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五六年一个秋天的早上,天还没亮,匆匆吃过早饭,爸爸抱着我出门了,木头电杆上的街灯昏黄地亮着。想起头天家里大人说我三岁多了该上幼儿园了,就有点害怕又不敢哭。爸爸很崴,不听话要挨马鞭子(鸡毛掸帚子),大哥就挨过,我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他用胡子疤沙的下巴咀我,那天感觉爸爸的肩头特别温暖!
从青年路到暑袜北三街很近,倒过左拐就到,真光幼儿园位于暑袜北三街的尽头。在幼儿园办公室,一位很和蔼的嬢嬢(姓张,是幼儿园长)和爸爸说了几句话,摸着我的头说:“小朋友乖”,然后喊来一个廋高个女老师带我去教室,这时爸爸对我说:“听老师的话哈”,转身走了,在这陌生的环境,面对陌生的人,我哭了。老师很温和,叫一个娃娃和我一起玩积木,这些从未见过的彩色小木块立即吸引了我,它们可以砌成各式各样的小房子、尖塔,小桥……
真光幼儿园原来是一座教堂,用红砂石料和青砖建造,尖尖的房顶、圆拱形的门窗,有两层楼。整个院落有三个院子,前院、侧院和后院。进幼儿园大门是前院,有一条“三合土”铺的路通往教堂正门,路两旁由修剪整齐的“万年青”灌木围成左右两个大花园。无论春夏秋冬,老师都要领着我们在花园中上“自然课”,讲解季节变换、植物的发芽长叶、花开花谢、果熟蒂落之类的常识;辨识花草树木、益虫害虫;还教我们扯杂草、浇水、种树。我和同学种过蓖麻树,老师说蓖麻籽榨的油可以用来开机器,后来收过一些蓖麻籽交给收购站了。
教堂右侧面有道门和侧院相通,院里有一棵很粗的垢叶树,夏天茂密的叶子遮住了太阳,一片荫凉、一片蝉鸣;秋天苟叶掉落的时候,老师们用它擦盆子和茶盅。幼儿园的厨房就在垢叶树的下面,煮饭的炊事员姓朱大家叫她朱大娘,胖胖的、圆脸,戴一顶厨师的白布帽子。大热天朱大娘爱坐在树下,扇一个大蒲扇,一只花猫蹲在旁边享受凉风,两只眼睛警觉地瞪着厨房门,一旦有情况它就嗖地一声冲进厨房抓耗子。
教堂后面的大院子里,有摇摇船(弯月形船底,一头一尾各坐两人在上面晃荡)、梭梭板、攀登架,秋千等游乐设施。夏天院墙上爬满了绿绿的“扒壁虎”,遮住了墙。院墙边一排平房是厕所,没有蹲坑,有一排砖砌的坐式便槽,上面盖上掏了椭圆孔的红漆木板,小娃娃们就在上面排排坐,屙粑粑。
教堂的前厅铺酱色木地板,左右两侧是幼儿园的午觉睡房,里面有矮矮的长通铺,教堂的大厅是水磨石地面,教室、办公室、存列室、音乐室和杂物间等在大厅的左右两侧,这些房门上半部份是窗格子,装蓝、红、黄三色凹凸花玻璃;教堂的二楼有个礼堂,平时没人上去,有一次我和几个娃娃上去耍,看见里面摆了一排排长椅子,像个戏园子,散发出木器发霉的味道,阳光从圆拱形的窗户投射进来,光柱中幽幽的游荡着灰尘,冷浸浸阴森森的。这时有个大娃娃喊了声:“鬼来啦”,吓得我们扑爬觔斗地往楼下跑,有个娃娃跑下楼梯时绊了一跤,磕掉一颗门牙,满嘴是血,我们吓坏了,张园长跑来看了看,抱起那娃往厨房去了,后来听老师说磕掉的是乳牙,用冷盐水漱漱口就好了。
我还记得几个老师的样子。我们班的女老师姓薛,廋高个、教手工课的女老师姓文,头发微黄,白胖胖的,有点东西方混血的模样、音乐老师叫廖凤文,年轻充满活力和身材小巧的张园长。她们都烫头发,夏天爱穿旗袍或绸缎村衫。每个礼拜六下午幼儿园放假,她们便集中在音乐教室“做基督教的礼拜”。有一个礼拜六下午我还没回家,听见教室里面传出浑然的琴歌声,很希奇!悄悄推开门,风琴声、歌声和教室的共鸣声轰地一下涌出门来。她们捧着书专注地咏唱着,对我这个小娃娃视而不见,夕阳照耀着她们虔诚的脸,把她们的头发涂上一抹金辉,有如修女般庄重而静美。刚听了一会儿,突然感觉耳朵被人揪着,仰头一看是厨房煮饭的朱大娘,她生气地说:“放学了,快回家!”,我捂着被揪得烧呼呼的耳朵跑了。下个礼拜一的早上朱大娘把我叫到厨房里,她微笑着对我说:“老师们在唱圣歌、读圣经的时候,不能去打扰”,随后塞给我一个刚煮好的鸡蛋,让我感动了好久(那时要过生日或其它什么好日子才能吃一个鸡蛋)。
