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魏微:烟霞里(节选)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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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烟霞里》内容简介

  《烟霞里》是作家魏微酝酿多年的长篇小说,它以时间为经线,以主人公田庄的经历为纬线,用编年体的方式,逐年检视和回顾了一个女人繁茂又寂静的匆匆一生。

  1970年,田庄出生于一个小山村,然后读书,上班,结婚,生子,直至英年早逝于广州。作为改革开放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她的一生,亦与整个国家在这四十多年中的发展变迁同步。从田庄身上漫过去的时代浪潮,也都同时灌入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

  由此,田庄个体的生命体验,与她所走过的历史时间和历史事件完全融合为一体,成为一个小小的博物馆,这里面有时代声音的回旋,有人们内心沟壑的纵横,也有各式人物命运的漂泊和浮沉,更有默默见证了所有这一切的街道、建筑和风俗。流淌在《烟霞里》的这一段生活,曾经并且依旧深刻影响我们每一个人。魏微平静又深情地将所有这些滔滔的浪,灌注在田庄的生命历程中,灌注在小说的情节中。于是,小说在吞咽咀嚼这些资源之后,成长为它自己,并且敞开大门,告知它与读者之间的关系:《烟霞里》有你,有我,有我们的来处。

  烟霞里

  魏微

  话语响亮,人生平凡

  ——题记

  序篇

  谨以此篇纪念田庄女士。

  她生于1970年,清浦人氏。2011年辞世于广州,卒年四十一岁。

  百度百科上曾有她的词条:田庄(1970年12月27日—),当代青年学者,中山大学文学硕士,现供职于岭南文化艺术研究院,著有《敞开:诗歌与摄影的对话》《被预言了的命数》《喧嚣为何停止》《我们需要怎样的文学批评》《有难度的写作》《从乡村回到乡村》《广州城记》《梁启超与他的时代》等。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百度百科上已无田庄,她作为词条不知何时湮灭了,好像世上未曾有过这么个学人,未曾写过那些著作。她生前获过一些荣誉,譬如“青年英才”“岭南文化新锐”等,广州的媒体曾作过她的专访,配上她的书房照,她倚着书柜,半低着头,手不释卷的样子还挺好看的。白纸黑字,立此存照,然而文字和图像都是速朽的,转瞬即逝,过眼烟云。

  她的专著曾被图书馆收藏,贴有分类编号,厕身于浩如烟海的著作中,跟那些死去的、活着的作者挤在一起,肩并肩,看上去挺亲密。是的,他们终将在一起,成为故人。

  田庄生前,她的专著就无人问津,默默无闻地躲在角落里,不卑不亢地占着自己的位置,她挺害羞,觉得自己不配。她这不是自卑,而是谦卑,以笔者的眼力,不配上书架的人多了去,也不在乎多她一个。首先是她的影响力,作为学者她太年轻了,她不炒作,也不造声势,不想误人子弟。她是工兵型的学者,兢兢业业做自己的事,天分不足,但勤能补拙;好比足球场上,所有人都在奔跑,但天才球员总是少之又少,田庄也在跑,铲球、补位,做自己该做的,尽量做好,这是她的本分,也是职业球员的素养。她是拿学术当饭碗,某种程度上,她对得起这饭碗,哪怕没什么才气,这碗饭她吃得太辛苦。

  生前,她的影响只限于同仁圈,十年后的今天,许多同仁也忘了她。她的专著怕是从图书馆下了架也未可知。

  十多年前,她所在的单位,岭南文研院的人事档案上,列有她的基本情况,诸如姓名、性别、民族、籍贯、出生年月、毕业院校等,在此不多赘述。需要说明的是,参加工作时间:1997年7月。结婚时间:1997年7月。“简介”一栏写的是:

  1977年,就读于清浦县李庄小学。

  1979年,就读于清浦县实验小学。

  1982年—1988年,就读于清浦县中学。

  1988年—1992年,江城大学中文系在读本科。

  1992年—1994年,《江城日报》记者。

  1994年—1997年,中山大学中文系在读硕士。

  1997年—至今,岭南文研院编辑、副研究员。

  “父母、兄弟姊妹及子女姓名,现在何地、何单位工作”一栏写的是:父亲田家明,清浦县县志办主任;母亲孙月华,清浦县鼓风机厂副厂长;弟弟田地,清浦县公安局巡警;妹妹田禾,清浦县民政局办事员。女儿王田田,幼儿园在读。

