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吴祖丽:广寒宫

作者:林翠华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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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41334篇,  月稿:0

  一

  室内半明半昧,月光铺在灰色水磨石地上,夜像浸了油的宣纸,变成毛茸茸的半透明体。桂玉开着床头灯在看一本育婴指南,几天没见,肚子好像又鼓了一圈。见苏志斌捧着花进来,她横了他一眼,说,知道回来啊。苏志斌小心翼翼地俯身问,医生怎么说?桂玉伸手把床头柜上的花挪了挪,含嗔带笑说,说是再观察观察,没问题的话明天就可以出院,你还买花。苏志斌松了口气。出差一回来,他就急急忙忙往医院赶。算算五天睡了不到二十个小时,又奔波了七八个小时押解嫌疑人回来,心里跟只猫抓似的,惦记着桂玉说的胎心监测不正常。

  怎么不开灯?苏志斌问。

  桂玉努努嘴,看了眼半拉的帘子那边,压低嗓门说,刺眼。关心地问他,带回来了?

  苏志斌坐在床沿帮她揉腿,齿缝间低低“嗯”了一声。

  桂玉不放心,又问,顺利吧?

  挺顺利的。他手上使了些力,桂玉孕后期小腿常常酸胀浮肿。

  他们总是把出去抓捕说成去带人,轻描淡写的,甚至是戏谑轻蔑的。好像那只是普通的出行,只是为了达成一次愉快的合作,携手奔赴共同的目标,从来不会有什么凶险。他不会告诉桂玉,那个人的席梦思床垫下藏着一把手枪,万幸他们行动迅速,没有给他机会扣动扳机。

  产科病房不同别处,处处着意营造温馨氛围,为那些啼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幼崽们。墙上刷着淡淡的粉色,床头的隔离帘是白底粉樱图案,床上的被套是粉白细条纹的,就连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道好像都是粉红色的。待产室里四张床,桂玉住南边靠窗的9床。北边靠门的6床躺着个穿小熊图案睡衣的孕妇,正在打电话。叮嘱那边听奶奶话,好好做作业,很快就是姐姐了,要做榜样哦。听上去是叮嘱女儿。男人坐在靠床的椅子上,捧着手机掼蛋,几乎一刻不停地抖着腿。他戴着深棕色棒球帽,看上去四十来岁。苏志斌记得在哪儿看过一种说法,抖腿也是微表情的一种。

  中间两张床空着。苏志斌自言自语地说,估计不会来人了吧。

  男人抬起头,帽檐下一双眼睛机警地闪了闪,脸上浮出一层笑,说,应该不会了。

  6床艰难地翻了个身,咕哝说,现在床位最不紧张的就是产科了,越是放开,越是没人肯生,年轻人都不肯要孩子。你们是头胎还是二胎啊?

  桂玉和苏志斌对视一眼,说,我们是头胎。

  确实。他们的同学朋友能生二胎的都生了。他俩刚结婚时一个在派出所,一个在乡镇中学,忙工作忙调动。后来想要却一直没怀上,病急乱投医,桂玉吃了很多中药西药,历经漫长的备孕之旅,几乎要放弃时,迎来柳暗花明。看到验孕棒上的两道杠,苏志斌的心情就像经历无数次人生大考,暗暗松了口气。好了,终于可以交出一份答卷了。

  五年前,苏志斌还在派出所工作,因到市里参加警务技能集训,毫无悬念地在5米单手立姿射击比赛项目中获得全市第一名,被授予“神枪手”称号,而进入领导视野,被抽调到刑警队。一毕业就被摁在派出所摁了八年,终于如愿以偿。他天生手感好,在警官学院读书的时候,射击课都是满分,能够闭着眼睛拆装枪。苏志斌常常感到,自己全身最敏锐的地方就是右手食指,准确地说是食指的第一关节前四分之一处,轻轻弹动就能够完美地扣动扳机,瞬间击中靶心。

  他脱掉外衣躺在床上,感到疲劳无边无际袭来,身体沉重地消失了,大脑却还在凭借惯性运转。他从小就想当警察,虽然现实与理想之间遍布鸿沟,但他并未因此后悔。干哪行容易呢?都他妈不容易,他想。桂玉的咽喉因为结节,已经动过两次手术了。暖气很足,他沉沉睡着了。护士一个小时查一次房,两个小时做一次胎心监护,都没能让他醒来。

  睡梦中,他听到某个熟悉的声音,字正腔圆,节奏稳定,轻快柔美,那个声音抵达他右手食指时,他醒了过来。对面墙上电视机开着,正是那个熟面孔主播,一档关于嫦娥五号的特别节目。音量开得很低,几不可闻。字幕显示:

