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到大填籍贯,总是会写“四川成都”。其实我的出生地是贵阳,而我父亲籍贯是四川富顺,那我应该填富顺才对,但是为什么从小父亲就告诉我“籍贯一定要填成都”?难道他嫌弃自己的出生地富顺么?这其中的道理,他从来没有跟我讲清楚,是我自己慢慢地琢磨出来的。有时候父亲对儿子的要求,不经意之间,就打上了时代的某种印记。而做儿子的,要很多年之后,才会明白过来。
正是由于父亲的误导,我总以为自己是成都人,有一年,还与系上的一位老师一起去寻访成都九眼桥外沙河堡老宅,竟是一片垃圾瓦砾废物成堆之地,像一个梦,其实一直未能踏上真正的故土。老家人说,目前只剩一个老人可以认得吾家祖坟,再不回去,就没有人引路了。我难以想象祖坟渐湮灭于茫茫野草荒荒丛林之中的情景,于是,这回借着《诗刊》在四川举办了一次颁奖活动,顺便约了表弟开车,与太太一起成全了返乡之愿。从成都到富顺,高速公路三个小时不到,两边绵延起伏的青山碧坡深林,新雨之后,阳光下浓绿如泼、苍翠如裙,如巨幅无尽的青绿山水图卷。从富顺县城往老家赵化镇一路上,也是绿茵茵碧油油的坳田、丘陵、陂塘、河滩……这么好的山水,这么好的老家,我有相见恨晚的甚深悔意。父亲难道没有回来看过?
中餐找了一家老牌的豆花饭店。富顺号称豆花之乡,一吃果然不一样。第一,它的蘸料好,香辣豆瓣很特别。其次,豆花的口感,表弟称为“绵扎”,一种又嫩又紧致、又清甜又回味的感觉,他说只有这里才有的品质,不仅豆好,而且水好。在富顺找餐馆不需要看美团的评分,你就看他的餐馆,如有延伸在外面的座位,露天或搭棚子,一定是最好吃的。有一天表弟带我们吃一家餐馆,坐在棚子里,香辣火锅清炖肚肠配香煎馄饨,吃着吃着大雨滂沱,四周棚水如注,我们仿佛在水帘洞里享受供品。当然也不一定,某一回朋友带我们去一家特别的厨房,一天只做四桌,从来不做多,其野笋羊排、香菇猪蹄、红烧活兔,均极美味。有人说每个人的胃才是最后拂不去的乡愁盘踞之地,然而家乡的美食太晚才征服我那衰老的胃,这些年在上海如何吃东西的,以及我的那些四川学生如何在上海生存下来的,不免令人怀疑人生。
下午表弟就带我们去文庙,富顺一中校史馆的胡云昌老师,早就等在门口了。富顺一中原是富顺女中,我的祖母胡佩玖曾在该校任校长。一个导游,领我们参观这座全国保存得最好之一的文庙。富顺又号称“巴蜀才子之乡”,文风很盛,人才极夥。如明代的晏铎、熊过,近代的刘光第、宋育仁、陈铨、李宗吾等。文庙高大的红墙上有“数仞宫墙”四个擘窠大字,这个成语源自《论语·子张》中的“夫子之墙数仞”,后来被用来形容孔子学说的博大精深。尽管其他地方的文庙也有此语,但富顺文庙的解说员正解为:“皇宫的墙高一仞,孔门比皇门更为高大”,还是令人精神一振。参观时,有一种不仅来自乡缘而且来自学缘的自豪感——毕竟令人联想到乡贤刘光第灵柩归乡,乡人不顾清廷严令,几乎家家披麻戴孝,举行浩大悼念活动数日;也令人联想到,甲午战后,乡贤宋育仁利用其暂代英法意比四国公使的机会,曾假以朝廷密诏,与外人密谋筹款购买五艘英制军舰,组织一支由两千澳大利亚水兵组成的海上突击雇佣军,试图万里奔袭日本(其有《借筹记》述其事),——“道高于势”的古义落实为近代英雄的血性与奇计。然而颇令人费解的是,在文庙的崇圣殿顶上的亭塔式宝鼎内,前些年居然发现一尊阳具毕现的裸体人像,十分诡异,莫非体现了蜀学的现代性?即:一方面有身心性命经世致用之人物,另一方面也有如发明厚黑学的李宗吾这样的反儒学?甚至吴虞这样“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学术界把这样的现象看作是儒学传统的自我清洗,中国传统思想显示了自己新新不已的活力,蜀学其实最具特色。
校史馆的胡老师带我们参观富顺一中。明年,一中将迎来建校百年的校庆。校史馆的墙上把奶奶的名字写错了,在任年代也不清楚,我此番来访恰也作了一回订正。我是从父亲的传记和三叔的口述才知道奶奶的故事的。祖父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因病过世,1942年至1945年,奶奶为了躲避霍乱与日本军机轰炸,孤身携带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从成都来到富顺,一开始教国文,原校长病故后,1944年奶奶接任校长。一开始甚有阻力,但她聘用了当年四川大学一些年轻有为的毕业生,端正校风,力学向上,治校颇见真章。在任期间最大的事情,就是带领全体师生员工,完成了从千佛岩到西湖边的迁校大工程。我有诗句云:“千佛岩边罗汉在,应知学子诵琅琅?”
