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的冬季,冷得让人胆寒。黄土地上留不住白雪这位贵客,晚上刚来,第二天一早又匆匆离开,悄无声息,似乎害羞和黄土地有过多的接触。抑或峨嵋岭不留意,得罪了这位娇贵的公主,它任性走下山岭,到那一片平坦的土地上撒娇,从而疏远了岭上干涸的土地。
我和我妈在这样毫不适宜的季节来到东姚村,来到东姚村薛家巷最深处一户人家。我和我妈颠沛流离的生活按下了暂停键,这个港湾充满了温暖。
薛家宅子足以看出这个家庭在薛氏这个大家族中地位,他们应该是最早来到东姚村的,或者至少可以说他们是来到东姚村长房留下的一脉。
这里是我和我妈温暖的港湾。我的温暖不仅来自于我妈的笑容,也来自这个大家庭的其乐融融。但我特别不愿意到这个宅子中来,阳光极少照进来,感觉到阴森异常。尤其是在这样的冬季,似乎一种无形的邪恶压迫着我。
我感谢东姚村,让我记住了我的童年,尤其是二爸唤醒和丰富了我五颜六色的童年。
二爸干木匠活,当时农村最吃香的职业。对于我来说,可以骑着洋马走村串户,而且还可以吃到美味的饭食。他是方圆几十里人们认可的木匠,一个能人。他乐意带着我,我就成了他的小跟班。来到主家,他们总开玩笑说我是二爸的孩子,可二爸总憨厚地笑笑。
我当时天真地想,我如果能成为二爸的孩子该多好!享受不尽的人间美味,吃不完的饕餮大餐。这又是多么不现实的事!
生活总是在平淡无奇中给人微弱的希望,就像我总默念我和我妈起来一样。好事总不能如人愿,这是黄土高原上的庄户人能承受的苦难,人们习以为常。
我一直想成为二爸的孩子,可成为二爸的孩子竟让我手足无措。
二爸像谜一样离世,由于我是当时薛家唯一的孩子,顺理成章成为二爸的孩子,为二爸顶盆。
继父本来是多病的人,我的心总是悬着的,害怕跟着母亲又一次徘徊在异乡的村口。看到一个村庄的坟地,还有坟头正在飘荡的纸花,我的心扑扑跳动,我害怕那一刻的到来,感到世界的不公平,还有人们生命的无常。太奶奶的死又浮现在眼前,东姚爷爷仓促离世,父亲是他亲自送到地里的……
而如今我不合时宜做了二爸的孩子。
我最害怕冬天,冬天总把生命禁锢在一个狭小的空间,甚至总与黑暗相伴。寒冷和死亡总是密不可分,饥饿和贫穷连为一体。继父的疾病,我莫名的恐慌,尤其在一个北风呼啸冷冷的冬日,所以我常想象自己坐在一个炉火边,静静听北风吹过。有时清晨一个人穿越黑暗向学校走去,总感到恶魔与自己同向而行,似乎死亡在向自己招手。尤其在冬天,周遭的亲人莫名其妙地离开,自己莫名其妙地披麻戴孝把他们送到村外的坟地里。有时还在学校里认真学习的当口,被老师叫了出去,匆忙赶回家,为亲人守灵。
我此刻不愿成为二爸的孩子!