  12月17日1时59分,嫦娥五号携带月球样品在内蒙古四子王旗预定区域着陆。经历23天,往返超过76万公里的月球采样路,嫦娥五号圆满完成任务。经科学家测量,密封罐中共有珍贵的月壤1731克。

  节目穿插新闻发布会画面,有记者问,为什么是1731克呢?看到这里,苏志斌在心里嘲笑了一下,真是一个傻透了的问题。为什么不是1732,1733……对,那个圆柱形的罐子设定容量是2000克。那又怎么样,他决定抛开这个无聊的问题。他转过头,看到睡在旁边的桂玉,被子裹在腿上,黑暗中依然能够看见肚子惊人的隆起,鼓得像小山一样。他似乎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医院,茫然起身轻轻为她盖好被子。她睡得很好,发出轻轻的鼾声,一长一短有节奏的哨音。这是怀孕后出现的变化之一,好像肚子里的胚芽通过这种方式昭示自己的存在。他翻个身,脸埋在枕头里,不自觉地笑了笑。强大的不可抗拒的睡意再度袭来,朦朦胧胧中,眼角的余光瞥见隔壁床上的两只脚,频率很高地抖动着,好像脚底黏着弹簧。液晶显示器的光线明明暗暗,在粉白细条纹的被子上不断地变幻闪烁着。

  二

  女儿想去上舞蹈课,徐向东不同意,态度坚决。这让万倩有些意外。徐向东宠女儿,就差摘星星够月亮了。万倩问他为什么。他寡着脸,女匣子学什么不好,非要学跳舞。万倩看了他一眼,一个河南人,倒比她还喜欢说本地方言。她知道说再多也是白搭,他这人平常都好说话,家里大小事情也由着她,但是一旦他决定的事情,她抹脖子上吊也扳不过来。

  每到这种时候,万倩就会觉得他有些高深莫测。她甚至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她也只是偶尔闪过这个念头,万倩不是那种喜欢瞎琢磨的女人。

  万倩没打算生二胎,据她所知徐向东也没有。他们甚至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因为例假不调,发现怀孕时已经有三个多月了。他们在要与不要之间犹豫不决,开始是她坚决不要,他说你好好考虑考虑。她听他的话认真考虑起来,好像跟腹中胎儿就此建立了情感联结。他倒又打起了退堂鼓,理由很可笑,怕冷落女儿。

  做通了女儿的思想工作,她倒有点说不上来的委屈,心里头莫名像起了雾,没抓没挠的。她窝在沙发上追剧,中间插播华丽煽情的钻戒广告,她拿遥控器捅了捅躺在旁边刷手机的徐向东说,喛,我喜欢这个。

  他低着头,“噢”了一声。

  万倩不甘心,伸手去搂他的肩膀,又把脸贴在上面,大半个身子依偎过去,柔声说,我真的喜欢。

  他抬头看了一眼电视,说,好看吗?等着,一会儿还重播。

  万倩推搡他一把,坐直身子,想了想,自己在那儿“扑哧”笑了。

  没过几天,徐向东兜里揣只钻戒回来了,虽然万倩本意不在戒指,这会儿还是禁不住喜上眉梢,温顺地任他把戒指套到无名指上。

  隔天上班,拿扫码枪收银时被同事瞧见,女人天生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过敏,店堂里溅起一串夸张的惊叹。

  万倩在药店上班,基本工资加销售提成,收入不多。但是离家近,半天班,上午班和下午班轮着转,可以照顾女儿,还能隔三岔五打打麻将。她们说她嫁对人了,男人不但会挣钱,还这么贴心。万倩想想,好像是还可以。除了一样,他们一直没有领证。但是他们不说,没有人知道。徐向东说过,有没有那张纸重要吗?万倩想想不无道理,她结过婚,还不是说离就离了。

  后来,警察找她了解情况。她脱口而出:他真的结过婚?

  他又说,有危机感的人是我,你要是一脚把我踹了,我就只有睡大马路去了。

  女儿出生那年,他们买了套二手房,靠近幼儿园。中介把房产证送来时,万倩看到上面单是她的名字,有点不敢相信。她没出一分钱,竟有了房子。长这么大没人这么对她,万倩又要哭又要笑。那时候他们还住在她租的竹园路的老平房里。靠窗是张水曲柳长椅,扶手下面漆着暗红的“缫丝厂”字样。这一片平房是缫丝厂的家属区,缫丝厂早就倒闭了,椅子俨然史前遗物,是百足之虫死而未僵。

