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写作至今。著有《镇长之死》(原载《人民文学》)等短中长篇小说及散文随笔多部。为中国作协会员。
小单剃头铺(节选)
陈世旭
一
张局上任不久就决定,作为职工福利,机关建一个理发室,比去外面理发卫生,也方便。
市直机关集中在一个大院里,卫生局在大院的尽头。局办公楼后面是停车场,临街一排平房是车库。那时公车少,多出的几间,挨着停车场入口的一间做了门卫,过来一间做了理发室,再过来一间,住了理发师傅小单夫妇。
理发室正面墙上挂着的一个大镜框,是早年办公楼落成时,下边一家医院送来志喜的,本来立在办公楼门厅,现在横着做了理发镜,来理发的人老是忍不住歪着头,去辨认右上角和左下角竖行的红漆字迹。
小单是随父母到江洲的,刚来时住在桂芝家,两个年轻人起先像兄妹,后来就好上了。桂芝二老都上了年纪,哥哥一大家子人,还有个小老弟。小单在镇上跟一个剃头佬学徒,满师了没有本钱另立门户,留在师傅店里。
省城卫生局的办公室副主任单科回江洲老家探亲,说服小单跟他去省城。
小单把桂芝和两个伢儿都带上了。老大是女儿,小单咬咬牙,借钱交了罚款,又如愿生了个儿子。熟识后小单跟陈志说:决心跟本家来省城,图的是两个伢儿能在省城读书,将来能考上大学。陈志说:难得你一番苦心,他们会有出息的。
“谢你吉言。”
小单眼里满是忧戚。
前面来过几个理发师傅,都不理想。有的是局里干部职工不满意,有的是理发师傅嫌条件差,承包门槛高。因为机关理发室是张局建议的,他也就格外上心,问单科:这回应该靠得住吧?
单科说,品行手艺我都可以保证,出了事撤我职,就是不说话。
“不说话?聋哑人?”
“不是,就是话少。”
“哦。”
张局头一个去理了发,完了说,行,不错。
离开老家剃头铺的时候,师傅把小单学徒用惯了的一整套剃头工具送给了他:老式的推剪、剃刀、牛皮鐾刀条等等。小单同时带走的还有做手艺的规矩:每个步骤都一板一眼,仔仔细细,决不取巧敷衍,整个流程一成不变,一丝不苟。如果说有什么缺憾,就是他拿手的只有老老实实的几种基本发型:光头,寸头,小分头,大包头。典型的县乡发式。
不过,不管哪种发式,头型各个不同,头发长短不一,只要给小单理过,就有了一个共同的特点:得体。师傅教过面相,比方“甲”字脸,两边的头发就要尽量贴肉;“由”字脸,两边的头发就要多留,弥补脸面的不足。头发从上到下、从厚到薄,自然过渡,层次均匀,不可有明显的分界。
到这里来理发的,大多只是为了干净整洁,没有花里胡哨的讲究。尤其张局,医学院毕业,还喜欢一点文史哲,文绉绉的,唯修洁是尚。小单一丝不乱的头发,一点污垢没有的领子和袖口,让他一见就有好感。
张局还特别欣赏“小单剃头铺”这个叫法:
“有时候,陈旧反而可以是一种时髦。”
局里文件的正规写法是“局理发室”,但小单在老家学徒的那家就叫“剃头铺”,他始终改不了口。
听说市卫生局有个“小单剃头铺”,虽然简陋,但是清爽,师傅实在,陈志大老远地跑去。一来二去,知道原来小单也是江洲出来的,还是在他小说里写过的小镇剃头铺学的徒。之前头发不遮脸就想不起理发,现在稍稍有点感觉了,就去找小单。
“来了?”
