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过一些回忆老师的文章,今天恰值教师节,想写一点关于吴老师的。
虽说是吴老师,但准确地说应该称之吴校长。彼时桐城南演初中始创,他风尘仆仆前来任副校长,兼教两个班的语文。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裤脚上沾有田泥的妻子以及未成年的三个儿女。吴老师那时不到四十岁,微胖的脸略带灰色,眼角弯弯,使得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总是露出丝丝微笑来。他的长子比我们小几岁,瘦巴巴的身子,才读小学。第二个是女孩,圆圆的脸,还未到学龄。小儿才两三岁,总是吮着右手大拇指,把这指头吸得紫笋一般。妻子则是个农妇,黑而瘦,头发有些枯黄,从外貌看似比实际年龄大得多。
后来,我稍稍知道了一些吴老师的事。他是桐城派古文家、教育家、桐城中学创办人吴汝伦的族裔,原在桐城中学图书馆当管理员兼教文史,因为年轻气盛,写了一点为被打倒的“白专校长”辩护的文字,文革中被遣回原籍东乡。不会稼穑的他只得负笈乡村,如同一只未开叫的公鸡在泥土里刨食,幸好得到了一位善良勤劳的村姑的爱,并给了他遮蔽风雨的家。
这年新校开学动员会上,我代表初一学生上台发言,其中引用了王安石的《元日》诗,这是从家中那本破旧的《千家诗》上抄来的。当时,我看到坐在台下首排的吴老师作出了侧耳倾听的姿势,眼里也多了一份会心的笑意。后来,他问我的名字,并说他那里还有几本书可以看看。我记得其中有两本桐城学者的书,一本是马茂元的《唐诗选》,另一本是方东树的书(现在想来应是《昭昧詹言》),想不到翻出时两书都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他不好意思地说:“这年头,倒是老鼠爱上桐城文人了。”并告诉我,可以介绍你到桐中图书馆借书。可惜那时读书氛围不浓,而我放学后还要干农活、挖柴火,所以违拂了他的好意,以致早早失去了高尔基所说的“进步的阶梯”。
吴老师只带过我两堂语文课,因教我们语文的那位碧眼高鼻梁的的东北女老师探亲,他来顶课。他教的恰是毛主席的词《浪淘沙•北戴河》。应该说,这是我在初中听到的最精彩的语文课。他援引了李后主的《浪淘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用这词中的悲凉婉约,烘托出了毛主席词的豪放壮阔。他细解了词中的“大雨”“白浪”一飞一腾的惊心动魄,还注解了曹操的《步出东门行》“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秋风萧瑟,洪波涌起……”两堂语文课,润物细无声,让我的心灵第一次被这些诗词文化所震撼。
大约是初二的下学期,班上有位早熟的男同学开始懂得钟情了,他写了一封热情似火的求爱信,趁上体育课时塞到他心仪的女同学的书包下。这堂体育课是做操,中途有几位形容渐丰的女同学告了假(后来才晓得她们成熟了,乃“天癸至”)。回到教室后,她们其中一位无意挪开那位被暗恋的女同桌的书包,发现了这封求爱书。她们半羞涩半好奇地读过后,竟然把它呈送到校长室。头上有几粒癞癍的徐校长极为严正,鹰眼般的眼球气得发绿,决定以此为抓手杀鸡儆猴。刚为人母的班主任朱老师闻讯后,连忙带着哺乳后胸前的奶渍前来苦苦担保,徐校长仍不想收回成命。后来,吴老师说话了:“一个小小少年,他懂得什么情什么爱的?还是教育引导吧。”吴老师言之有理,又是副校长,他的意见终被采纳,一场求爱风波悄然平息。
中考时,我的成绩为全校亚元。但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我填了中专学校安徽财校。吴老师得知后,轻叹了一声,没有说话。他是熟谙农家子弟的艰难,但我从他那弯弯眼角内的眼波里,看出了他对我的希望。
高二上学期,我在桐中校园的紫藤阁里欣喜地见到了吴老师。他似乎胖了些,但头上有了星星白发,原来这年他调回桐中任教了。而我则因中考成绩优异,被县里统一“拦截”,所以上了“服从分配”的桐中。他指着创校人吴汝伦先生“勉成国器”的题额,对我说:现在已恢复高考了,作为学生这块砖坯,最好能经高中这座炉子炼一炼。
桐中还有位老师,是吴老师的族兄,是研究和点注家乡耆旧文集的专家。他近视却从不戴眼镜,看书几乎鼻子都贴到书页上。他大约受到过对所谓“臭老九”的冲击,一律建议他的学生以后不要轻易填师范。他说,执教鞭往往鞭子落在自己身上。高考揭榜时,我倒受了这近视老师的影响,没有报任何师范,只填了军事和政法院校。乃弟吴老师得知后却不以为然,在他的眼里,为师者是知识的薪火。可惜我终身与师业“交一臂而失之”,同教席无缘了。而离开桐中以后,我再也未见到吴老师。
前年,回故乡与同学聚会,才获悉吴老师已于多年前辞世了。我的心,不由震痛了起来。他家里清贫,却甘做蜡烛,为了无数学子,也为了三个子女,耗去了毕生的心血。
今天是吴老师的节日,我在写这一点文字时,他的微胖的脸、笑盈盈的眼神仍在眼前不断浮现着。窗外的小溪秋水刮刮,我不由生起了一事无成惊秋水的慨叹,自愧辜负了老师的教诲和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