  那个下午,万倩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怀里抱着两个多月大的女儿。徐向东做工去了。他是搞装潢的,砸墙、排水电、铺地砖,什么都做。手下有两三个工人,挣的都是辛苦钱。她慢慢删掉了手机里的几个联系人。她是个没什么规划、走到哪就算哪的人,但是这个下午,她想要好好把日子细水长流地过下去。

  认识徐向东的时候,她正在亲戚开的小餐馆里做服务员,顺带推销啤酒。每天穿着印有啤酒广告的草绿围裙,扎着高马尾,动作利落地拿起子“噗噗”开瓶。她才二十五岁,虽然离过婚,但是谁能看得出来呢?她依旧青春逼人,皮肤嫩得能一把掐出水来,人却总是懵懵懂懂的,胡乱挥霍着,也没把青春当回事。

  前夫是个小混混,喝过酒就往死里打她。因为打架斗殴,捅伤人进了监狱。他们没有孩子,幸好。为了多卖几箱啤酒,她陪客人喝酒。那天一口气喝了六瓶,显然已经多了,圆脸上红艳欲滴,有人递过第七瓶,她掩面摇头,男人们拍桌子起哄。万倩不服气,涌上一腔子孤勇,扔掉起子,直接用牙咬,瓶盖子划破嘴角,渗出一丝血,她却毫不自知。徐向东拦住她,打圆场说,别把个小姑娘喝出问题来。是他做的东。

  围在她身边的男人不少,未婚的已婚的,彼此都是不以结婚为目的恋爱。万倩刚从一场失败的婚姻中逃出来,对结婚避之唯恐不及。她断断续续交往了几个,跟他们吃饭、逛街、上床,偶尔收点衣服口红之类的小礼物。刚开始,她以为徐向东也只是他们中的一个。他大她六岁,中等个头,长眉细目,话不多,对谁都笑眯眯的。棒球帽下面的发茬硬到硌手。

  他说他老家河南,父母去世早,出来十几年了。

  这点他们倒也相似。万倩母亲去世早,有个父亲也约等于没有。她很少回去,听说父亲在养螃蟹龙虾,这些年行情好,赚了些钱。虽然上了岸,还是一辈子靠水吃饭。

  她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跟放电影似的。最近她睡眠不好,多梦、急躁,店里坐堂的老中医说是孕期内分泌紊乱所致。六个多月,医生说她胎盘前置,但还好,只是部分前置。三十八岁了,算是高龄产妇,需要特别当心。她上网查了,最严重的情形就是大出血。前天早上有点出血,赶紧到医院挂了急诊。离预产期也快了,医生建议立刻住院观察,嘱咐随时做好手术准备。

  徐向东也没睡,墙上的电视机开着,声音低低的。主持人的声音是压抑不住的热情洋溢:

  嫦娥五号圆满完成月球采样任务,经科学家测量,密封罐中共有珍贵的月壤1731克。有人形象地说,五姑娘去广寒宫抓了一把土,带回了地球。据介绍,月壤是覆盖在月球表面岩层外几米到十几米厚、松散的“土壤”,主要包含岩石、岩床的碎屑、撞击产生的玻璃质微粒等,颗粒质地极其微细,却像刀尖一样锐利。不含有任何有机养分,非常干燥,无论是种菜还是种土豆都不行。

  万倩闭上眼睛,想象着那些带回地球的月壤,1731克,应该差不多是家里绿萝花盆里那么一小堆。松软微细,却不能种菜,不能长土豆。

  她“嗤”了一声,切,什么也不能长,费劲巴拉带回来干什么?

  徐向东答非所问,你不懂,总有一天,人类能跟嫦娥一样飞上月球。

  三

  今天上客早,八点多就来了两拨人。一拨是七八个年轻人,拎着生日蛋糕,去了楼上包间,点了精酿和烤串。另一拨是熟客,三个人要了壶茶,坐在僻静角落。不喝酒也可以,老马酒馆有茶水。喝茶赠送小碟花生米、鲜虾脆,喝酒赠送小碟麻辣豆腐干、酸黄瓜条。他们会做生意,赠品也不马虎,不少人冲着老板娘亲手做的酸黄瓜条来喝酒。

  老马不姓马。老马是他的绰号。这个绰号从高中时就跟着他了,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那么叫的。可能因为他那时候瘦,长手长脚的,在操场上跑起来跟风似的。现在胖了,整个人圆乎乎的,脑袋像土豆,眼睛眯起来,形似坐在吧台上整天招手咧嘴傻笑的招财猫。

  成为老马十多年了,老马也常常恍惚,会在某个瞬间以为自己真的姓马。2014年他们开的酒馆,记得到政务中心申请名称核准登记时,之前准备的几个名称都没通过,柜台后面的中年女人耷拉着眼皮撇着嘴,涂着红蔻丹的指尖颇为不耐烦地得得叩着桌面。老马不想再跑一趟,情急之下定了“老马酒馆”。

