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耸立在彰武草原上。那是一把铁锹,一把立于天地之间的大铁锹。
彰武草原并不是一般人想象的水草丰美、一望无边的样子。就算夏天草长得最好的时候,也绝看不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意情景。我们去的时候,已经深秋,天很冷了,草都枯黄了。走到跟前一看,草都是贴着地皮长的,匍伏在地上,给人感觉这些草长得很挣扎,很辛苦,很压抑。草场高高低低,坎坎坷坷伸长得很远,确实很辽阔。不过,称之为“草原”,确也有点夸张。彰武草原很久以前的确是大草原,草长得也高,紧挨着科尔沁,清王朝时期,还曾经是皇家牧场。后来,科尔沁变成了大沙漠,彰武草原也跟着消失了,到新中国成立时,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黄沙漫天的大风口。每年能刮200多次大风,紧跟着黄沙就大量卷进东北辽西平原,覆盖了土地,也覆盖了乡村和城市。
从那个年代开始,彰武风口一线的翻身农民的生存斗争第一大事就是防风治沙,保护自己的土地。他们必须自发组织起来,打一场人民战争——在延绵的沙丘上,大面积种草,稳住防线,然后再大面积种树,守住战线,把风沙挡在外面。这种自发的行动,一开始无异于传说中的愚公移山那样不可思议。然而,新中国农民治沙的第一锹就这样铲了下去,一发不可收。真干下去了,才知道真的成了愚公了——人力根本无法与自然力抗衡,强大的风沙轻而易举就能把治沙者们一年的劳动,甚至几年劳动的成果冲击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不能后退,没有退路。后面是新中国的工业之城阜新,阜新后面则是更大的工业之城沈阳。没有后退,只有抗争,只有坚守。尽管人在大自然面前显得那样无力,但治沙种草种树从来没有停止过。
人民的干劲、人民的意志、人民的精神,融进了“三北”防护林的国家战略,也可以说,国家战略顺应了老百姓的生存斗争的需要,顺应了人民创造自己美好生活的强烈愿望。“三北”防护林战略的实施,从根本上改变了整个国家北方的生态。75年来,作为“三北”防护林重要方向的东北防护林,成功地稳住了防线,挡住了风沙,治理了环境,优化了生态,发展了经济,东北平原生态安全有了可靠的保障。彰武草原功不可没。彰武的愚公们重新复活了草原,建造了万亩防护林,真的创造了人间的奇迹。多年以后,受益于辽阔的彰武草原和万亩防护林的企业家,想到要建一座纪念碑来记载老一辈治沙人的功业,传扬治沙的精神,也表达后辈的感激之情。
纪念碑就建在当年治沙的沙丘上。站在这里视野开阔,一览无余,能看到很远的地方。纪念碑的构思有些让人意外,就是一把高高的大铁锹,半插在沙里,一点其他装饰也没有,就这么孤零零地插在那里,仔细一看,还有点斜插,就像农民们把手中的铁锹很随意插在土里一样。说实话,这种造型看不出有什么精巧的构思,更看不出有什么艺术性,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土”。我围绕着这把大铁锹走了几圈,再拉开距离仰望着它,突然觉得这“土”得有点意思,越看还越有味,越看还越觉得那把铁锹斜插得很有劲道。你会觉得,这个形象在传递着一种力度——天的力度,地的力度。它很自然地插在沙丘上,不造作、不夸饰、不构思,确实很“土”。也许,“土”就是艺术。久久看着,一股美感不禁在我心底油然而起:“土”中见质朴,“土”中有生气,“土”中生力量。
再多看一会儿,我还会感觉出,这座看不出构思的纪念碑其实有大构思,而且还很巧妙很用心。那把并非直角的铁锹,在风中似乎增加了一种动感。动感似乎来自于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手一定很粗壮,也很有力,否则就抓不住这把大铁锹。铁锹的力度,正是由这双大手传递过来的,由此生发开去,我还能感觉到握着这把大锹的那个人。我们看得见铁锹,看不见人,但我们分明能感觉到,那铁锹,正握在一个需要我们去想象的那个人手里。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融为一体,这也许就是这座纪念碑构思的高妙之处吧。
这把大铁锹一定握在一个叫董富财的共产党员手里。他就是一个农民,一个从农民当中成长起来的村党支部书记。他的村子就在科尔沁沙漠的边上,治沙的任务特别重。他带领着全村群众一棵树一棵树栽,共栽下了300多万棵树,在科尔沁沙地南缘筑起一道15公里长、3公里宽的防护林带,修起平坦的道路,遏止了流沙南侵的脚步,把原来的沙漠变成了农民发家致富的一片绿洲。他的想法很实在,就剩下我一个人,也得把这事干成。他把自己的话融进了共产党人坚定的信仰里,化为带领大伙儿治风沙、创财富、谋发展、美家乡的强大动力,一干就是四十多年。村庄绿了,农民富了,而他却成了一个老人,积劳成疾,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这把大铁锹一定握在科学家刘斌手里。从1953年起,48岁的刘斌就来到彰武县参与治沙,成为第一代治沙科技工作者。茫茫科尔沁沙漠,要种活一棵草、种活一棵树谈何容易。为了搞清风沙的规律,摸索固沙造林的方法,他和同事们住到自然条件极其恶劣的风口,顶着一年中240次每秒5米以上的风沙,常常要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观察,越是风沙肆虐的日子,越要走进风沙。经过两年多的探索,完成了选种、育苗、试种,将原本生长在寒温带的樟子松,南移了8个纬度,在地处温带的彰武风口扎下了根,长成一片片树林。因此,人们也将这把大铁锹称为“科学治沙第一锹”。
这把大铁锹一定握在退伍军人李东魁手里。他是一个章古台林场的护林员,常年守护着8500多亩的樟子松林。每天巡山13个小时,走遍了森林的每一个角落,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着防护林每一棵树的成长。这里的每一棵树,他都熟悉,就像熟悉他的亲人一样。他一个人走在山路上,看着树每一天的成长,听风吹过来的声音,那是树在说话。他听懂树的语言,每一天都在和它们说话,说不完的话。每当真的很寂寞的时候,他就对着广阔的天空,扯开嗓门,唱起从部队学来的军歌,给自己听,也给树听。30年里,他走了多少路,和树说了多少话,没有算过。不过,他知道,有了这些树,就有了老百姓的幸福。
这把大铁锹一定握在一代又一代的彰武治沙人手里。75年的人民治沙,可以提炼出一种精神——叫治沙精神。有人说,这把大铁锹就是治沙精神的象征。我是非常赞同的,很想读一读这精神里,到底能读出什么独特的内涵。读来读去,还是觉得“愚公”二字最贴切。曾路过阜新市区,看见过“厚道阜新”这几个大字,对这个富有创意的城市理念品味了很久,来到彰武草原,才总算明白,就是愚公精神。愚者,厚道人也。有厚道的老百姓,才有厚道的城市。这应该算是彰武治沙精神的硬核吧。
如今,围绕着纪念碑建成一座文旅观光点、风景区。有山有树有湖,其实就是一座公园。风拂过,感觉冷了,湖还未结冰,水面宽阔而平静,能看到一片片残荷。冬天过后,到了春天,这里一定很美。人们给这座公园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德力格尔(鲜花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