“来了。”
“要等等。”
“好。”
每次都是这样开头。不管是过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都像是隔壁邻居打招呼,不惊不乍,不冷不热,不紧不慢,不高不低。每次小单都在忙,手脚不停但从容不迫。
终于看到围布被两手牵着角,噗地往下一掸,然后是翻转椅子的坐垫,然后是一声轻轻的“来”,然后陈志坐上去,身上被掸过的围布围住,然后是什么话都不必说,听任摆布就是。
各种器具,各种手势,各种角度,各种响声,各种气味,吹拉弹唱,行云流水。完了轻轻一掌落到肩头,如梦方醒。镜子里先前一个乱糟糟的抱鸡婆草窝,变成了一个刚下出的鸡蛋,光鲜贼亮。浑身上下一阵轻松,抖落了十岁。
最惬意又最惊险的是修面:
头仰在椅子靠背上,热毛巾把已经洗得煞白的脸再敷一遍,叠起,横在鼻子下面,剃刀在黑得发亮的牛皮鐾刀条上来回几下荡得寒光闪闪,在你微微眯起的眼睛上面阴森森地晃动,你只能紧闭起眼睛,听天由命。
要命的刀刃贴着凸凹起伏的脸搜刮,像是挨着了,又像是没挨着,咝咝的,吱吱的,麻麻的,酥酥的,脑门,额角,眉毛和上眼睑之间,耳郭前后和耳朵眼儿,下巴底下和喉结,一个犄角旮旯也不放过。让人胆战心惊又特别享受。张局的司机胖子有一次躺在围布下咕哝说:什么时候我要想死了,你就这样麻麻酥酥地给我来一刀深的,让我死个糊里糊涂,舒舒服服。
“嗯。”
小单认真答应,随手把一团带杂毛的肥皂沫甩到墙脚。
“我这个秃瓢,天底下只有小单刮得干净。”
摸着后脑成堆的横肉,胖子再三说。那颗巨无霸的秃头,给小单刮得锃光瓦亮。
“虽然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这句双关的话送给小单最合适不过。
渐渐地,外单位托关系买卫生局理发券的人多了,很快小单一个人就顾不过来了。桂芝一面带着两个孩子,一面帮着做下手,洗头,扫地,煮毛巾,忙得团团转。正好初中没上完就不想读书的小舅子疤俚在老家吵着要来学徒,多了一个得力的帮手。
陈志好像是跟着理发店的变化长大的:从街边一头炉子盆子镜子、一头椅子的剃头挑子,到屋顶下吊着大木板让人扯着扇风的剃头铺,到有了电扇和旋转座椅的理发店,到灯光通明、富丽堂皇的美发厅,标志着他的一段段人生。但是,不管将来理发的方式和场所还会怎样变化,哪怕就是变成天堂的样子,陈志相信自己始终念念不忘的一定还会是“小单剃头铺”。
在小单剃头铺,除了享受小单的手艺,还会有许多意料不到的收获。
陈志从插队的县里回到省城后,一直专业写小说,在小圈子里待得久了,不免枯竭。小单剃头铺好像是个八卦中心:谁上了,谁下了,谁大发了,谁破产了……谁戴绿帽子了,谁让小三插足了,谁黄昏恋了,谁一觉不醒了……保健,养生,美容,珠宝……稍微用点心,就总能从男男女女这类永远说不完的话题中得到可以编小说的琐琐碎碎。
不管大家说得多么热闹,小单都像没听见。桂芝跟着咯咯笑、疤俚没大没小地插嘴,他就低低喝一声:
“做你的事!”