  酒馆租的是小区门面房,混在面包坊、便利店、四季饼店和火锅店之间,不太起眼,图个租金便宜。然而酒香不怕巷子深,熬过最困难的头两年,生意慢慢稳定。九点多钟,客人渐渐多起来,有的是吃过饭喝过酒,意犹未尽来赶第二场的,有的是找个地方聊天谈事情,顺便小酌几杯的。他们为新年预热而推出的热红酒卖得很好,进店的客人都被那种特别的香气所吸引。苹果、橙子、柠檬切片放入红酒中,适量加少许丁香、肉桂和迷迭香,加热令红酒挥发掉部分酒精,小火微炖的过程中,满屋子都是厚厚的撞得你多巴胺迅速飙升的魅人香气。

  徐老板和几个朋友相拥着进来的时候,看上去都已经喝了不少。老马知道徐老板是个包工头,素日稳重罕言,朋友来来往往的,倒是不少。包工头的身价说不准,生意可大可小。老马暗自忖度。

  吧台旁边有个四人座,他们坐定,要了啤酒、烤串和凉拌菜。徐老板兴致很高,话略有些稠,不似平日的沉默寡言。言谈之间听出,他们今天谈成了一笔不小的生意。

  徐老板举杯,对老马晃晃说,过来喝一杯。他算是老马酒馆的常客,每个月总来坐那么一两回,喜欢喝慢酒,很有自制力,几乎没见他醉过。

  老马斟了几杯酒,放托盘上端过去,举杯说,请几位尝尝我们新推出的热红酒。

  徐老板接过酒杯,嘬得“吱吱”响。座中有人喷着酒气说,老徐是双喜临门啊,在外面所向披靡拿下大项目,在家里更是弹无虚发,不声不响就添个大胖小子。

  徐老板咧嘴笑,八斤九两哈,差一两就是九斤。

  老马忙竖大拇指,说,儿女双全啊徐老板,这是多大的福气。

  服务员端盘水饺上来,徐老板摘了棒球帽,瘫在椅子上,大着舌头问,是酸菜馅的吗?

  酸菜?噢不是。老马正色说,这是鱿鱼韭菜馅的。老马酒馆的鱿鱼韭菜水饺也是一绝,颇受食客欢迎。他心想,只有东北人才喜欢酸菜馅水饺。

  徐老板挥挥手,又说,我们小时候,家里包酸菜馅水饺可都是一盖帘一盖帘的,哪像你们这么丁点大的盘子。他伸手比划。

  老马赔笑,咋一口一个酸菜馅的,你又不是东北人。

  徐老板俯身耳语:告诉你个秘密,俺就是东北人,你们都不知道,俺是从东北那旮旯逃出来的……说着,头一歪趴在桌上,很快打起了呼噜。

  老马有点吃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逃出来的,逃什么呢?逃婚、逃债,还是逃命?

  有人打电话叫车,有人搂着抱着,要弄他出门。老马搭把手,把徐老板塞进出租车里。他搭讪着问清醒的那位:徐老板到底哪儿人,东北话说的不赖啊?

  那人笑,他老家河南的,喝多了就喜欢说东北话,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老马坐在吧台里面陷入了沉思,不是秃顶却整天戴着棒球帽,为人谨慎,总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越想越觉得姓徐的是有些高深莫测,是酒后诳语还是真有隐情?他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马自认为是个资深的悬疑推理电影爱好者,尤其痴迷希区柯克,经常一遍遍重温他的经典作品。他点开电脑收藏夹里的《后窗》,进度条拉到小狗埋头在花坛里奋力刨土的画面。老马浮想联翩,一时俨然杰弗瑞附体,只可惜没有美丽聪慧的莉莎小姐倾情相助。

  客人陆续离开了,他点了支烟,窗外的云朵挡住了月亮,一片漆黑。一会儿云朵过去了,馒头形状的月亮染上丝丝缕缕的杏红,尤如刚刚结束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这世界上总有另外一些人的生活,我们无从得知。他脑子里冒出不知从哪儿看来的一句话。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那样说,再说了,徐老板是个严谨的人。不过,说和做是两码事,有人喜欢图个嘴上痛快,但也暗含某种可能性。可能性,这有点形而上了。他琢磨着。

  后来,老马是把这事当笑话讲给苏志斌听的。表弟跟人打架被带到派出所,家里人担心留下违法记录再背个学校处分,影响将来高考和就业。老马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到苏志斌,苏还挺仗义,打了个招呼,双方很快达成和解。

