市的生意一定红火。
没等程浩然夸奖,胡陆军说,我这个想法是从开药店的体会中悟出的。
三个人越谈越兴奋,越谈越高兴。中午在王栋梁家吃饭,三个人整了两瓶“苦荞”。
在程浩然、王栋梁、胡陆军三人的努力下,在镇政府和开发区政府的支持下,三个月后,“箩铁湾综合经营公司”正式运营。从此,在开发区和黄石市区,处处都有箩铁湾人劳作的身影。
第三件是建花园箩铁湾的事。
箩铁湾拆迁重建后,变化最大的住房和地势。房子是连排别墅,地垫则是一平如展的平地。但因湾里人的经济状况没有质变,全湾的整体面貌有点不伦不类。每排别墅之间,都是石子铺的路,勤快的家庭门前,种着整院的蔬菜,懒惰的家庭门前,则是满院的蒲公英、狗尾巴草。整个湾子就像一排排上穿西服,下穿草鞋的人。
综合经营公司成立后,程浩然同王栋梁、胡陆军商量,说箩铁湾现在既然有这么好的自然条件,就应把她建成一座花园,成为花园湾子。他同时描绘了“花园箩铁”的蓝图,一是建环湾公路,二是建穿湾街道,即湾子的“中央大道”和每排别墅之间要像城里的街道一样。环湾公路和穿湾街道要水泥铺筑,再沥青刷黑,路边街边要树立路灯,三是在环湾公路四周建公共厕所,公共厕所必须是水厕,外型要像楼台榭阁。同时安排专人当湾里的保洁员,负责打扫环湾公路,穿湾街道和公共厕所的清洁卫生。四是每户的门前小院必须栽种观赏果树和花卉,果树和花卉由湾综合经营公司统一配种。
作为村委会主任,对程浩然的提议,胡陆军深表赞同,但他提出疑虑,说这得花多少钱呀,综合经营公司还在起步阶段,哪有这么多钱呢?
程浩然说,钱的问题我也想过了,就是“和尚化缘”!
见胡陆军、王栋梁惊讶的样子,程浩然笑着说,你们二位不必惊慌,你们肯定要出一点,但不会让你们伤筋动骨,大钱我想由开发区的企业出。自从打掉汪天勇他们的黑势力犯罪团伙后,开发区企业的营商环境好多了;我们的综合经营公司成立后,开发区企业再不担心有人去企业里飞檐走壁,顺手牵羊了。而且这些企业对我们的派遣工非常满意,对湾里开的超市也非常满意。现在叫他们出点钱,把箩铁湾美化一下,我想他们肯定乐意,因为湾子一旦成了花园,也就成了他们的后花园,他们可以来湾里休闲呀!另外,我们可以向上级政府打个报告,请上级财政拨点款补助补助。
胡陆军和王栋梁的嘴张得像鸡蛋,他们想,程浩然这小子可真行啊!
一切如程浩然所愿,一年多后,箩铁湾果真成了一座名符真实的花园!
六
显圆叔说完这些后,说能才,就凭这些,就足以说明程浩然书记是我们箩铁湾的大恩人啊!我快八十了,也当过大队干部,见过上级领导,但程浩然书记是我见过的最有水平,最关心群众的好干部!
一位“耄耋”嗫嚅着瘪嘴唇说,可惜程书记只在湾里干了两年,调走了。真是可惜!
我的同龄男子狠狠地瞪了这位“耄耋”一眼,说人家程书记是国家栋梁之才,说不准以后要当全省的书记,他怎么可能在我们这个“一箩铁打不拢”的地方窝一辈子呢!