两个人立刻就像电视机突然断了电。
一只机关科室淘汰下来的小彩电悬在屋角上,整天忽忽闪闪叽叽呱呱,电路不争气,老是接触不良。
电视上,一个当初蛮神气的企业老总出了车祸,满屋子有疑神疑鬼的,有长吁短叹的,有幸灾乐祸的,小单绝不接腔。忽然有人想起来,问小单,他不是你老乡吗?小单不作声。实在被人逼迫不过,就嘀咕一声:苦了他娘老子。
二
胖子汽车兵复员,分配时正逢张局上任,前任局长带走了司机,办公室就派他给新局长开车。他大块头,气宇轩昂,永远是衣服笔挺、皮鞋铮亮,比局长更像局长。瘦小的张局走在他身边还真像个跟班。随张局出差,他去登记住房,宾馆的前台总是把单间给他,把标间给张局。
理发不理发,胖子都喜欢来小单剃头铺。机关有司机休息室,但只要不出车,他就跑到小单这里来吹牛。当了多年汽车兵,回到地方又老跟头儿出差,见多识广。他来了,所有的话题就都被他的高声大气淹没了。大家也都喜欢听他吹牛。他随和,见到石头都有三句话。
疤俚刚来,没人敢让他上手,胖子拍拍自己的大头,说,来吧,我这里大得可以停车,你随便练。只要记得这是人头,不是冬瓜。
这是剃头行的老笑话:师傅拿个冬瓜给徒弟示范剃光头,剃到中间,内急,就手把剃刀往冬瓜上一剁,尿完了,回来接着示范。徒弟以为这是个必须的程序,以后给人剃光头,剃到中间就把剃刀往人家头上一剁。
南方经济起飞,省里稍有些本事的人纷纷南下,时称“孔雀东南飞”。
“这都飞十几二十年了吧,多少小巴辣子都牛皮烘烘了!”胖子总是怂恿疤俚,“树挪死,人挪活,年纪轻轻的!没听人说吗,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胖子是在南方服的役,他建议小单另外找个帮手,让疤俚去南方,那里不光钱好赚,收入高,一年四季还都是绿的,鲜花盛开,火车站那儿就叫“流花地”。
“要不是老婆水土不服,受处分我也不会回来。”
胖子说得唾沫四溅,他刚随张局去南方出差回来。
机关工会的姜老眉头直皱:“莫非你跟张局去南方是旅游去了?”
姜老是来染发的。第一次染发,套上加热罩加温时他过敏晕倒,被小单掐人中醒过来。众人和医生都劝过他:莫老黄瓜刷绿漆了,保住老命要紧!他毫不畏惧:我才不管过不过敏、癌不癌症,活一天就要讲究一天。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退休多年,姜老始终保持着一头长发油黑及肩。这是他生命的光彩,也是他区别俗人的特征,比命要紧: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头发故,二者皆可抛。没了光彩,哪来爱情?他最初的一场风花雪月就是一头长长的黑发招来的。
“是旅游又怎样?”
胖子不看他:“又不是你那样的旅游。”
“旅游”是姜老专属的一个经典段子。来卫生局前他是市剧团的舞美,那一头长长的黑发把团里的头牌花旦迷得神魂颠倒。两个人常常眨眼就不见了影儿。事后问他,他总说旅游去了。那时候“旅游”还是个陌生的词,有人私下请教:你那“旅游”是指什么?他一甩长发眯眼咂嘴神神秘秘又甜甜蜜蜜地回答:你自己体会。
花旦不停地吹枕边风,让局长提拔舞美当副团长,局长好久以后才恍然大悟。因为是老夫少妻,恨得牙痒痒的局长放过了夫人,却不肯放过“男不男女不女的混账王八蛋”,把他赶出了文化系统。
姜老早已惯受奚落,并无尴尬,也懒得跟胖子计较,随即就转了话头,对小单说:“我把给你们写的字带来了。”
调到卫生局之后,姜老在工会打杂,布置会场,张贴墙报,没事就写毛笔字打发无聊。机会总是为有准备的人准备的,忽然有一天,满世界毛笔字吃香起来,文房四宝铺天盖地,书法家如雨后春笋,他跟着脱颖而出,在市卫生系统风生水起,收了几个弟子,内中少不了颇有姿色的女弟子。“姜老”就是那时候喊出来的。
墙里开花墙外香。市直机关大院里,好些公共场所都有姜老的墨宝,反而是本单位办公楼不见他的笔迹。
其实,姜老花了不少工夫,在办公楼上上下下用心勘察,确定适当位置,测出适当尺寸,用心挑选适当内容和适当字体——篆隶行楷一应俱全,并且自掏腰包高价装裱,做到内容与形式的高度统一,抱了一大捆送到办公室请单科过目。
单科说,我定不了,要请示张局。
张局以前在医院是外科主刀,天天洗手,酒精消毒,到局里来后还保持着老习惯,明显有洁癖。果然他不同意把卫生局搞得像字画店:
“办公场所必须整洁!”
