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西北大学作家班高研班学员,入选“陕西省文学艺术创作人才百人计划”。在《当代》《中国作家》《江南》《青年文学》等杂志发表大量作品,有作品被转载或收入年选。著有小说集《新生》《丫丫的城》,随笔集《向着幸福前进》等。曾获陕西省作协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路遥青年文学奖等奖项。现任陕西省人大常委会报刊社总编。
雕像(节选)
黄朴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题记里尔克《严重时刻》
一影子
巍峨的牌楼守在落日的余晖里,碑刻上残缺的字已很难辨认它们的音容,倒是卷在立柱上的红飘带显得精神抖擞,时不时发出阵阵尖叫。那被命名为北京大街、上海大街、长安大街的所谓街道,曾在讽刺与嘲笑里欢度了几个春秋。
吐着红亮亮长舌的老黑携着声,我们如流浪的风穿梭在空荡荡的黄村。房屋将它们的静默喑哑地矗立着,瓦缝间的蒿草扑棱棱地,似有藏匿的物不安分地动。麻雀、知了、老鸹、喜鹊,常与我们厮混的鸟兽一个个丢了影踪。它们去哪了?我逮着就问。风不语,只是比先前更慵懒了,冷冷地,平地掀起一股烟尘。狗也慎言,偶尔吠几声,给静寂平添了苍白的重。
核桃树怨嗔地摇晃着寂寞的果实。柿子迸溅的汁液染污了绿蓬蓬的草。苹果树听闻声响动了动僵硬的手脚,一大群面容憔悴的果子纷纷逃离。嗡——披着金甲的虫子趁乱将叫声塞满了天空。
那生在地畔的树记得好多事呢。有人脖颈勒了绳将自己疲惫的身体悬在树枝上。一年总有几个人,或男人,或女人。他和常年在村里行走的风劝过,但没人听他们的。劳动说树是他家的。水库说树荫遮了他家地。两家就隔三岔五地,年复一年地战。水库把纠缠到他地里的根刨出了土。几十天豪雨的挑衅,核桃树肥硕的身子砸烂了劳动的地。提着斧头的劳动豪壮地劈开水库家皲裂的大门。水库看着手里的铡刀气急败坏地发出一阵阵嚎叫。
那死了几年后的树复活了,半边树身结满了核桃。打核桃的劳动从树上跌下来,瘦长的竹篙寂寥地蹲在枝杈上。这树是我的,瘫在地上的劳动望了最后一眼满天摇晃的核桃说。灼亮的闪电在核桃树上摇曳着鬼魅的线条,火喊了一天一夜。噼噼啪啪地,那一大片将要收割的麦子生出奇异的香味。出监后的水库抱着熏死的牛犊奔走在烟雾澎湃的大地。焚过麦子地后的大火从容地袭扰了它身边的墓园。人们被怪诞的气味牵引着,最终发现水库烧焦的身体紧贴着炸裂的墓碑,吸纳了他精髓的墓碑不时生出奇异的暗香。当黑暗统治大地,月牙浮上半空之时,有人看到劳动和水库在墓园里向一个白须拖地的老者竭力声辩。
那白胡子我认得。他常在夜晚现身。在梦中现身。在传说里现身。他要是不死的话,有一百多岁了,爸爸说,你爷简直就是我们黄村的神,他雕的鸟会唱歌,他雕的狗会看门,他雕的母鸡会下蛋。见我不信,爸爸说,你爷太顽固太保守了,死活不教我真传。见我还是不信,爸爸愤愤地说,他到死也没把那些秘术传给我。
人都不信,偏他信了。
德宝门前的草长得比人旺。我年年割,它年年长,我割得快,它长得快,它要和我比赛呢。风走过,灰尘沸腾,那一条清亮的河只剩了一绺混浊的水线。德水家磨坊的门哐当哐当地叫着,几株枯死的麦苗萎靡在墙角。皮带仍忠诚地套着粉碎机的转轮,我摸了摸,它就像一节节树皮绽开了。德水哦,我拍了拍磨面机的漏斗,一阵机器的轰鸣恍然而至。
黄村的大地上奔走着奇形怪状的身影。鸡呀猪呀牛呀羊呀。打麦机吐出一粒粒金黄的麦穗。豆荚蹦出一颗颗黑的黄的绿色的豆子。土豆撑破泥土露出肥硕的肚皮。
老黑冲那狂奔的影子撕咬着,长吠着,人影和杂乱的声响消失后,我捶了捶脑壳,看到黄村又坠入了昏天黑地的静寂。
二电来了
老黑站在床边看我,它的眼里荡漾着蜡烛的微光。
上来吧,我拍打着床沿说。
老黑把鼻子伸进被窝闻了闻,又拿目光读墙上那几张被烟熏得漆黑的奖状。
上来啊,我拍着我左边那只像木棒一样干瘦的腿说。
不嘛。它哼着,舌头舔了舔了我的脚,目光盯着那一条忽闪忽闪的灯影。
老黑,我大吼着,它确认是我生气了,方慢悠悠地爬上床。
你也老了,我扯了扯它的耳朵。它爪子挠着我的背,忽而就起了鼾声。
电死了样早就不让灯亮了。亏得那一支烧残的蜡烛还在。瘦弱的烛光飘摇着,有一点点亮光就好。更多的时候,我不需要光亮。我脑子里有光,我眼里也有光。黑夜和白天于我没啥分别。