  他跟苏志斌算是不打不相识。最早是跟一个熟人到棋牌室去玩,碰到警察抓赌。那时酒馆刚开,生意不咸不淡的,他心猿意马地想着别的门路,交了几个不三不四的朋友。老马本来确实有些跃跃欲试,看他们赌得有点大,囊中十分羞涩,正准备抬腿走人,警察就来了。有人窜到窗户边试图跳到楼下,但只见眼前人影一晃,一个高个子穿花拂柳绕开众人,没等老马看明白,只听“咔哒”一声,那人就被铐上了。老马暗想,身手不孬,关键是这上铐的速度,完全是迅雷不及掩耳。后来做询问笔录的时候才知道,他叫苏志斌。老马只是观牌,没有参与。苏志斌没有为难他,做完笔录就让他走了。朋友说他走运。老马细想,不无道理。

  还有一次是酒馆有人打架,老马怕出事,打了报警电话,那天刚好苏志斌值班,事情不大,当场就调解了。第二天晚上,他穿便装来喝酒,说是顺便了解点情况,问的那人正是几年前带他到棋牌室的朋友。老马不敢含糊,老实相告,我跟他们几个早就不来往了,老婆管得紧。苏志斌没有再追问,从兜里掏了张纸片给他,警民联系卡,上面有他的办公电话、私人电话,并且说,有什么情况可以联系我。

  联系什么,通风报信?老马梗着脖子,有些反感。

  不光是赌博,其他的方方面面都可以。苏志斌喝了口酒,歪着头打量他,似乎在斟酌一条刚发现的可疑线索。

  不会是要我做线人吧?老马撇撇嘴。

  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你知道什么是线人?电影看多了吧!苏志斌没再说什么,掏手机出来要付酒钱,老马挥挥手说算了。服务员去收拾桌子时,看到压在酒瓶下面的钞票。

  四

  天渐寒,尚未大冷。他们在瑞玺小区蹲守了两天,摸清了他的生活规律。社区服务中心办公楼在27幢斜对面,站在五楼西侧库房,可以看到503室。126平方米,三室两厅两卫,户型图几乎已经刻印在苏志斌脑海里。客厅和双卧朝南,书房朝北。主卧住的是女人和没满月的婴儿,次卧住的是读三年级的女儿。他一个人住在书房。书房小,布置简单,靠窗有张写字台,单人床抵着墙,没有衣橱衣柜,床对面有个落地衣架。看上去一切正常,他早上开车去上班,顺便送女儿到附近学校。头天中午没回来,工地有食堂。第二天上午十点多就回来了,手上拎着杀好扒光的老母鸡和十来只黄烧饼。

  透过高倍望远镜能看到他在做家务,用海绵拖把拖地,照顾尚在月子里的产妇和婴儿,督促女儿做作业,就像任何一个普通而勤勉的丈夫。他坐在客厅沙发上边看午间新闻边吃饭,镜头略微拉近一点,碗里的红烧肉浓油赤酱,令人垂涎。他们几个借了网格员的制服,蹲守在逼仄的库房,一天三顿咽盒饭。他们家还有个六十多岁的阿姨,帮着带孩子,做饭打扫卫生。不住家,早出晚归。

  刚调出身份证照片,苏志斌一眼就认了出来。居然这么巧,医院待产室里那位。戴着棕色棒球帽,爱抖腿。他记得这双眼睛,一只眼睛比另外一只略小,不怎么看人。有时候口罩遮住下半部,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显得深邃遥远,好像试图掩盖着什么。记得教犯罪心理学的老师说过,警察从事的是闯入别人内心的工作。

  他感觉自己从一个巨大的鱼缸中醒来,空气凝固静止,然而周围的鱼蠢蠢欲动,发出各种细碎而压抑的声音。苏志斌睡眼惺忪,强迫自己醒过来,桂玉倚在床头看手机。他咕哝了一句,又看手机。

  天刚蒙蒙亮,外面护士站的岛形工作台已经灯光雪白。苏志斌正在刷牙洗脸,看到棒球帽拎着开水瓶进来。他心里一动,笑着说,昨晚你梦见什么了,梦话说那么大声。

  棒球帽愣了一下,双手搓了搓脸说,你记错了吧,我一夜都没怎么睡,护士跟跑马灯似的,倒是你呼噜打得震天响。

  苏志斌笑,最近几天缺觉,太困了,不好意思,吵着你了。

  桂玉咕哝了一句,我说你打呼噜总是不承认,这下相信了吧。

  他们预备等上午医生查过房就出院,苏志斌先回单位办点事,九点多钟来办手续,接她回家。他刚到单位楼下,车还没停稳,桂玉打电话来说肚子疼,这就要进分娩室。

  苏志斌说,不是还没到预产期?

