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三个关于婚姻的故事,三个梦,折射出了三个对待婚姻的不同的态度:或遗憾,或圆满,或患得患失;又都折射出藏在现实之下的、人心深处的焦虑与疲惫,以及对美好和幸福的向往和努力。
潘向黎,小说家,文学博士。出版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十年杯》《轻触微温》《我爱小丸子》《女上司》《中国好小说·潘向黎》等,专题随笔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和散文集《万念》《如一》《无用是本心》《茶生涯》等。出版英文小说集《缅桂花》及俄译随笔集《茶可道》。作品被翻译为英、德、法、俄、日、韩、希腊等语种。获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上海文学优秀作品奖、青年文学创作奖、冰心散文奖(作品集首奖)、朱自清散文奖、报人散文奖、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金奖等文学奖项。小说五次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现居上海,为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梦屏》节选
潘向黎
……
知道结婚不可避免,他觉得自己的反应和心情很健康很正常。
为什么不可避免?不是因为年龄,自己35岁了,但语萱才28岁,都是对结婚还可以拖拉的年龄。也不因为父母的催促,双方父母不是对人生很狂热、对儿女很强势的那种,觉得他们两个挺般配的,早晚会结婚,因此都没有催促。当然,他的父母都快70岁了,身体不太好,几次表示不能替他们带孩子,所以可能也觉得没有催促的底气;而语萱的父母感情很好,两个人都刚刚退休,正在乘着游轮满世界旅行,浑身都是终于摆脱了现实束缚的自由感,脑子里完全没有盼望第三代孩子的念头。这样,两边的父母,在他们何时结婚、何时生儿育女这些事情上,就显得特别开通,这让他很庆幸——他们这一碴儿,从小是独生子女,习惯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说了算,最怕别人对自己的事情七嘴八舌、指手画脚。
他的公司想派他去南方的分公司,他有点犹豫。如果去,可以得到独当一面的历练,两三年后回来,应该会升到自己满意的职位;但是就要和语萱分开两到三年,语萱在一个名牌小学当英语教师,工作得很顺利,不可能辞职陪他去赴任。要不要分开两三年,这是恋爱几年中都没有预料到的问题。
然后,老天爷替他们翻了一张牌,语萱怀孕了。本来摇晃的天平,一下子绝对倾斜了。不去外地,并且结婚。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奇怪的是,语萱的心情不太好。工作了几年,她刚刚觉得驾轻就熟,学校、学生、家长的评价也越来越好,语萱正在兴冲冲地收获自我肯定,突然要被打断,而且以后也未必能回到原来的轨道和节奏。
“有的机会,是错过一趟就错过一生的。本来该轮到我的,我休了产假,就只能给别人,等我休好产假,和我同年龄的人升到了那个职位,我的机会就凉了。我们又不能让地球停转,让时间暂停——为什么偏偏是我!啊!我不要啊!”语萱半开玩笑半发泄地大喊大叫。
还有,“身材也完蛋了!上次我们教务主任说‘好女不过百’,我受刺激了,那个时候我108斤,然后我两个月晚餐不碰主食,好不容易回到了100斤。接下来也彻底完结了!不要再想保持体重了!”
他觉得隐隐有点不舒服。人家是就怕男朋友不结婚,或者想结婚但样样条件都不齐备,或者父母反对、七大姑八大姨作梗。可他们两个人,需要结婚时男方毫不犹豫就决定结婚,房子、车子都有了,也不缺钱,双方父母开通,凡事都凭他们自己做主,这种样样齐全的婚姻,是多少人苦求而不得的,语萱怎么是这样的反应?他说不清心里的那种不舒服该如何命名,就好像几年前有一次请客吃晚饭,因为要报答对方之前在工作上的帮忙,所以费了心思选了一家低调奢华的餐厅,点了很贵的菜,菜上来之后,对方在举筷子之前,微微皱眉说:“其实,我在减肥,都不吃晚饭的,今天你这样盛情了,那我就破例吃几口吧。”你不吃晚饭,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我何必费这番心思。
你不那么盼着结婚,为什么不早说?你也不那么想生孩子,为什么也不早说?或者,你到底想不想结婚?想不想生孩子?
