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初夏，我们连队开进湖北滠口部队农场，任务是挖一条近千米长的灌溉水渠。滠口，位武汉之北，座后湖之畔，去营房20余公里。新中国成立前，那地方因血吸虫泛滥成灾，村民纷纷外迁，随成蛮荒之地。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们师的一支部队开进那片荒野，灭田螺，修水利，整田地，数年之内成了稻黍飘香的丰腴之地。
在繁重单调的艰苦劳作中，闲暇之余，有一次不期的邂逅，结识了几位老战士，让我至今时常记起。
初夏的湖北已有几分酷热，繁重的劳动使人感觉疲惫乏累不堪。我们住在几排简陋的石棉瓦搭建的轮值工房里，更是倍感热不可耐。
在我们排住地的前面，有一排12间青砖红瓦房，住着四户人家，他们只穿军衣，没有领章帽徽，那套上绿下蓝的军衣告诉我，他们也属空军。这四户人家中，有两家是夫妻二人，有两家是单身男人，年龄都在50岁以上，从年龄和气质判定他们不是普通的军人。其中一位耿姓的长者，年纪稍大些，大概腿部有疾，行动多有不便。我还曾见到过有几个穿军装的人开着吉卜车过来，把他带到离住地很远的小河边去谈话，好象不时还有激烈的争吵。
因为这位耿姓的长者腿脚不便，我怀着好奇心和同情心常在休息时过去和他聊天。老耿中等身材，面目清瘦，颧骨微高，轮廓鲜明，淡淡双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睛，清澈明朗，透着刚毅和睿智。起初，他沉默寡言，话语极少，但态度和蔼温和，还会拿自己种的水果或泡茶招呼我，有时也会简单地询问我们劳动的情况。我也会帮助他打理菜园，有时还利用业余时间到稻田里捉几条黄鳝送给他改善伙食。一来二去便熟悉了，偶尔也能聊上一阵。从他的叙述里得知，他来自北京空军机关，经历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可是，在当时的那场运动中犯了“路线错误”，下放到这个部队农场劳动改造。但奇怪的是，在这里却没有管制人员，也没有任何人看守。
在愈来愈多的交往中，他有时会给我们讲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经历。老耿告诉我，解放前夕，他在三野某部，参加过渡江战役、解放上海等战事。1950年当得知祖国决定派志愿军入朝作战的消息时，老耿和那三人都在部队机关工作，仍决然报名出国参战，老耿被编入志愿军63军某部担任副营长。他没来得及告诉父母，没能和妻儿告别，便奔赴前线。他说，要是让美帝国主义占领了整个朝鲜，我国东北边境就会国门洞开，置于虎口之下，那将是一场灾难，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不会袖手旁观，所以便义无反顾地走向抗美援朝那炮火连天的战场!
听着他的讲述，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形容他的壮举也并非为过。抗美援朝，他们肩负祖国的重托、带着家人的期许，走向出生入死的战场，为了祖国的安全，为了后世的安宁，浴血奋战，无惧生死，有的人身负重伤残疾，有的人永远无声地安息异国他乡，他们都是永远值得尊崇的英雄。
在和老耿的交谈中，每讲到残酷的战争，牺牲的战友，他都会流泪哽咽，沉默许久。特别是讲到抗美援朝的“铁源之战”，让我无法想象当年那场战争所面临的严峻险境。老耿是那场战斗的亲历者，也是在那场反击战中负的伤。在他的讲述中，我仿佛看到了那场战争的险恶处境、惨烈悲壮，看到了他们那代人的视死如归、英勇无畏。他断断续续的回忆到：那战役可以用危机四伏来形容，阵地几经易手，反复争夺，战场炮声震耳，浓烟弥漫、火光冲天。美军密集的炮弹狂轰滥炸、一轮轮疯狂的地面进攻，仍未能突破志愿军的防御阵地。看到遍地牺牲的战友，悲痛不已，心在流血，“但我必须战斗”!听了他的话，即便没有经过战火的人，没有经过死里余生的人，也会感到震撼!那是何等的气概，那是怎样的精神!哪怕是再详尽的文字，也无法描述那场生与死的考验、血与火的较量的艰苦卓绝，无法记录战士在危难时刻的临危不惧、浩气凛然的气概。那是他们那辈人用鲜血换来的反侵略的胜利，那是他们那辈人用生命换来的祖国的太平。那些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的志愿军战士，那些在浴血奋战中活下来的祖国儿女，他们用忠诚和无畏捍卫着祖国，守护着朝鲜，他们都是真正的英雄!我曾问过老耿立过战功吗，他淡淡地说，都过去了，不值得提!
在和他们的接触中，他们从不讲当下的所处境况。我无法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对他满怀敬畏，记住了他为共和国的诞生、为新生的共和国的安宁，所做出的值得永远铭记的功绩。
我们的施工任务完工了，要返回营房了。临行前，我去和他们告别。寒暄之后，老耿把我让到他的家里，从床头拿出一个红布包，里面是一枚伟人纪念章。他说，这是孩子托人带给他的，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可送的，就把这枚像章送给你做个纪念，相信我，我永远许党报国!说话间，我能感到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眼里也已泪水充盈了。多天的接触，让我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感，是同情，是崇敬，是惋惜……就是在这样复杂的心情中和他们依依惜别。
我们走了，我带上那枚珍贵的纪念章，离开那廖寂的青砖红瓦房，留下那孤独的异乡客。我不知道他们以后的命运会如何，我也不知道是否还会有我的战友来陪伴他们，我带着敬仰和不舍，离开了那群曾经的英雄。队伍走了好远，我回过头去，模糊地望见六个清瘦的身影，伫立在骄阳下，我的眼睛湿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