  我也不知道啊,突然肚子疼得要命……桂玉呻吟着,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

  苏志斌吓得浑身冒汗,掉头往医院赶。一切比想象的顺利,十一点四十五分,顺产一个七斤二两的男婴。当他在护士的指导下捧着儿子的小脚丫,颤颤巍巍地在取样纸上留下两枚蓝色足印时,紧张得全身发抖,简直如临大敌。

  桂玉说,6床夜里生的,剖腹产,也是男孩,跟咱们宝宝同一天生日。那几天产科扎堆来的男孩。产科的保洁阿姨说,宝宝是坐着送子娘娘的船来的,不是一船的男孩,就是一船的女孩。

  线索比较简单,一个河南人喝醉了会说东北话,还说自己是从东北逃出来的。当然他很少醉,他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他跟朋友解释过,以前打工的时候同住的工友是东北人,因此学了些东北话。有的人天生语言能力强,这能理解。

  但是万一呢,万里有一。苏志斌正是被这样的设想所震动。他将照片导入人像比对系统,与多个数据库中的人脸进行检索比对。他到茶水间冲杯咖啡回来的时间,系统已经给出比对结果。东北D市,李文学,1998年涉嫌强奸杀人在逃。同案犯二十年前已被抓捕并执行死刑。网上照片是黑白的,清晰度不行,与现在身份证上的照片比对,显示相似度85%,这就很高了。

  苏志斌整个人扑到显示器面前,一阵兴奋与紧张交织着的战栗电流似的贯穿他的全身。窗外是枯瘦的草坪和日渐黯淡的天色,他隐隐感到,源自西伯利亚的寒流,正挟带着冰雪之意慢慢袭来。

  很快查清楚了,徐向东,从事建筑装潢生意,有个十岁的女儿,和一个出生不久的儿子。他和万倩不是合法夫妻,准确地说他们只是同居,或者说事实婚姻。十五年前落户本地,根据户籍登记上的身份信息,联系迁出地的公安部门,发现查无此人。很明显,当时的户口迁入申请材料涉嫌造假。

  除了人像对比相似度85%,李文学和徐向东的身份证日期还很玄妙。他们同年,相差一个月零三天。苏志斌打开电子日历,意外发现两个日期相重合,如果看成一个是阴历一个是阳历的话,那么就是同一天。这很有意思,我们每个人都有两个生日,一个阴历,一个阳历。果真如此,此人可谓心思缜密。然而,百密一疏。

  李文学在东北D市还有家人:七十多岁的父亲,已经结婚成家的姐姐。他母亲在出事之后没几年就因病去世。根据当地民警的走访排查,李文学出逃后一直音讯全无,应该没有联系。

  几天后,省厅的鉴定结果出来了,结合D市警方汇集过来的信息,初步得出的结论是:徐向东就是李文学。

  五

  因为吊了硫酸镁,万倩感到身体发热,口干舌燥,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她拼命地不停喝水,依然觉得自己像是躺在沙漠里。她想起到新疆旅游那次,中午去爬火焰山,四五十度的高温,黄沙热得烫脚。很多人把半截身体埋进沙子,说是可以治风湿。那是很多年前了,前夫带他去的。他喜欢玩,从来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徐向东不喜欢旅游,每年暑假陪女儿出去玩是万倩的任务。他除了偶尔开车到周边转转,很少出远门,也不坐高铁飞机。除了某些方面近乎顽固的坚持,大多数时候他性情温和,对她和女儿很好,算得上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他会做饭,擅长红烧肉、卤猪蹄,还跟朋友学了几样东北菜,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有模有样的。他还有个怪癖,喜欢做好了饭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和女儿吃。万倩被他看得毛毛的。

  他说以前家里穷,总是饿肚子,现在是不愁吃不愁穿了,可也只有一个肚子不是,看着你们吃,跟我自己吃一样,高兴、满足。

  他常年睡眠不好,总做梦。刚开始,经常听到他叽里咕噜说梦话,然后大汗淋漓地醒来,似乎经历了可怖场景。她问他,你梦里说的什么,一句也听不懂,也不像河南话啊?