记得刚到幼儿园的第一课是薛老师上的清洁卫生课,她让我们把两只手举起来,看了看说:“小手没洗干净,指甲没剪干净,手上有脏东西,拿点心糖果吃肚子就要痛,”随后拿出一把指甲刀,给我们一个个剪指甲,然后到厨房门前排队洗手,回到教室薛老师让我们背儿歌:“勤换手巾勤洗头,饭前便后要洗手…”。每过一段时间她就要检查一次,还告诉家长教娃娃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中午开饭前让我们自己抬小板凳放在小桌前,然后拿碗到讲桌旁盛饭菜,吃饭时不准说话、不准撒饭在桌上、不准剩菜剩饭,吃完饭还要帮助老师一起收拾碗筷,送到厨房……
音乐课有时在中间大厅上,叫“唱游课”,廖老师把脚踏风琴推到大厅中间,每次她都先弹几个音再来一阵“啊、依、哦、呜”练声,然后用她唱圣歌的美声歌喉自弹自唱一小段当时流行的电影歌曲。我们听见歌声从教室跑出来,围成一个大圆圈,她弹唱一句儿歌大家跟着唱一句,连续几遍唱熟了就开始一边拍手打节拍,一边唱,整首歌学会了就围着圆圈边走边唱。有时停下来加摆手的动作,唱累了,她喊一声蹲下,我们齐刷刷全蹲下了。她拿出一条花手巾,开始玩丢手巾的游戏,“丢手巾,丢手巾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边,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捉住他,快点快点捉住他”,在这快乐的游戏和歌唱中,唱游课结束了。
上手工劳动课,用的是黄泥,那黄泥不怎么沾手,我们拿着黄泥乱捏一气,文老师也不手把手的教,玩了几次后,文老师带着我们去陈列室,参观历届小朋友用黄泥做的各种优秀作品,玻璃橱窗中有黄泥做的水果,小动物等,有的小动物颈子上装饰着红丝带,像模像样的。参观结束回到教室,文老师拿大小两团黄泥搓圆粘在一起,照着图片做了一个葫芦,文老师大声问“像不像”,有的说像,有的说不像,文老师:“哪儿不像?”有个娃娃说:“没有喝水的咀咀”文老师笑着说:“真聪明,大家开始照着做葫芦”,我们兴致高涨,几次课下来,做的泥塑越来越像样。除了泥塑,还有用彩色蜡光纸剪窗花、剪纸画、蜡笔画画、用纸折白鹤、缝布娃娃等等。
真光幼儿园上午上课,午饭过后睡午觉,下午没有课的班自由活动,就是在大厅里滑滑车(用一个长条木做成可转动的方向机构,穿一根木棍做把手,下面连接有滑轮的木板,一只脚踏在上面,一只脚蹬)杂物间放了好多这种简易的滑车;到后院去玩游乐设施,直到下午放学。
一天下午放学后下大雨,侧院被淹,我们都站在教堂的石阶上等家长。雨停了,小娃娃都走了,剩下我和一个女娃娃,她叫徐尔媞(音),我到石阶下面叉水,她在石阶上喊:“上来,上来”,我叉得正起劲,不料脚下踩到石阶旁边的青苔,滑叽叽的没站稳,溜了一个趴扑,下巴磕在石阶上。薛老师刚好出来看见,我的下巴出血了,她赶紧用手巾给我压住。正在这时徐尔媞的妈妈来接她,见状立即对薛老师说“这娃娃的爸妈我认得倒,我把他弄到联合诊所去包扎一下”。徐尔媞的爸爸是联合诊所的医生,在诊所附近住家的居民常在那里看病,彼此都熟悉。处理完伤口,她妈妈牵着我和徐尔媞走出诊所,在街上迎面走来一个金发碧眼、白皮肤的外国女人,她穿浅灰色裙子,着肉色长袜和高跟皮鞋。我和徐尔媞好奇的盯着她看,她微笑着和我们点头,徐尔媞的妈妈悄悄告诉我们:“那是苏联专家,帮我们搞建设的”。正值上世纪五几年“大跃进”时期,爸妈在公私合营的工厂上班,早出晚归,下雨也不能到幼儿园接我。此时天色已晚,华灯初上。她妈妈领我们在一家甜食店吃了点东西,然后把我送回家,爸妈很感谢她!
后来有一天,我和徐尔媞争滑车,她争不过我,很生气,嘴里不停地喊着“还来,还来”,开始我不知她说的意思,后来我才晓得她喊我把她妈妈请我吃的东西还她,那一刻我无地自容,很不自在,把滑车扔掉说:“还你就还你”。以后好几天我都躲着她,她却主动来找我耍,早忘了那事,还拿糖给我吃。
几十年过去了,回忆起真光幼儿园那座尖尖房顶,圆拱形门窗的教堂,美丽的花园,稚气可爱的小同学、厨房的朱大娘和老师们的音容笑貌,至今历历在目,倍感亲切,难以忘记!老师们用修女一样清澈、虔诚和慈爱的心,哺育我们在真光幼儿园那温馨美好的环境中度过了三年幸福的童年生活,让我幼小的心灵无忧无虑、充满阳光!
2015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