然而奶奶其实只是我父亲的继母。她是四川大学的校花,我祖父是当年的学生会主席,在学生活动中经族人介绍,与奶奶相互结识而自由恋爱,英雄爱美人,遂一纸休书,结束原先的包办婚姻,父母之命的发妻王氏回到乡下。可怜我父亲当时才是个懵懂的小学生,一开始他记恨这个赶走了生母的继母,事事躲避着她。然而,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的磨合,费了不少心血,赔了不少眼泪,渐渐地,我父亲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终于被这个“秀外慧中,气质不凡,光彩照人的女大学生”继母所彻底俘虏了。他在传记中写道:
如果我妈像一般的后娘,也可以不管我,让我成为一个无人过问的孤儿,因为11岁的人是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或者返乡务农,贫贱一生,在此决定人生命运的关头,我妈表现出确非平常女子之所为,她学的是中国文学系,是四川大学第一季毕业生,由于饱读诗书,满怀传统美德,决心把包括我在内的四个儿女都抚育成人,以慰父亲在天之灵。后来听说有的人劝过她改嫁,有的人追求过她,但她都不屑一顾,顾的是这一堆儿女。总之在整个学生时代我都有一个和睦温馨的家庭,而她越来越是我崇拜的偶像。她是一个充满精神魅力的人,我一生都敬重她。她可以算是一个奇女子,在现实中很少见,只在古代的传奇小说中见过这样理想化的可敬可爱的女奇人。
那么,我的那位可怜的亲奶奶呢,小时候对她稍有印象,瘦瘦小小,永远戴着一个黑头巾,说话小声小气的。我父亲虽然也十分想念他这个生母,但五十年代阶级斗争的时代氛围下,王氏奶奶出身不好(因为服侍婆婆而被顶替戴上“地主”帽子),父亲在省委机关工作,彼时运动不断,非但不敢把她接到身边,连王氏奶奶短期来住,也要遭清理回乡。富顺老家,成为一个要摆脱的不光彩印记。七十年代的某一年,忽然一个电话打给我母亲的单位,来自贵阳火车站派出所,说有一个老人病亡于车上,身上找到省委政策研究室的一个牛皮信封,信封下角有父亲的签名。我父亲那时在黔东南修铁路。母亲在火车站站台的一个角落里,看见躺在木板上的王氏奶奶。她是孤身一人来看儿子。母亲将她火化后安葬于贵阳郊区的一座山上。
在八十九岁的易家表叔引领下,穿松林、绕坳塘,走田埂,竟然在河沟子山腰一片粗壮高大的竹林渐渐半包围半侵占之中,终于找到了易家老祖的坟。看这个样子,再不整治,可能几年后坟墓不保。我电话里问得三叔的意见,却是“顺其自然”。理由是,后代们都不一定会去了。
是的,现在提倡树葬,跟竹林融成一片,也未尝不好。后代已经没有风水的观念,包括可怜的王氏奶奶那座坟,后代都不一定会去看了。
暮色中的河沟子山脚,看得见一段缓缓流动的沱江。岁月流波,流不去的是关于亲人的记忆。好在,对于老家的土地,我毕竟看见了,到过了,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