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新疆作协副主席、木垒书院院长。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长篇小说《虚土》《凿空》《捎话》《本巴》等,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有多篇散文选入中学、大学语文课本。
大白鹅的冬天
文/刘亮程
冬 天
雪地上没有鹅的脚印,以为它在窝里没出来。我提着一壶开水,烫开水盆里的冰,又烫食盆里的苞谷棒子,这是给鹅和猫狗的早餐。
这时听见鹅在前面“鹅鹅”地叫,声音翻过积着厚雪的屋顶落下来。我放下水壶过去,见鹅在松树下没雪的地方站着。雪被茂密的树冠兜住,松枝都压弯了,树冠下落了厚厚一层松针,看上去比别处暖和。
它看着我又叫了两声,嗓门宽阔有力,像在空中打开一扇门。我赶着它去吃食。地上的雪没扫,它好像眼盲了,认不得路,跑到两排松树间的大道上,头顶到院门才知道走错了,又掉转回来。我紧追几步,它扇动翅膀跑起来,一副要飞的样子。我真希望它飞起来,飞得找不见,我们也不用每天操心喂它,它也不会每天受冻。但这冰天雪地的,它能飞到哪里?南飞的天鹅和大雁,早在三个月前就飞走了。那时一行行的雁群飞过书院上空,大白鹅时常仰头朝天上叫,翅膀张开助跑一段想要飞起来。我妈说,白鹅的翅膀该剪了,不然会飞走。
但一直没剪。那时它吃得肥胖,走路都费劲,怎么可能飞走。顶多有飞的愿望吧。如今它已经瘦得剩下一堆羽毛了。它跑起来,翅膀展开,真像要飞起来的样子,却一头撞到雪堆上,整个身体陷在深雪中,张开的翅膀被雪托住。
我把它抱出来,放地上撵它走,看它的红爪子踩在雪里,整个肚子陷在雪里。我都能感觉到它的脚冷。
到了食盆旁,看见一小堆绿韭菜叶,它使劲啄食起来。那是金子昨天拿过来给鹅的。它卧在雪里吃菜叶,把冻红的脚丫捂在肚子下面。它能暖热自己的脚丫子吗,下面全是冰雪?我给它在地上铺了纸箱板,又铺了松针和树叶,希望它站在上面脚不会太冰。它不领情,固执地卧在纸壳边的冰雪中。
我真担心它过不了冬天。每天一早推开窗户,我最想听见的就是大白鹅的叫声。只要它叫一声,我便放心了。它似乎知道我在这时醒来,它在松树下叫,叫声翻过两栋房子的屋顶和积了厚雪的菜地,传到我耳朵。
寄 养
这是它跟我们生活的第一个冬天。
去年冬天我们把它寄养在老郭家。四月金子带着我妈从养殖场买了两只小鹅和两只麻鸭,养到八月开始下蛋,大白鹅的蛋又大又白,麻鸭蛋和它的名字一样灰皮麻点。那时它们跟鸡圈在一起。鹅整天扬起脖子,“鹅鹅”地撵鸡,哪只不听话就拿嘴啄鸡毛。它们成了鸡群里的老大。两只麻鸭个头比公鸡小,只能灰溜溜地待着,不和鸡合群,也不跟鹅混。
金子每天去鸡圈好几趟,喂食,添水,收蛋,每次收了鹅蛋鸭蛋,都高兴得跟小孩似的。鸡蛋给厨房,鹅蛋鸭蛋她存起来,排成排摆在篮子里,说要等女儿回来吃。女儿孩子小,刚几个月,说明年回来。结果几个鸭蛋放坏了,鹅蛋放到了下雪前。