后来他想:职业女性确实也有她们的困苦和难处,结婚生育,对她们的影响永远比男人大,况且自己能拿出来的最大诚意就是结婚,并且让她相信自己从此会一心一意地和她生活下去,但是结婚、怀孕,他虽然也要放弃机会,也有他的压力,但终究是她放弃的更多,压力更大。
再说,语萱本来就是这样,有什么说什么,并不会为了讨好他而谨言慎行,虽然有时候太直白,但……她就是这样的人嘛,自己当初不就是喜欢她的单纯、爽快吗?
好吧,不多想了,结婚吧。本来也没想过不结,那就结吧。
婚庆公司的花样还真多。他们对着婚庆公司的菜单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团队:策划师、主持人、新娘造型师、新娘随身指导,摄影师、摄像师、督导师、音乐特效师、视频师、演艺团队;
服装和化妆:新娘服装、新娘化妆、新郎服装、新郎化妆、伴郎伴娘服装、伴郎伴娘化妆、双方长辈服装、双方长辈化妆(如果体型特殊,本公司可量身定做,也可以客户自行定做);
仪式区:花门、花亭、大型花柱、背景、中心舞台;
婚礼通道:由花柱、T台、铺台、地排花、红地毯、玫瑰花瓣地毯组成;
迎宾区:迎宾牌、签到台、合影墙、迎宾背景等;
用餐区:主桌花、嘉宾席桌花、餐盘花、桌布、桌骑、椅套、椅背纱、椅背花;
氛围设计:餐厅顶部及墙体装饰等;
平面设计:请柬、席位卡、签到卡、签到本、车牌、车囍、糖盒、回礼包装、婚礼LOGO、迎宾牌、背景等;
婚礼影像摄制:预告片、爱情MV、成长历程、采访片、祝福片、感恩片、祈福片、开场片、婚礼全程影像;
舞美设备:追光灯、摇头灯、泡泡机、PAR筒灯、干冰机、烟雾机、染色灯、回光灯、地排灯、音响、投影仪、LED显示屏、背投、升降舞台。
预告片?追光灯?像一台大型文艺演出。他有点想笑,他看了语萱一眼,见她苍白着脸,紧张而虔诚的模样,只得忍住笑。
沉默了一会儿,语萱说:“这么复杂呀。”谢天谢地,他要娶的人,此刻和他是一致的感受。
婚庆公司的经理说:“我们是套餐式服务,其中有一些是必须有的,另外一些是几项中选一项的,根据你们喜好选,还可以另外增加的,当然每一项都另外收费。我们等一下到那边谈一谈,然后你们钩一遍,就可以了。一个月以后,婚礼准时举行,很简单的。”
“就这样?”
“就这样。选服装、拍片子、彩排,我们会一项一项通知你们的。”
语萱突然说:“到时候在婚礼现场,谁负责收红包?”
经理笑了:“当然是你们家里人。你们两位是顾不上的,请你们的父母或者兄弟姐妹吧。”
语萱说:“会不会分不清是谁给的红包?红包上面不一定个个写名字的吧?”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应该会写的吧。如果没有,让你们家里人当场问一问,记下来好了。”经理似乎有点不耐烦,因为这些细节与他们的菜单无关,而且听上去不那么高级。
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还加上一点点难堪。不知道有多少新娘子在筹备婚礼的时候会最在乎怎么收红包,而且毫不遮掩地和外人商量?而他的新娘,就是这样的一款。但是这也只是转瞬之间的念头。语萱不必完美,因为他自己就不完美,两个人都不完美,也不必完美,但是他们要开始一起生活了,那即将开始的生活会是相对完美的,至少比现在接近完美。
接下来的日子,非常充实,或者说非常被动。两个人上班回来,一个学习孕期知识和做各种孕妇操,一个专心做各种适合孕妇吃的菜,同时和婚庆公司及双方父母保持联络,对一些细节不断地回答着:要,或者不要;好,或者不好;可以,或者不可以。
这样的日子也挺好,一切都是不假思索的,好像一个按钮按下去,一个庞大的机器就自动运转起来,不需要再有任何选择,也不会有时间犹豫或者纠结。
奇怪的是,白天充实或者被动的他,晚上开始做梦了。
婚礼开始了,大家却找不到他,连化妆室和洗手间都找过了,他就是不见了。他自己也在找,但是不知道新郎哪里去了。打电话!他马上打,手机在他自己的口袋里响起来,但是新郎在哪里?结婚进行曲响起来了,新郎还不知去向!天呐!怎么回事?有人开始大喊:停下来!有人喊回来:什么停下来?音乐!音乐停下来!最后是他自己大喊:你们把这个该死的结婚进行曲停下来!