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讨论余地。
那一大捆后来抱到了小单理发室。
“我这是剃头铺。”
小单说。他说话从来只说个头,其他的都埋在肚子里,你自己猜。
“不是给你看的,是让局里的理发室有文化。”
姜老把“局里的”三个字说得特别清楚,意思很明白:你并不是这里的主人。
之后每次来染发,姜老都再三问小单为什么没有把他的“书法”挂出来,问了几次,见始终没有动静,就改了口气,耐心说明:
“我的字很值钱的。乾隆年间砚台、昆仑雪水磨墨,一幅字的润笔买下这间理发室不成问题。”
见小单茫然地眨着眼睛,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好意,大度地说:
“我不是要你买。”
“我还不起人情。”
姜老的脸终于拉长:
“对我有意见?”
小单嘴巴动了动,不出声。时不时有人顺便给他提袋米、拎桶油,或是糖果糕点,他客气几句,都收下了。那些杂七杂八,都是本单位和其他单位逢年过节发的福利或平时来办事的下级单位送的土特产,多了,有人就转送给了小单,觉得他们一家五张嘴,不容易。小单都攒着,胖子找到便车,就捎去桂芝家——那里还有一大家人。但姜老的那一堆毛笔字,他实在不敢收。那些字值钱,他绝对相信。老家过年,镇上的一个老先生在街头摆张烂桌子写对联,一上午收的钱比他剃一个月的头赚的还多。他跟姜老非亲非故,当不起这样的人情。姜老越说不要钱他越不能收。他打死也想不到,这反而让姜老觉得被藐视了:一个乡下剃头佬,这么神气,无非是有个有局长撑腰的本家!
胖子见小单窘迫,对姜老说:
“又是乾隆年间,又是昆仑雪水,你就留着卖高价好了。说句好听的,就这么一间车库改的理发室,你的墨宝挂在这里岂不是茅房上挂绣球?说句不好听的,挂上那些白纸黑字,这里就不像理发室,像灵堂了。”
胖子并不知道小单窘迫的原因,只是喜欢打哈哈。
姜老嘴唇发乌,牙巴骨直抖:还真是卫生局,卫生得一点文化也不容!一跺脚昂然出门:
“我要再来就不是人!”
三
胖子每次来,天上地下,口若悬河,疤俚每次都听得目瞪口呆。每次小单都找理由打发他做这做那,不是打酱油,就是买肥皂,明显得连陈志都看出来了。
“你其实应该让他出去,沿海发达地区的机会确实比这里多。”陈志说。
“疤俚不能跟胖子比。胖子走南闯北,疤俚就是个乡下伢儿,没见过世面,容易吃亏上当。”
也许是因为江洲和小镇的经历,有共同话题,小单唯独跟陈志说话不说一半留一半。
“不出去怎么见世面?”
陈志笑起来。
小单担心疤俚,意外的事却先落到自己头上。
单科一直是副主任主持工作,局里这次调整人事,准备给他转正。公示的时候有人提出:让自己本家到局里赚钱,算不算以权谋私?
单科从来谨小慎微,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头,在医院当护士长的老婆有时候都笑他窝囊,他认账,说小心驶得万年船。
局里调查核实的结果,小单承包卫生局理发室,给局里交的钱比之前所有承包人都多,服务是大家认为最好的。他从不占卫生局一点便宜,女儿高中假期,单科老婆介绍她去医院做护工,多少增加一点收入,遇到有钱又大方的,给得还不少。他想也不想就说:让她跟着我们,就是来读书的,我们两口子再辛苦也不靠她赚钱。平时家里哪个头疼脑热,他就用土方解决:猪油红糖煎成糖浆,吞服镇咳;鸡内金炒黄碾粉,白糖水冲服消积食;生姜切片加胡椒粉,烧热敷贴治头昏头痛……还绝不让声张,怕有人说他非法行医——卫生局就是管这事的!每年机关职工公费体检,有关的科室主动照顾他们一家,他每次都坚决谢绝。陈志觉得做这样的不粘锅实在没有必要,这是何必呢,也太驳人家面子了,做个体检未必就揩了国家多少油。姜老的误解,还不算教训吗?他闷头说,两码事,姜老是以为我故意伤他面子,他们知道我是为大家清白。何况我们命贱,不值得那么金贵。我已经是硬着头皮赖在这里了。本家为我担了那么大的压力,不是为了两个伢儿读书上学,我这回就该起脚回去的!