天气冷了,我妈回沙湾过冬,我们也回乌鲁木齐住一阵,留下方如泉守院子。养了大半年的鸡鸭鹅就得处理掉。公鸡全宰了(真对不住公鸡),三只母鸡给厨师王嫂家代养。两只鹅和两只鸭子送到村民老郭家代养,说好下的蛋归老郭家,再给两袋子苞谷。到雪消天暖和,给王嫂代养的三只鸡死了两只。喂在老郭家的两只鸭子都死了,鹅死了一只,老郭不好意思,把收的四个鹅蛋和活下的一只鹅一起送了过来。
我们送去时雪白丰满的大白鹅,一个冬天瘦成了鸡,毛黑不溜秋,眼神也呆滞,不知道它在老郭家是咋活过来的。老郭家的鸡有暖圈。所谓暖圈,也就是个小房子,夜晚能挡风而已。不过,老郭家的几十只鸡和我们的鸭鹅挤在一起,每只鸡鸭鹅都是一个小暖袋呢。鹅在它们中间,是一个大暖袋吧,它们依靠着互相取暖。但是那两只麻鸭和一只鹅,还是没有熬过冬天。
回来的大白鹅很快被我们喂得有了生气,五月份来了一位大学生志愿者,给浑身又黑又脏的鹅洗了一次澡,它又变成了大白鹅。那只母鸡也开始下蛋。鸡和鹅,一个冬天没见,可能都不认识。但它们很快又在一个圈里生活了。
我们重新清理鸡圈,把去年的一层落叶和杂物扫起来烧掉,算给鸡圈消了毒。金子带我妈到养鸡场,买了十几个半大的公鸡母鸡,大白鹅又成了鸡群里的老大,“鹅鹅”地吆着鸡在圈里转。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鸡和鹅下的蛋足够我们每天中午西红柿炒鸡蛋拌拉条子,早餐煮鸡蛋,一人一个。每只鸡下的蛋都不一样,金子能从她每天收的鸡蛋里,知道哪只下了哪只没下。十几只母鸡,到半中午下起蛋来,叫声一阵接一阵。金子说,一只母鸡下十五个蛋就保本了,菜籽沟的土鸡蛋卖到二块钱一个。金子买的母鸡三十元一只。再多下的蛋都是赚的。她这样算账时,忘算了自己每天一早一晚喂鸡的辛苦,忘算了鸡吃掉的几百上千块钱的麦子苞米,也忘算了我们修鸡圈清理鸡圈花的力气。不过,鸡也没给我们算它每天早晨按部就班的三遍打鸣。夏天书院办了几期培训班,有小孩有大人的。大白鹅成了孩子最喜爱的,伸长脖子走在人中间,鹅鹅地叫,像老师喊孩子。
春 天
转眼又到冬天,圈里养肥的鸡又要宰掉(又对不住鸡了)。鹅再不敢往老郭家送。本来要和鸡一起宰了,后来还是留下来。大冬天鸡窝空空的,看着都冷。鸡到另一个世界避寒去了。鹅留下来,它独自承受着满圈满院子的寒冷。靠院墙斜立的两块工程板下面,是金子给鸡和鹅做的下蛋窝。现在一个成了鹅过冬的窝,里面铺了厚厚的麦草。另一个被黄狗星星占了。那个两头通风的窝,其实只比露天稍好一些,能挡住西边来的寒风。