那是何时呢,记不清了,好像就发生在前几天。黄村那时还没通电,更不知道还有一个叫作电的东西。夜里都点着煤油灯。有时候砍了油松,劈成一节节的,一拃长,手指般粗细,点着也很亮呢,浮动的香味让人喝了酒似的醉醺醺的。电抵达黄村那一天,我们像是过年,整个村子亮堂堂的,每一家亮闪闪的,每个人的脸上亮着一盏白亮亮的太阳。
爸说,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看见电。
爷说,从有我们黄村起,就点煤油灯点松树枝,谁晓得还有电这个东西。
娃们跳着叫着,似乎迎来了一个新世界。我们都不会睡觉了。我们睡不着啊,手拉着灯绳,好神奇啊,电似乎就握在我们手上呢。一松,亮了。一拉,黑了。好神。似乎我们能掌控白天黑夜。但电到底是个啥东西呢,我们谁也说不清。只觉得这太神了。像是个魔法呢。
柱子终于跳出来。
他觉得那么细弱的电线,怎么能藏得下这么厉害这么威武的电呢。你这么厉害的,总不能一直躲在逼仄的电线里不出来啊。腿伸不直胳膊也不展活身子佝偻着太难受了。你出来让大家伙看看啊。大家说不定像敬英雄一样敬你呢。
但电没有应。
柱子偏要当这个好汉。他粗暴地撕开电线的花衣裳,看见一缕缕细如头发的铜丝。好汉你能躲在铜丝里么?他不信,我们也不信啊。柱子就抓了铜丝。他要把躲在塑料皮和铜丝里的电揪出来。他一定要揪出来啊。结果呢。电不肯出来。他却被电打倒了。他成了我们黄村第一个被电击倒的人。这也成了他喋喋不休的光辉的历史。他因而成了我们黄村第一个敢和电做斗争的人。
麻酥酥的,可舒服了,从头顶麻到了脚,可舒服了。柱子到处给人说他的快感。被问得发泼了,柱子粗鲁地说,就像搞女人,就是那个最后要放掉的感觉。人们羡慕是羡慕,但谁也不敢去尝试被电放掉的感觉。但柱子似乎有了瘾。他逞能呢,经常拿手指头逗弄电丝。放了,放了,他如醉如痴地呻吟着。
必须用一根电线,他说,这是电的路,只要有一根电线,你可以把电带到任何地方。他把自己弄得太像一个科学家了。他从家里拉出一根电线,将电线的一头扎进水里。不一会儿,鱼就瞪着愤怒的眼在水面翻着白肚子。他嘎嘣嘎嘣吃着昏死的鱼。他不怕刺么,我们疑惑着,这么年幼的鱼,他咋能就下得了嘴。但柱子极端蔑视我们的疑惑。他发现电给他带来了意料不到的好处。他电给猪娃喂奶的猪妈妈,电下了蛋还在窝里撒娇的来杭鸡,电老是不尊敬他的老黑。在山上安了电网,他经常去收被电死的野猪野兔果子狸。柱子其实最爱电的还是人。他说身上通了电,那刺激那快感比搞女人还要美妙几百倍呢。但终有一次他把通了电的电线插进了肛门。柱子最后亢奋得疯狂得不像了人。他成仙了。我们黄村人说起柱子,嘴里隐隐还有佩服的味道。
电降临黄村多年之后,德林家第一个买了电视机。德宝家第一个买了收录机。德成家第一个用上了电风扇。许多人靠着电开创了我们黄村历史上一个个第一。至于手机的使用,还要等二十年后。等家家都有了这些离不开电的电器后,村子已经无人住了,人都疯了似的往出逃,似乎黄村成了一个吃人的魔城。
走了好,都走了,电也走了,只要还有我一个人在,黄村就活着,地球上就永远有黄村这样让人丢不掉的地方。
……
(未完,节选自2021年第5期《芳草》)
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创作谈)
黄朴
世界金灿灿的,落日拼力将余烬投射到群雕之上,银杏的叶片哗哗飘落,空中游荡着金黄的身影,老人的刻刀似乎将天空凿出一个金黄的洞,忠实如奴的犬站起身,疑虑的目光望着一个个面目迥异的雕像。有它熟识的,有的它就很陌生。黄叶在微软的风中发出幽微的叹息,它的心绪似被牵动了,一声响亮的呐喊回旋在喑哑的村落。时光凝滞,它声巨如雷的咆哮并没引得热烈的关注与回应,时间沉入废墟,夕阳撤走了最后的余晖,世界被沉重的黑暗和静寂统治了。黑夜覆盖了世界,看不到天地的界限,时间几经循环,似又回到原初的局面。村庄艰难地喘息着,它像一个被家人放弃治疗的患者,偶尔听到它凄悲的呻吟。有时它觉得自己像一头被役使多年的牲畜,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被主人突然售出或宰杀。村庄的命运有时候如同一棵树、一个人、一头牲畜,它们根本无法掌控自己最终的走向。天空献出了光亮,银杏树叶在空中翻卷着如涛的金黄,那个手执刻刀的艺人呢,那个终日和狗说话,和树木说话,和雕像说话的艺人呢?