一切美好的希望遥不可及,反而不幸的事接二连三发生,这是我最不能承受的痛。
二爸的死来得十分突然,一口干涸的水井居然变得如此疯狂,它吞没的不仅是二爸,还有我在东姚村生活的依靠。
二爸在东姚村绝对是优秀的,优秀得让村民们羡慕,木匠活在十里八乡都有名。姑娘们争先恐后希望许配给他,成为他的老婆。更不用说他在薛家三兄弟的地位,至少我这么认为。
二爸的死对我触动很大,在那几天内痛苦弥漫开来,延展到村外的田野中。
在原野中,我才感到一丝丝的生机,旺盛的庄稼是看到自己的生命还在继续。我每次放学回家,割草喂兔子是喜欢做的事,拖着病体的继父让我感到莫名的恐惧,于是拿着镰刀挎上草筐去地里成了我躲避恐惧的方式。春天绿油油的麦田,散发着巨大的生机。麦苗绿得发亮,几乎不输阳光的亮度。它锲而不舍地吸纳阳光和大地养分,又把它转化成自己成长的动力。夏季瓜果飘香,夏的热烈一点也不过分。红薯苗在田野里恣意疯长,架不住阳光的炽热,蜷缩起了身子。旷野是绿的,沟地是绿的,山坡衔接了旷野和沟地的绿无限延展开来。似乎要爬上柿子树,向天空延伸。秋天是醉人的季节,丰收的景象渐迷人眼。崖上的酸枣已泛红,虽然还给人酸酸的感觉,但物资匮乏的年代人们已经争先恐后开始采食。田地里长的是生产队的,生长在田边地头,沟坎崖上的是大家可以随意采摘的。大自然是博爱的,无私贡献给人类生活需要的基本充饥食物。冬天是荒凉的,但辽阔人的心境。秋末播种的麦苗在地里生长的有气无力,它们似乎担心冬的萧瑟,摧残它们的意志,那点绿也只是苟延残喘。柿树头那残留的一点红,还在北风中摇曳,与崖边酸枣树上的那点红相比,诱惑力大大降低。
我希望自己变成一株绿色的植株,快乐成长。无论景物如何变迁,美好的境况不能延续,可生活还是要继续。
岁月总让一个少年过早地感知社会,又毫无知觉地推他到悬崖的边缘,临走时还不忘及冷酷无情,寒风把泪水凝结在脸上。
我希望继父的疾病无大碍,希望我和母亲在东姚村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
让我真正成为二爸的孩子,是参加二爸的“婚礼”。
二爸结婚了,这是他死后两年的事。这是我不敢去想的事,就如不曾想到今年冬季的寒冷。
峨嵋岭上黄土地的贫瘠,只能养活面黄肌瘦的人们和延续千百年的怪异思维,东姚村亦不例外。
我跟着一帮陌生的人,从东姚村西北方向黄家庄帮二爸迎回了一个坟茔的棺材,他的新娘。没有经过村内,从一个坟地到东姚村的坟地,从一个坟丛密布的黄土地到东姚村坟丛密布的黄土地,从那块土地的“新房”到东姚村二爸墓地的“婚房”。
那天的早晨,我还和二爸“妻子”的母亲吃了迎亲的饭。一桌冷冰冰的食物并没有让我感觉到“婚礼”的喜庆,两位奶奶相互的寒暄也是那样的别扭。
整个过程我极度压抑,似乎头上顶着一片散不开的乌云。
从此以后,二爸有了他的伴侣,我有了素未谋面的“二妈”,可以喊她“妈”的一个陌生女人。
其实,二爸有自己心爱的姑娘。我跟着二爸看过未来的二妈,漂亮的未来的二妈给了我一大把糖果,足足让小小的我高兴了一个礼拜。村上公映电影,我也看到二爸和漂亮的二妈在一起,他们似乎已达到谈婚论嫁的程度。只有由于二爸的离开,美好的希望,戛然而止。
双手抱着二爸和“二妈”的遗像,把他送到村外的坟地,同样的路我已经走过,但这一次走得更加沉重。这样没有一纸的约定,让我名正言顺成为二爸和一个陌生女人的孩子,我还是有一点担心,“素未谋面”就是我心里过不去的那道坎。
这样的沉重不仅来自逝去的二爸,更来自于峨嵋岭上我挚爱的父老乡亲。我同样佩服我自己,在这样沉重和压抑的岁月中,我渐渐长大,渐渐认识到自己的重要。
在东姚村的几年,痛苦纵然很多很多,但我真不知道有什么遗憾。亲人接二连三从我身边消逝,我在冬天的夜里艰难前行,可黄土地总还是有阳光灿烂的日子。每当我在漫无边际的黄土塬上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又突然地转身,总是会看到,世界几乎也在同一时间转过身来,一道亮光拥我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