年前几天降温,我们又要回城里过年,大白鹅和猫狗托给王嫂家喂养,她老公每天过来烫一盆粗面,大伙一起吃。猫不用担心,能捉到老鼠。狗也不用操心,它们总能弄到吃的,前年冬天我们回到书院,见牧羊犬月亮在松树下守着大半只羊,肯定是从村民家偷来的。去年书院后面住的老张说,他宰了猪,猪头挂在仓房,想着过年吃,结果没有了,顺着雪地上的印子一直追到我们院墙上的水洞,肯定让我们家大狗叼来吃了。金子说,确实看见月亮吃剩下的半个猪头。我们也不养猪,没法赔一个猪头给老张,只能说句对不住了。这些年几条狗给我们惹了多少事情,月亮大前年把村委会烧锅炉的老王咬了一口,老王几年前打过月亮一棒子,记仇了。金子开车拉老王去县医院打了狂犬疫苗。今年七月小黑和星星在山后的麦茬地咬死了村民的四只羊,让我们赔了六千块钱。现在我们把院墙上狗能钻出去的洞口都堵住,它们再不能出去惹祸,也不能在夜晚爬到坡顶的草垛上对天吠叫了。
回城前我把秋天菜园里掰的苞谷棒子在鹅常去的松树下放了一堆,又在它的窝边放了一些,鹅会自己啄食苞米粒。只要有足够的吃食,它便能抗住寒冷。在城里我还常打开监控视频,看见猫和狗围在食盆旁,看见大白鹅在雪地上踱步。
年后回来,车开到大门口,月亮、星星和小黑都在门里面守着,它们能听出我的汽车声音,当车开到公路拐弯处,离书院大门还有上百米的地方,它们就闻声往大门口跑。我下车开门,三条狗亲热地往身上扑,金子把带来的狗食分给每条狗。
大白鹅站在松树下叫,它瘦了一大圈,见了我们,它张开膀子像要飞过来。两只黄猫不见了,方如泉说猫到别人家混吃的去了,过几天来院子转一趟,可能见我们没回来,就又走了。
我去鹅的窝里看,给它留下的苞谷棒子才吃了一半,地上扔着四个鹅蛋壳,我们离开的二十多天里,它下了四个蛋,可能都自己吃了。金子说,鹅不会吃自己的蛋,肯定是星星和小黑偷吃了。我拿着鹅蛋壳,大声审问小黑,鹅蛋是不是你吃了?又审问星星。两个狗都一脸懵懂,装糊涂。我猜想肯定是星星偷吃的。它住在鹅旁边,可能就是盯上了鹅蛋。鹅下一个它吃掉一个,把空蛋壳留给我们。不过也都没亲眼看见。吃就吃了吧。
早晨我烧一壶开水提过去,鹅已经在食盆旁守着。我用开水烫开水盆里的冰,再把冻硬的饲料烫开。鹅的嘴伸进水里,边喝边拿喙戏水。
它吃好了站在墙根,一只脚抬起,过一会儿又换另一只脚。水泥地太冰冷。我给它铺的纸箱板扔在一边,它还是不知道站上去,可能它的蹼已经冻木了。
回书院的第二天一早,大白鹅踱着步从前面过来看我们。我给它撒了些芹菜叶子,它一个月没见绿菜了,低头啄一口,高兴得仰起头来。
中午金子见鹅卧在窝里,她关好圈门,过一阵听见鹅叫,金子说鹅下蛋了,让我赶紧去收。我出门看见星星也朝鹅叫的地方望,小黑也朝那里望。看来都在等鹅下蛋。这让我有点不确定是小黑还是星星在偷吃鹅蛋。我指着星星又指着小黑,狠狠地骂道:再偷吃鹅蛋把你们送人,不要你们了。星星知道我在骂它,夹着尾巴躲到一边。小黑一脸憨相,我又觉得冤了小黑。
到窝边时,鹅的样子把我逗笑了,它俯在窝里,整个头和脖子贴在草上,一看就知道它在本能地躲藏,不让我看见。我拿专门收蛋的长把木勺拨开它的屁股,它扭转屁股护住蛋。我还是把一只大白蛋舀在木勺里拿了出来。鹅见自己的一个蛋被我收走,眼睛圆圆地瞪着,鹅没有表情,但它肯定有心情。它的心情会跟农人失去一年的收成一样吗?或许它已经习惯自己的蛋被人收走。它回到书院就开始下蛋,已经下了十几个,我们没有留下一个让它孵育出孩子。这样想时竟生出些人的伤心来。鹅会不会伤心呢?