  他奇怪地看了看她,说他不记得了。

  当他用那种离得很远的眼神看她时,万倩本能地不再坚持。不久之后,他提出分床而卧。理由是怕影响她的睡眠。万倩也随他。渐渐地,他甚至对夫妻生活也不是那么热衷,十天半个月有那么一次,开头总是来势凶猛,然后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很快偃旗息鼓。她以为他外头有人,现在赚了些钱,自有生猛的小姑娘往上扑。她翻看他的手机,到搅拌站、工地,甚至到他和朋友聚会的饭局搞突然袭击,都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有回心血来潮,她跟徐向东说,今年过年不如我们陪你回老家看看吧。

  他猛然甩开她的胳膊,脸上紧张起来,回什么老家?

  万倩嚅嚅地说,河南老家啊。

  他不高兴地坐起身说,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我是孤儿,老家没有人了,回什么回,你说!

  万倩愣住了,不知道他为什么翻脸。

  硫酸镁不能多用,医生给她换了口服药片。半个小时后,她感到心跳加速、心悸恶心,甚至间歇性手抖,跟帕金森病人似的。按铃叫了护士来,说是正常的药物反应。生头胎啥事都没有,二胎怎么就这么难。没想要,却意外怀上了。这么说有点“凡尔赛”。经常混迹于实小门口接送孩子的家长群中,她知道很多妈妈为了孕育二胎进行着艰苦卓绝的奋斗。她们不得不奋斗,都是独生子女,双方父母为了孩子跟谁家姓争得乌鸡眼似的,甚至一拍两散。对很多夫妻来说,怀孕变得很难,几乎需要拥有中奖的好运。

  保洁阿姨告诉她,9床中午生的,顺产,一个大胖小子。万倩知道自己肚子里大概也是个小子。下午开始出血量变多,肚皮一阵阵发紧,感觉跟座钟上的发条那样不停拧着。腰疼到不能动,像有一万根钢针在那里不停地戳。医生说不能拖了,要尽快手术。

  躺在手术台上,灯光苍白刺目。万倩想到小时候那么轻率残忍地用剖蚌刀切开蚌壳,没心没肺地翻捡藏在蚌肉里的珍珠,然后放在清水中洗净,用绒布吸干水分,在黑绸布上打光,分级出售。幼时他们家养过好些年珍珠,不知道为什么开蚌取珠总是在冬天,滴水成冰,冷得要命。十二三岁,她就能跟大人一样熟练地剖蚌取珠了。因此留下隐疾,好些年,一到冬天手上都生满冻疮。母亲病了几年,父亲渐渐有些怨言,不大肯拿钱给母亲治病,说欠了许多债。万倩是后来才知道,他早就跟一个收珍珠的女人好上了。母亲刚咽气,他就到镇上盖了房子,风风光光跟相好的办了婚礼。

  有年过生日,徐向东给她买了串珍珠项链。她搁在抽屉里,一次也没戴过。看到珍珠,她就会想到珍珠蚌,采完珍珠后被弃置在大红色塑料桶里,成堆成堆的蚌肉,蛤蜊们灰白的尸身,散发着浓烈的腥味。

  万倩醒来时,徐向东正趴在婴儿车上。抬头的瞬间,她看到他的眼睛都亮了。男人说是不重男轻女,其实都是假的。

  六

  天气有点反常,几次微弱的寒流过去,气温有些回暖。农历十一月了,还跟小阳春似的。店里忙起来,平安夜连着圣诞节,接着又是元旦。外面疫情不是很太平,小地方还好。人们被动减少出行,酒馆生意反而迎来一小波高潮。热红酒卖得尤其好,那几天,他们延时营业到凌晨两三点。厨房忙不过来,老马帮着穿牛肉串,累到手软眼晕,黑眼圈跟熊猫似的。啤酒配酸黄瓜,青梅酒配热卤,红酒配牛肉粒,这些都是老马的独门秘诀。

  徐老板来过一回,来拿忘在店里的帽子,打招呼说昨天高兴喝多了。过后一直没来,可能家里忙,老婆做月子嘛。老马想。其实他平常来得也不勤。他存在陈列架上的伏特加有阵子没动了,老马进出仓库搬红酒总看到。老马在外面学过调酒,雪克壶、过滤器、量杯都搁在料理台下面,偶尔兴致上来会调几杯鸡尾酒,都是熟客捧场。徐向东喝过老马调的伏特加兑啤酒,很中意,隔天带了几瓶伏特加存在店里。

  刚开始,苏志斌也是当笑话听的。酒馆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什么人都有。酒后吐狂言也不算什么,可能正是对循规蹈矩克制压抑的心理补偿。

  苏志斌问老马,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老马挠挠头说,我觉得他很神秘,说自己是河南人,但是一喝多就说东北话。我的直觉是东北话可能才是他的第一语言。从心理学上讲,第一语言指人在幼年时最先接触和习得的语言,此后学会的语言就是第二语言。而一个人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说出的语言,很有可能是出自本能和下意识。

  苏志斌睃了老马一眼说,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倒挺有研究的。

  老马笑,他跟朋友解释过,以前打工的时候跟朋友学的东北话。

  苏志斌沉思着说,这有可能啊。

  老马眼珠一动说,我觉得他有点不自然,最起码他回避这个话题,我话还没说完,他就往卫生间跑。

  苏志斌咧嘴笑,也许他水喝多了,要不就是肾有问题。

  老马期期艾艾地说,你相信第六感吗?