世界静默如谜,万物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那个木雕艺人穿行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穿行在死者与生者之间,穿行在我与我们之间,他试图用自己的创造去复活一个日渐陷落的村庄。
那些矗立在田间地头的雕像宛若一个个寻找家园的守望者。是的,一个个关于人的雕像,似乎在诉说着一个个生命的沉浮与遭际。那与自然相逢的,是草木的荣枯,鸟兽的奔突,群山的生长,大地的行走乃至万物的律动,其后隐藏着村庄对其命运的叹惋与搏击。一个个隐没在群山褶皱里日渐湮灭的村落,那不再升腾的烟火,荒芜的路径,蒙尘的牌楼,倾塌的庙宇,无人光顾的小店,被木头雕刻的群像试图复活历史的记忆,祈望凝固群山的回响。
许是挡车的螳臂,许是撼树的蚍蜉,那个雕像者并不计较世人的目光,他只是一刀一刀地雕刻自己体认的世界。死去的万物在他的刻刀下复活,他让一群雕像守望着一步步失守的村庄,他将自己的血液浇灌给那些雕像,他企图给他的创造注入生的活力。末了,他将自己变成活的雕像,永远与他创造的生命站在了一起。雕像者以这种悲怆的方式完成了对村庄的祭奠与拯救。也许,其也是祈望着某种意义上的振兴与新生。
这也许是一个大梦,显得怪诞而魔幻,但它顽固地扎根在我的脑海。当我在曾经人烟沸腾而今寥落的村庄看到面目各异的群像时,怀疑自己遭逢了一个被岁月尘封而今又突然开启的魔幻的世界,我似乎看到了人类的前生与未来,一种莫大的恐慌与震撼瞬间俘虏了身心。
当我企图以雕塑家的方式完成我对世界的体认与重构时,内心其实游荡着莫大的矛盾惶恐与忐忑。村庄的陷落乃历史进程中的必然,人纷纷被裹挟着向城市奔涌,城市如虹吸,一切,被它扫荡吞噬,无一得幸。村庄向城镇乃至城市的变迁,是村庄走入现代文明的必由之路。历史的车轮轰然而至,那被碾压的,岂止是物的悲欢,更多的是心灵的熬煎与零落。是的,那注定是孤独的英雄,徘徊在迷宫里的守望者,他以乡村雕像的姿态,完成了自我的救赎。
我也许写的就是傻瓜的诗篇,也许我就是那个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傻瓜或雕像者。当小说的种子从生活的土壤里挣扎而出时,它具有了独立成为生命的可能,我时时倾听它生长的声音,看它奔跑的光影,暗夜里它对我倾吐缠绵的心事,嘈杂的市声里它踽踽独行。
写作这种古老而又诗意的生活方式,值得人耗费时间与精力去赶赴这旷日持久的约定——或者素朴、或者丰赡、或如迷宫如小径交叉的花园、或如浮游在海水里的冰山,如奔走在群山之巅的精灵。虚构能创造一个富有意味的世界,而在故事和世界之上,则蕴含着智慧、洞见、思想、意蕴及不可言说的悲欣交集与怦然心动。世界呈现了繁复极端的样貌,而我,若能在虚构里找到一种适合它的叙事与腔调,则幸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