晚上听见鹅在窗外叫,天黑好一阵了,它不去窝里睡觉,在转啥呢?或是它想要给我们说啥。我出去查看,外面很黑,院子里没安灯。白鹅站在雪地朝我望,它的眼睛反着星光。也许是自己的光。我过去摸摸它的脖子,它转过身,沿着菜地边我们踩出的雪路一直走到小柴门旁,回头叫了一声,像是给我打招呼,然后回它的圈里去了。
我冻得浑身发抖,回到暖和的屋子里时,想到鹅也回到它两头透风的工程板下的窝里了。它只能把自己的羽毛当暖屋,把裸露的蹼捂在肚子下面,把喙伸进羽毛里。
我又听到鹅叫。它的叫声在半空中打开一扇门。我从二楼窗口看见它在屋后果园觅食,个别处雪已经化开,露出干黄草地,它不时低头啄食,不知吃到嘴里的是什么。中午我扛铁锨到前面的玻璃房墙根疏通积水,屋顶融化的雪水,积在墙根的水槽里,一半是冰,我拿铁锨敲开一个小水槽,让水往下流。每年都要干这个活,其实不去干,过几日水槽的冰全化开,也自己疏通了。但还是去干,人等不及季节。
转回到餐厅前见鹅在草莓地觅食,以为它在吃露出的绿色草莓叶子,却不是。它在化了一半的雪下面,找见先露出的细草芽,它啄食草芽时把冰粒也一起吃进嘴里,咯嘣咯嘣的响声,像一个孩子在咀嚼糖块。
夏 天
被厚雪覆盖了一冬的院落,在一个早晨突然暴露出来,几件我们以为丢了的农具自己跑出来,它们倒在地上,在雪中睡了一个长冬。天暖得很快。金子在集市上买了五只小鹅,丢给大白鹅带。大白鹅显然喜欢小鹅,但小鹅怕大鹅。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妈。这些小鹅有亲妈吗?可能没有,它们在孵化场破壳而出,从没被大鹅带过,见了只有害怕。
我妈在院子里用纸箱围了一个小圈,喂草喂水。晚上把小鹅装进纸箱拿进屋里。除了怕被猫和狗吃了,天上飞的鹞子也会叼走小鹅。书院这一片至少有七八只鹞子,每日在树梢盘旋,捉鸽子和鸟,经常有鸽子被鹞子吃了,在地上留一滩羽毛。那天我还救下一只鸽子,它被鹞子一翅膀拍打下来,鹞子紧随其后,眼看叼住了,我大喊着跑过去,牧羊犬月亮,还有星星小黑也叫着跑过去。鹞子一侧身飞走了,受伤的鸽子也扑腾着飞到树上。
新买来的小鹅,要先拿去让月亮星星和小黑看,给每条狗说这是我们要养的鹅,不是野生的。狗都懂事,见人和鹅亲近,就知道不能咬它,咬了挨打。
第一只小猫带来时给月亮和星星做了介绍,如今猫和狗成了院子里最亲近的朋友。冬天两只小猫和两只大猫,和小黑一起抱团取暖,小黑每晚卧在门口的地毯上,两只小猫钻进小黑怀里,两只大猫卧在小黑背上,小黑一动不动,搂着它们度过寒冷冬夜。一天早晨金子拉开窗帘,说大白鹅也和小黑挤在一起了。
今年夏天小外孙女知知来到书院,也是先带到几条狗跟前,让它们认识。狗看我们对小知知好,就知道不能对她不好,见小知知过去就远远躲开,生怕不小心碰着小朋友。知知不怕狗和猫,追过去抓。但害怕大鹅,它会追着叼知知。
我们买的五只小鹅活下来三只,如今已经是大鹅了。我妈依旧每天坐着她的电动车牧鹅。它们认下我妈的电动车了,跟着到前面草坪上去吃草,到后面果园去吃草。鹅胆小,只去我妈带它们去过的地方,不敢往远处跑。
那只大白鹅呢,在坡上果园的狗洞里坐窝了。
去年夏天大白鹅坐过一次窝,它占着鸡下蛋的窝,用嘴把自己的羽毛撕下来,垫在窝里。它下了一个蛋,一直捂着。隔天又下了一个。它要把两个蛋孵出小鹅。可是,我们这里的气候凉,小鹅长不大天就冷了,怕过不了冬天。金子把它的蛋收了,它还是坐窝不走。中午金子看见鸭子凑到鹅身边,嘴啄鹅的脖子,在说话。过一会儿,鹅起身走开,鸭子急忙跳到鹅窝里,下了一个小麻蛋。然后鹅便捂着麻鸭的蛋不放。我妈说,鹅和鸡一样的,到了坐窝时节,给个石头蛋都会捂住不放。
金子说,大白鹅去年没抱上小鹅,今年就让它抱一窝吧。我以为她只是说说,我出了趟差回来,没见到大白鹅,问金子,说已经坐窝十二天了,再有十八天小鹅就出来了。金子把果园水塘边的狗窝收拾出来,用我们家的七个鹅蛋,换了村民家的七个蛋。他们家的母鹅有公鹅交配,下的蛋才能孵出小鹅。
