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国庆节,我与二哥一起返乡探望母亲。
到家吃完中饭后,年近八旬的母亲见缝插针,便领着我们去家里的自留地和山林去勘定四至。一路爬坡过坳,母亲依然是那么利索,一边走,一边跟我们讲述田地的变迁和置换经过,以及邻居建房占用山林的面积。母亲记忆之清晰,让我们惊诧不已,在她滔滔不绝的话语中,饱含着“守土有责”及“主权不容侵犯”的教导。我们面带微笑,频频点头,均表示记住了。
但老人家忘记了,我们兄弟都离开家乡三十几年了,就算记得清楚,又有什么意义呢?全部生在城市长在城市的孙子、曾孙们,还会来打理吗?还能来继承吗?
从山上下来,途经老虎塘,我们不由停住了脚步。因为这口水塘以及坡下的几垄水田,在农村实行责任承包制后,曾分配给我家耕种过三年,所以特别熟悉,也特别亲切。
老虎塘半亩大小,深达五米左右,塘背就是我家的自留山,林木茂密。由于今年久旱不雨,塘水很浅,仅可及膝,堤下的涵洞已被填塞,水埠码头不见踪迹。
这时,水车的影像在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并逐渐清晰起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部分农村没有通电,生产队原有的十五匹马力柴油抽水机,由于体积庞大,构成复杂,柴油机、水泵、水管全系铁制品,特别笨重,而且安装、调试非常费时,在耕地包产到户后,自然就被搁置、废弃了。
当时,我们家,上有父母,下有我们三兄弟,一共五人,扯勾分到的水稻田刚好四亩,全部集中在老虎塘与晒谷坪之间,两丘大田加三丘小田,在对面山的北坡上,呈梯状分布。
为了确保双季稻的灌溉用水,每年的春雨时节,父亲总会戴上斗笠,披起蓑衣,先把老虎塘的涵洞内口用石板挡住,再用湿泥巴糊住空隙,在上方插一根梧桐树杆,以备日后放水之用。然后,又冒雨去老虎塘上方的流水沟“赶水”,就是将附近的几条小水流,用锄头疏通梗阻或者挖槽改道,引流入塘,直至水积平堤。
早稻用水,靠涵洞放水即能满足。而晚稻用水,就要靠车水来供应了。每年暑假,正值双抢季节,收割完早稻,犁晚稻田时,水车就派上了大用途。
父亲是位灵巧的木匠,家里阁楼上的那具水车就是父亲的杰作。水车由四部分组成,分别是:车架、车轱辘(又叫车脑)、车槽、支架。其中车槽又由车叶、车榫和木栓组成。车架前高1.6米,后高1.3米,长1.1米,宽0.6米,由四根立柱及12根木方斗榫而成。车轱辘主轴滚圆,正中间稍粗壮,直径为0.2米,上嵌六块小木板,用于套入车叶;两边各交叉穿插两根踏脚杆,杆尖安装上0.1米长的圆木作踏脚,两端用铁环固定,各插入一根拇指粗的铁棒,放在车架上,作为转轴。车槽长3.8米,宽0.35米,高0.4米,中间装一隔板,将车槽分成上下两层,车叶固定在车榫上,用木栓连接共计46或者48个车榫。
为了水车经久耐用,父亲在制作水车时,车架选用柞木,车轱辘选用枣木,车槽选用枫木,车叶选用苦楝木,车栓选用羊角刺木,加工完成后还得将所有部件刷上两遍桐油。
水车制作,可以说是传统木制工艺集大成者。那时,一没有加工设计图,二没有现成的工艺流程,一切全靠父亲的智慧和精致的弹、削、锯、凿、刨功夫来完成。跟传统木制家具追求的严丝合缝完全不同的是,水车是动态的,尤其是车槽与车叶之间的缝隙要把握精准,紧了,转不动;松了,水上不来。车轱辘及车槽尾部的小轱辘,除了要让车叶固定,两者还得达到同步灵活转动。
且不说水车的制作之繁琐及难度,其实,水车的安装难度也非常大,需要组合者手、足、脑、心并用。首先,得按照车架底座规格,以涵洞口为中心,用石头堆砌两条车埠,车埠需稍高出水面并确保平整、牢固。车埠竣工后,就将车架置于上面,再将车轱辘安放在车架前方的两个车耳上,然后将车槽前端插入车轱辘下方,车槽的后端用支架固定,将车叶准确套入车轱辘中间,用木栓栓紧,使车架、车槽与涵洞口在同一条直线上。尔后,用一根竹扁担插入二级车架,两人坐上去,脚踩踏脚,同时向后用力,于是,车叶开始有序翻沓,白花花的水流就欢快、活泼地涌入涵洞,奔向饥渴的田野。
车槽与水面角度不大时,车水者用力很小,随着水面下降,车水者用力会越来越大。
那年,我十二岁,二哥十六岁,我俩光着脚丫,默契地踩着踏脚,学着叔伯们的样子,扯开嗓子,吼起一段古老的山歌:
南风(那个)悠悠(哟)北风(哦)凉,
生意(那个)好做(哟)路难(哦)行。
何不在家耕田地,
半日辛苦半日闲。
哦——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