  不用说,人事档案随着她的辞世也处理了。我们在整理她的文件时,幸得一份复印件,想来是她为了申请项目之用。

  她的猝然辞世震惊了我们,才四十一岁。媒体上发了讣告,称她“英年早逝”。我们再不会想到,她仅是开始,在她辞世的十年间,我们送别了太多的同龄人,六〇后、七〇后,都在四五十岁,都是英年,多是猝死。这才恍悟,我们这代人已经老去,告别的时代业已来临。

  笔者均为她的生前好友,她辞世不久,我们即成立治丧委员会,开了追思会;又整理她的文章、笔记,又约人写她的回忆文章,凡此种种,未想竟催生出这一篇长文章,起因虽是她的死,全文却全是她的生,我们试图复原一个普通人的几十年,琐屑的、斑斓的,时而寂静,时而嘈杂;她的来龙去脉;她在人际关系里,也在时代关系里;她作为女儿、孙女、外孙女;她作为姐姐,作为同学、同事;她作为妻子、母亲、儿媳;是的,一场大戏。帷幕徐徐拉开时,背景板波澜壮阔,时代的光照亮了每一个人,没有人能置身其外。以笔者之见,时代的光非但照亮了舞台,也照亮了观众席,也映射到了剧场外,那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人潮涌动。人人都是主角。

  本篇以编年体写就,从她出生的1970年写起,年年岁岁,直到她去世,共五卷。中间几度停笔,以致耗时十年才得以完工。这十年,正是我们从中年走向中年,往深里陷了去,诸多人生体悟跟开篇时已完全不同,有时我们会自问,田庄是谁?我们是谁?

  承蒙《收获》杂志抬爱,发表三卷;也感谢小说家魏微,为本篇作统稿润色;

  也感谢作家凌志军,他的《变化:1990—2002年中国社会实录》一书,为本篇的撰写提供了壮丽的时代底色。为了方便阅读,现将田庄的最初五年(1970年—1975年)作一概述:生于清浦县李庄,乳名小丫。她是回乡知青田家明和村姑孙月华夫妇的头生子。两岁去了江城,随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从此她奔波于两个家,乡下的家穷得朝气蓬勃,城里的家老而孤独,家里只剩祖孙仨,极偶尔,去内蒙插队的姑姑田家凤会回家,跟小丫一起玩儿;1976年,外出当兵的叔叔田家亮也回江城探亲,可把小丫开心坏了。

  《收获》的选本是从1976年开始,至1994年。特此说明。

  《田庄志》编委会

  2012年—2022年

  卷一 李庄与江城

  1976年 六岁(上)

  ……

  一家人赶到汽车站的时候,天色已大亮。广场上熙熙攘攘,像在赶集。小丫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人,由不得要抬眼四看。候车室门楣上贴着“庆祝元旦”,一边一个大红灯笼,煞是好看。广场边上是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很慈祥,他一手叉腰,一手指向前方。毛主席上方,写着一行大字:东方红,太阳升。

  然而那天是阴天,太阳未升。一家人往出站口走去,小丫紧紧跟着爷爷,一路小跑,一边还要回头照应奶奶,站下来等等她,一边跺跺脚、暖暖身子。这时,突然听到有哭声,小丫转过身去,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蹲在地上抽泣,旁边的男人也在抹眼泪。

  哭声越来越大,似乎会传染,瞬息整个广场呜咽声四起。爷爷也愣住了,停下脚步,戳在那里,就像雕塑。小丫紧赶两步,跑到爷爷身边,直到这时,爷孙俩才听到哀乐声,那样的缓慢低沉。广场上有人大喊一声:“周总理啊!”一时悲声再起,哭成一片。

  爷爷像是不能相信似的,一时慌了神。他拉着小丫的手,明显在颤抖。这时广播开始说话了,大意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杰出的共产主义战士周恩来同志,于1976年1月8日在北京逝世,终年七十八岁。周恩来同志永垂不朽!

  昨天的事,小丫想。为了叔叔回江城,她一天天在撕日历,昨天她撕去的是1月8日。

  这时,爷爷蹲下身来,抱着小丫哭。他的哭式很特别,不出声,只落泪,浑身在颤抖。奶奶也立在一旁抹眼泪。小丫受了感染,由不得也要哭。她把哭声放得很响,是真的伤心。周总理她认识的,很熟,《人民日报》上见过好几回呢。有一次他和一个外国人拉手,爷爷还教她道,你看周总理的站姿多好,腰板笔直;你呢,成天摇头晃脑,还弓着身子,多不雅观!