  苏志斌白了他一眼,说,警察不能靠第六感办案。

  老马说,你可以上网查查,不是有那痕迹鉴定啥的?

  苏志斌笑,生意不想做了?您这是要改行啊。

  七

  他们决定收网那天,时机特别好。夜里落了点雪,天气陡然冷起来。早晨七点五十,徐向东拎着书包从电梯出来,没有开车,牵着小姑娘的手去学校。实验小学很近,步行七八分钟就到了。八点四十左右,监控室的同事传来信息,徐向东手里拎着超市的塑料袋正往回走,看样子是买了菜要送回家。

  根据既定方案,他们不能到家里,以免惊动孩子和楼道邻居,也不方便到工地,工地上情况复杂,不可控因素太多。眼前是个好机会,小区的路上没什么人,该上班的都上班去了。他们迅速部署,几个刑警伪装成社区工作人员,穿上红马甲扫雪。苏志斌和另外一个刑警藏在路边的灌木丛里。旁边几株蜡梅开了,送来沁人清香,淡黄色的花朵,映着雪后初霁的湛蓝晴空。他迅速摸了摸怀里的手枪,感到右手食指过电似的一阵细微的痉挛。从警这么多年,经常是抓几个小偷小摸,突击几个赌场,再不就是围追堵截老赖,直面杀人通缉犯这真是第一次。就在这时,徐向东出现在路口拐弯处,戴着棕色棒球帽,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左手拎着菜,右手抄在羽绒服兜里。有那么一刹那苏志斌甚至怀疑自己弄错了,眼前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生意人,爱护妻子,呵护子女……

  他危险地晃了一下神,看到徐向东伸出右手举着手机凑到耳边,他们冲了过去,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扑倒在地,压肘、钩膝、折腕一气呵成,“咔哒”一声手铐压上去。塑料袋搁到地上,里面装着大白萝卜、西红柿、猪小排,还有玻璃瓶装的酱油和醋,都好好的。

  徐向东问苏志斌的第一句话是,我那天梦里说了什么?

  苏志斌想了想说,我不记得了,早上起来就忘了。

  坐在审讯椅上的徐向东看上去有些陌生,眼神黯淡,下巴僵硬地突出,像一把用旧的铁锹。原先的精明机警已经消耗殆尽,如同一个在暗夜里长途跋涉的人,终于抵达最后的目的地,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现在是李文学。苏志斌却还是习惯叫他徐向东。

  徐向东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指说,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二十二年三个月零九天,我没有一天不在做梦。

  苏志斌问,梦见什么?

  各种各样的梦,梦见自己饿,特别特别饿,到处找东西吃,要不然就梦见一盖帘一盖帘的水饺在眼前晃,然而怎么都够不着。梦到最多的是自己拼了命地跑,但怎么努力都跑不快,越努力越慢,慢得像慢动作,心里知道她就在后面追,穿着一身石榴红的练功服,跟团火似的……

  苏志斌看过案卷,被害人是艺校的学生,里面附有她的演出照,身材高挑面目姣好。她是晚上排练结束后在回家的路上遇害的,尸体被发现时穿着红色的练功服。

  下班后到训练场跑步,冬天天黑得早。苏志斌看到迎面一轮微黄的月亮,半个天空泛着瓷白色,腻腻的像被冻住似的。他忽然想起来了,徐向东那天梦里好像说的是,去广寒宫抓把土。他当时叽里咕噜说了很多,语速又快又急,苏志斌只听清末了这一句。

  风鼓动着他的运动服的帽子,还有两天徐向东就要被押回东北。对,在那之前要去告诉他这句话。他想着,脑海里出现那个不断重复抓取动作的银色机械臂,以及装在圆柱形容器里的1731克月壤,奇怪自己竟然清清楚楚记得这个数字。月色渐渐明亮起来,周围一圈圈淡淡的茄紫色的光,涟漪似的扩散开去。月亮下面是很多树的黑麻麻的影子,像盘踞在黑暗中的巨兽。

  吴祖丽,江苏金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雨花写作营学员。小说散文作品刊于《钟山》《雨花》《作家》《散文》等。出版散文集《花要开了》、小说集《雷峰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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