他醒了,身上有汗。语萱在他身边睡得很安稳,鼻息轻轻而均匀。
梦又来了。
婚礼开始了,他站在玫瑰花地毯的这一端,语萱挽着她爸爸的手臂,从地毯那端走过来。婚礼主持的声音响起来:“现在,新娘的父亲挽着新娘,走上了象征爱和祝福的红地毯!这位骄傲的父亲,将带着自己的掌上明珠,徐徐走过红地毯,新郎将从岳父手中接过新娘的手,也接过爱护、照顾新娘的接力棒……”
主持的声音,好大、好吵啊。如果有谁让他声音低一些就好了,如果有谁能让他安静下来,就更好了。
这时候,父女两个在地毯上走着,语萱的婚纱飘飘荡荡,裙摆翻滚,她像在水中一样,不,她整个人就像一个海浪,父女两个人像优雅而迟缓的海浪一样卷到他面前。他举起手来,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手非常沉重,但是海浪已经到了面前,他必须做点什么,才能让海浪停下来。他举起手来,耗费了不小的力气,他伸出手去,语萱松开了父亲的手臂,把手向他递过来,他们的手在空中互相寻找,他们掌心相向,语萱在向他微笑,她的眼睛又好像在透露出一种因为克制而略显神秘的东西,像是一个极有涵养的阴谋家得逞时的表情。但是他顾不得多想,他把手伸了过去,他的手好像在水中一样,有浮力,还有奇异的阻力,但是他还是命令自己:把手伸过去!眼看就要握到一起,可是语萱的手臂突然像海藻一样飘起来,荡开去。语萱!这时候哪里涌来了一个大浪,语萱整个人就像海藻一样飘荡起来,然后飘飘荡荡地倒在了地毯上。那种轻盈而缓慢的样子,更像是舞蹈,所以应该不会受伤的。但是语萱躺在地毯上,没有起来。地毯原来是雪白的,这时候出现了一些红色的花瓣,不知道是谁撒下了玫瑰花瓣?这些花瓣的边缘在移动在扩大,他突然意识到,那不是玫瑰花瓣,那是鲜血,是从语萱的身上流出来的血。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他明白,语萱流产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两个人的手就是握不到一起,为什么语萱会倒在地毯上,但是他就是知道:语萱流产了。他想冲过去,抱起语萱,问她怎么样,可是他发现自己的双腿不能移动,像是水泥做的,正在飞快地凝固。
砸了,婚礼砸了,整件事砸了。然后他发现自己在笑,不是微笑,而是哈哈大笑。所有的人惊讶而愤怒地望着他,他也知道不该笑,但是就是止不住,他哈哈哈哈地笑个不停,笑得站不住,只能蹲下来,红色的玫瑰花瓣向他流过来,淹没了他的鞋子,笑声没有停止,玫瑰花瓣淹没了他的膝盖,笑声依然没有停止。他觉得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取消,全部取消!哈哈哈哈!
这个渣男!
哈哈哈哈!
这个疯子!
哈哈哈哈!
他醒了,身上都是汗。语萱在他身边,睡得很安稳,鼻息轻轻而均匀。
他来到厅里,拿起一瓶法国不知什么酒庄的葡萄酒,嫌开瓶麻烦,又拿起一瓶澳大利亚的“黄尾”,这种葡萄酒最大的好处是可以直接拧开,他胡乱拧开了,倒了半杯。
彩排的日子,他一到婚礼式场,就叫来了婚庆公司的经理,“所有的地毯都去掉,我怕地毯对我太太不安全。”
经理说:“怎么会?”
“地毯角可能翘起来,两块地毯的衔接处可能有缝隙或者有高低。”停了一会儿,他干脆说出来:“她怀孕了,我要保证万无一失。”
停了一会儿,他说:“对,必须万无一失。”
……
(全文见《大家》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