这位被抢白的“耄耋”的瘪嘴唇不停地嗫嚅,很想嗫嚅点什么反驳一下抢白他的人,但终是没嗫嚅出半句话。
南河先生此时开了腔。他说,程浩然那个小年轻着实不简单,经过他的治理,我们箩铁湾是真正的实现了人换思想地换装。三个姓的人不仅不互斗了,而且像一家人一样,都相亲相爱了。顿了顿,他说,就说前年友朋动脉血管划破抢救的事吧,要不是全湾人共同相救,友朋的尸体怕已烂在黄土里了。
前年全湾人救友朋的事我知道。
前年夏天,三十多岁的王友朋傍晚洗澡时,不小心滑倒,把卫生间的玻璃梭门撞碎了。因摔得太重,他小臂上的动脉血流被碎玻璃片硌破了,那从伤口流出了血就像一条红色的喷泉,往外直喷。王友朋的老婆跑出门大喊“救命”,她家前后左右的邻居蜂涌而至。一位有经验的邻居快速把一根电线勒住王友朋的上臂,以减弱血流,另一位年轻邻居快速发动摩托,载着王友朋往湾外奔,不到一刻钟就冲到了大冶市人民医院。医院说要收三万元入院费,而且医院血浆不够,要找人献血。湾里人迅速通过微信转账捐足了三万元,全湾男女青壮年排队为王友朋献血。已经奄奄一息的王友朋终于被大家从死神身边拉了回来。
南河先生说,像这种三姓人同救一姓人的事,要搁在过去,完全不可想象!
显然叔说,像这种大家互相帮助的事,近几年湾里有好几起,要不然我们湾去年怎能被评为“黄石市文明村”呢!
南河先生说,所以我说我们湾的名字还是不要改了,因为整个湾子彻彻底底的变了嘛!名字只是个符号,叫啥都行。
胡陆军说,开发区政府决定,过两个月,全湾各户的门上都要钉门牌,门牌上要标上湾名和牌号,而且我和栋梁已商量好,打算买一块大太湖石,在湾门口竖一个大石碑,在石碑上雕刻上我们湾的名字。最近我在全湾作了调查,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同意湾子改名,他们说只要一叫或一听到箩铁两个字,就会联想到那个“一箩铁打不拢”的故事,心里就不舒服。关于湾子的新名字,我找过程浩然书记,叫他帮忙拟一个,他说,湾子以后就叫箩铁新村吧!
南河先生想了想,说湾子的名字改为箩铁新村,其实跟没改一样。湾子本来换了新地方,而名字还是原先那个箩铁,从实际情况和字面上说,箩铁湾和箩铁新村不就是旧瓶装新酒吗?
大家一时无语,最后把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我,而我则笑而不语。
我打小语文成绩好,打小南河先生就喜欢我。他说,能才,今天专门把你接回来参加湾子的改名会,而且让你坐正中的位子,你给湾子起个新名吧!
在大家的目视下,我犹疑了好一会后,不得不开口了。我说,我赞同湾子改名,我这个想法几年前就有了。关于湾子的新名字,几年前我就想了一个,我今天说出来 ,请大家评议。
南河先生迫不及待地说,能才,你给箩铁湾想的新名字叫啥?快说给大家听听。
我说,其实很简单,就是把箩铁两个字颠倒过来,叫铁箩湾。见大家有些不解,我说,铁箩,就是一只钢铁铸成的箩筐,这钢铁铸的箩筐是打不烂,摔不破的。而箩筐是用来装载丰收果实的。我把箩铁改为铁箩,寓意是我们湾是一只永远打不烂,摔不破的钢铁箩筐,她由我们胡、汪、王三姓人共同铸成。这只钢铁铸成的箩筐,既表明我们湾三姓人已熔为一体,也象征她将永远装载我们全湾的文明幸福,和谐美丽!
我的话音刚落,南河先生就带头鼓掌,其他参会者也随之鼓掌。
七
三个月后,我又一次回家探母。在湾门口前,我看到,一块三米多宽,两米多高,一米多厚的奶黄色太湖石独自兀立在湾门口旁。大湖石光溜溜的,正中横向镌刻着三个遒劲的行楷大字:铁箩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