“别犯傻!”
胖子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么大个院子,还能没有几个吃饱了撑的?”
“我就吃碗手艺饭,哪个也不敢得罪啊。”
小单说不出的委屈。
“这种人有的是:只要觉得你过得比他好,就是得罪他了。这叫嫉妒,是社会病,没治的。你只当是苍蝇叫罢了。”
陈志有些激愤。
这个小过节,让疤俚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疤俚早就在打主意离开姐夫的“剃头铺”。有空他就出去满大院转,一家家新开张的理发店,门面抢眼,灯光雪亮,设备堂皇,满墙的明星照看得人心痒如麻。他越来越不能忍受“小单剃头铺”的土气,老嘀咕:发屋、发廊、发型设计机构……一大堆,叫什么不好啊?
“叫什么你也是个剃头佬。”
小单起先没有在意。在他眼里,小舅子就是个下水摸鱼、上树抓鸟的乡下伢儿,进了城花了眼罢了,直到有一天,疤俚肩膀上顶着一个红绿黄蓝一样不缺的爆炸头,怪物一样出现在他面前,他才觉得事情有点不妙了。
疤俚已经莽长莽大,一表人才,小单要仰面看他。
“‘剃头佬’留给你自己吧。我要去做发型师。”
小单瞠目结舌。看看桂芝,桂芝避开了他的眼睛。
看来姐弟两个已经商量过了。
“去哪里?”
“你莫问,凡事我自己搞掂。”
“不行!”
小单的牛脾气上来了。
核实对单科质疑的结论还没有出来,剃头铺的任何动静都有可能节外生枝。
事情暂时搁下。一家人僵着。
公示结束,单科转正。小单对疤俚说,我晓得是胖子让你去南方,他应该有路子,你去吧。这里是非多,你走开也好。去了,不求发财,只求平安。平安是福!
“放心,我站稳了脚就来接你们。”
“我跟你姐哪里也不会去。你两个外甥书读得好好的,突然换地方,会坏事的。再说,我就是个乡下剃头佬,就只能守着一个剃头铺子,成不了也不想成你那个发型师。”
“你是你,我是我。人人都求发财,我凭什么不求发财!两个外甥有本事考上大学,你有本事供吗?”
“他们有本事考上,我就有本事供。”
小单死倔:
“你不让我操心,我就谢天谢地了!”
疤俚气壮如牛:
“那我就放句话在这里,到时候他们的学费我都包了!”
那次争论,他们没有回避陈志。陈志忍不住插了句嘴,对小单说:
“就是冲疤俚这样的勇气,你也该让他走!”
发狠归发狠,很多气是争不了的。疤俚走了几天,咬牙切齿发狠“我要再来就不是人”的姜老上次染过的头发还没有掉色就来了,而且是火烧屁股地一头蹿入,直接扑到那面横着的长镜框下面,手忙脚乱地自己套上围布,拉过加热罩,扣住整个脑壳,在里面发出尖细的颤声:
“疤俚,疤俚……”
这些年,染发的头道工序都是疤俚动手。
“做什么?”
桂芝放下扫把。
“什么也不用做,挡住我就行。”
一会儿就有个猛男黑着脸追进来:
“看见那个姓姜的没有?”
小单低头给人理发,手上的推剪悠然地咯吱咯吱,脸上永远没有表情。桂芝扯平姜老身上瑟瑟抖动的围裙把他遮挡完全。
房间不大,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猛男悻悻地退出,嘟囔:
“老子今天就不信找不到你个老贼!”
猛男陪当护士的女朋友来洗过头,她是姜老的女弟子之一。
事情最后是胖子摆平的。他找到那个猛男:
“我要是你那个女朋友,就凭你这副小肚鸡肠,绝对甩了你!姜老那样的‘老贼’,就是有贼心也没有贼胆、有贼胆也没有贼力了,你犯得着吃醋吗!”
那些时日陈志在外地瞎跑。错过了这出好戏。
“你还没有给那位写毛笔字的害够?干吗给他打马虎眼?”
仰在椅背上,陈志问。
“我这是剃头铺。”
小单对陈志说了半截话,自己都笑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