  小丫越哭越伤心,是真的把自己哭进去了。那是她第一次感知到死亡,离自己很近,呈现具体的形样。广场上乌云密布,天寒地冻,她很害怕,很孤独,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哪怕爷爷奶奶都在,广场上那么多的人,那一刻她也是她自己。

  或许,死亡就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是严冬腊月,浑身寒凉。那也是小丫第一次感受到孤独,天色灰蒙蒙的,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时,一切都须她自己去承受,痛苦、伤心、离别……没有人可以替代她。就连哭,她也必得自己哭。

  她哭了好久,没留心身边一个小青年也在哭,爷爷奶奶围着他。想必就是叔叔了。奶奶哭道:“本来要进去的。接你。听到广播里。没了。周总理。”

  叔叔说:“车上。广播里。听到。都哭了。”

  出站口人潮涌动,一窝窝往外挤,都是红眼睛,神情悲戚。一旦走出出站口,他们便大放悲歌,拿手砸地、砸墙,说道:“周总理啊!您一路走好!”本来小丫已经止了哭,看到这一幕,又开始号啕。

  叔叔也留心到小丫了,本来要问候一声的,又被人潮冲到一旁。爷爷说:“回去吧,站在这里算什么。”于是爷儿俩带头走,奶孙俩跟在后。大家都不说话,小丫也哭累了。这是叔侄俩的初相见,没有预想的新鲜兴奋。悲伤笼罩着他们。

  小丫和叔叔是直到一周后才熟起来的。起头两天,叔侄俩虽有共处,但很少交流。这在小丫是因为国丧期,人人都板着脸,一副沉痛的表情,她不敢显得太热情。有时,叔叔也会跟她搭讪两句,她不多讲话,很克制地管住自己的嘴,要么点头,要么摇头,表情管理也很到位,神情严肃,不露一丝笑容。周总理在上,她怕他知道了会不高兴的,并且,也是大不敬。

  直到有一天,叔叔要带她出去玩儿,问:“去不去?”

  她点点头。

  叔叔说:“你好像不大情愿的样子,一副苦瓜脸。”

  她使劲地摇摇头。

  “那你笑一个给叔叔看看。”

  她这才展颜笑了,一笑就有点收不住,好不容易才忍住。

  叔叔不依不饶,指指自己的脸颊,说:“香一个?”于是她就凑上去亲一个。叔叔还嫌不够,又指了指另一边,她又亲了一个。

  两人这才上路,去的是电影院,一起看了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小丫都快爱死了,花妮怎么那么好看,把她艳羡得!主题歌也好听得不得了: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上市场,穿过大街,走过小巷,卖花卖花声声唱……

  可是这里有个问题,叔叔有那么无聊吗?非得带她去看电影!他只有二十天的探亲假,忙得基本不归家,爹娘也难得见上他。他哪有时间看电影?并且,还是和小丫一起看!

  是的,叔叔也是没法子了,为了能多看一眼他心爱的姑娘——他的姑娘在电影院卖票。两人是中学同学,近一两年才辗转联系上,通了十几封信。叔叔这次回家,就是想敲定关系,见见双方父母。

  他很喜欢她,天天想见她,可是他一个穿军装的,总出现在售票窗口算什么呢?若是换上便服,就更说不过去了,流氓阿飞才这样!带上小丫刚刚好,又能见面,还能扯淡。那天晌午,他到售票窗口只一站,姑娘就开了侧门,叔侄俩走进屋去。

  姑娘看了一眼小丫,笑道:“你孩子?”

  叔叔“卟哧”一声笑道:“别瞎说!她人小鬼大,什么都懂。”

  小丫确实什么都懂。一进门,她就认真地端详那姑娘,觉得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突然想起人民照相馆的橱窗里,有她一张半身像,侧身坐在草地上,双手后撑,回头笑。——好看是好看,但小丫一点都不喜欢,从她开口说第一句话,就知道她不严肃,不端庄,有点风骚。当然,小丫也未必懂得什么叫风骚,她是照奶奶的眼光来审视她的,心里想,肯定通不过,浪!

  此外,她对叔叔也不大好,有点充大。售票窗口有人买票,她半天不应,仍旧跟叔叔说说笑笑。人家催了一句,她掉过头去,凶道:“催什么催?催命鬼!”

  小丫很看不惯。脾气臭的,不是善茬。

  姑娘递过来两张票,跟叔叔说:“赶快,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场。亏得这是下午场,要不根本剩不下票。”

  叔叔坐着不动,问:“你呢?”