我带着小知知趴在门洞看,鹅卧在自己用嘴拢起的一小堆麦草上,眼睛朝外看我们。可能已经忘了我是谁。金子在门口放了一桶水,还满满的。我让知知在鹅窝旁等着,我去菜地薅了一把鹅喜欢吃的野莴笋,扔到它嘴边。它只是叨了两口,又专心孵它的蛋了。我妈说,鹅和鸡一样,孵蛋的时候不吃不喝。
到了小鹅该出壳的那天,金子和厨师去看,只孵出来三只小鹅,其他四只蛋都坏了。小鹅只是啄开了蛋壳,身子还在里面挣扎,金子把其余的蛋壳剥了,这个事本来是大鹅做的,它会拿嘴啄蛋壳,让小鹅快点出来。
出壳的小鹅放在纸壳里,下面垫了棉布,金子还在棉布下放了一只暖宝宝,上面又盖了一层布。小知知第一次看见小鹅从蛋壳出来,我把毛茸茸的小鹅放她手上,她捧着不敢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小生命。三只小鹅在我书房过了一夜,第二天还给了大鹅。
我妈像放牧那三只鹅一样,照顾大鹅和三只小鹅,白天放出来吃草,晚上吆到鸡房。它们一天一个样子地在长,可能小鹅也感到自己出生得有些晚,秋天已经来了,得抓紧时间吃草长身体,尽快长出能御寒的羽毛来。到了冬天,它们要跟大鹅一起,光着脚丫子在冰雪中走,靠自己的羽毛度过寒冷长夜。
大 雪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好多树枝被雪压断。昨天还遍地的青草,一夜间被雪埋没。除了大白鹅,其他的鹅都没经过冬天,不知道它们看见这么大的雪,会不会惊慌。雪下得太突然,树都没落叶子,落了一地的苹果没顾上捡拾,几棵桃树和葡萄藤也没顾上埋住。人和草木都没准备好,冬天就来了。
好在三只小鹅已经长到半大,长出了厚厚的绒毛,和先长大的三只鹅一起放在果园。刚放进去时,那三只大鹅追着小鹅跑,可能是想亲热小鹅,大白鹅跟在后面护。没几天它们便亲热如一家了。
我在三楼的书房时常听见鹅的叫声,它们在果园边的绿草地上练习飞翔。我下楼在木栏杆门外探头看,它们展开翅膀,鹅鹅高叫着,朝南跑到篱笆墙边,又折头跑回来。跑前面的是三只新长大的鹅,大白鹅和它的三个孩子跟在后面。大白鹅已经三岁了,早已知道自己飞不起来,但还是展开翅膀跟着做飞的动作。两只小鹅似乎相信自己能飞起来,翅膀举得高高,爪子一下一下离开地。见我在木栏门外看,都收住膀子,像是怕我看见它们练习飞翔似的。
我推开栏杆门进去时,鹅全围过来,见我两手空空又停下来。
给鹅喂食是金子的事。她每天早上端半盆麦子喂鹅吃。鹅和鸡的食都是金子在村民家买的。下大雪的前一天,金子听说玉米要涨价,叫上厨师柳荣贵去六队买了七麻袋苞米,又开车到乡上工厂粉碎了,码在库房。到冬天没有骨头可啃的狗和猫,都得吃开水烫的苞米棒子。鹅也吃。但鹅似乎更喜欢吃麦子。或许更喜欢吃草,但草突然被雪埋了。给鹅的麦子每天都剩下一些,或是鹅的嘴没办法将盆里的麦粒吃干净。金子天黑前把鹅吃剩的麦子端回来,她说留下全让老鼠偷吃了。果园北边是苜蓿地,西边山梁后面是麦地,我散步时看见好多老鼠新打的洞。地里没吃的了,老鼠开始往人家里跑。我们院子的两只猫都生了小猫,母猫每天出去捉老鼠来喂小猫。即使这样,也阻不住老鼠往院子跑。去年冬天喂鹅的苞谷棒子,喂肥了两只大老鼠,它们钻在柴垛下面,猫捉不住,晚上出来偷我们喂鹅的食。好久再没看见那两只老鼠,可能被猫捉吃了;也可能过了一个冬天和春天夏天,它们静悄悄地老死了。
说到老,又想起已经三岁的大白鹅,它算是年老了吧。这个冬天尽管有六只鹅陪它一起过,每只鹅都要担受自己的寒冷,肚子下的绒毛只够捂住自己的爪子,怕冻的嘴只能塞进自己的羽毛里。但它们会挤在一起。会有七个嗓门的大叫声,响在阳光明亮的书院上空。至少,它们不会太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