  姑娘说:“神经!这是上班时间好不好?”

  叔叔不大愿意看电影,可是小丫急得不行了,在他脚下动来动去。

  叔叔问小丫:“你要看?”

  小丫很生气,板着脸,不说话。

  姑娘笑道:“好了,好了,赶快进去吧。”

  那是叔叔一生中看的最无聊的一场电影,却是小丫看得最感动的一场电影,哭得稀里哗啦。叔叔百无聊赖,看手表的次数,明显多过看银幕;中途还溜出去过,跟小丫说:“坐着,不准动,我一会儿过来找你。”他是直到电影散场了,才进来找小丫,带她回家。

  路上,他问小丫:“卖花姑娘和卖票姑娘,哪个更好看?”

  “啊?”小丫沉浸在电影里还没出来,这才想起有个卖票姑娘。公正讲,都好看,可她不愿这么说;两个姑娘,一个让她心疼,一个让她生气,或许也不叫生气,总之是不喜欢,心里堵了一口气;于是拖长腔调说:“当然是卖花姑娘了,那一个哪比得上!”

  叔叔大笑,弹了一下她的脑壳,说:“小人精!还挺挑剔!”

  小丫问:“你俩好上了?”

  叔叔笑道:“你同不同意嘛?”

  小丫不置可否,说:“奶奶会不高兴的!”

  没想到奶奶很高兴。一个周日的中午,卖票姑娘来到家里,奶奶提前一天得到消息,家里忙得又像过年了,买菜,扫尘,擦桌子……这一次,小丫就不那么积极了,奶奶叫她打个下手,她半天不吱声,就是吱声也没好声气,说:“没见我忙着吗?”

  奶奶骂:“小改常的,又是哪根筋搭错了?”

  小丫瞪了奶奶一眼,对她很不满意。事先已经告诉过她了,那姑娘是橱窗里的人,不大好!奶奶笑道:“橱窗里的是她妹妹,徐家的三个闺女,就数小的最好看,两个大的都不及妹妹!”这叫什么话?小丫想,一会儿见面你就知道了。

  没想到见了面,奶奶把眼睛都笑弯了,拉着卖票姑娘的手,看来看去,越看越喜欢。相貌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身份,门当户对,有单位,不比孙月华——孙月华怎么了?!小丫很不高兴。

  卖票姑娘走了以后,她和奶奶赌上了气。平时也就罢了,奶奶说孙月华的坏话,她一般不回嘴。可是这次不行,小丫要替母亲抱不平。凭什么拿母亲跟卖票姑娘比?她哪里比得上母亲了?母亲比她白、比她好看、比她爱笑!

  奶奶说:“哟!来劲儿了你!”

  小丫哭了,坐在地上砸腿掼脚,受够了。想回李庄去!一家子全让她生气,憋足了劲儿与她不一致。爷爷、奶奶、叔叔都喜欢卖票姑娘,她讨厌!起头她也没怎么样,叔叔领着卖票姑娘进门时,小丫虽然不大热情,但礼数是有的,只是少言寡语。卖票姑娘与她说话,她多是低着眼帘,要么摇头,要么点头。

  饭桌上大家欢声笑语,奶奶更是肉麻得不得了,一个劲地搛菜给卖票姑娘,叔叔看不下去了,说:“可不能冷落我们小丫!”给小丫搛了块咸鱼。小丫头也不抬,把咸鱼又搛回叔叔碗里。一家人都在对眼色,偷偷笑,以为她不知道呢!饭吃不下去了,只能放下碗筷,回里屋去。

  奶奶的声音:“她怎么了?”

  卖票姑娘的声音:“莫不是在吃我的醋?”

  一屋子的人全笑了。

  奶奶的声音:“有的。才和叔叔混熟两天,就被人抢了去。”这一来,就连爷爷也笑了,叔叔笑得最欢。

  小丫躺在床上,都快羞愧死了。最恨卖票姑娘,其次恨奶奶,顺带着把爷爷、叔叔也一块儿恨了。她其实没搞明白,吃醋是人之常情,许多人吃过以后,就不再吃了,好比小儿得麻疹。

  譬如奶奶,头一回她吃孙月华的醋,到了小儿媳徐招娣,她也就那么回事了。习惯了,适应了,有了免疫力。嗐,由他们去吧,也可说是自暴自弃了。

  1976年 六岁(下)

  小丫回李庄不久,有一天母亲吃完午饭,正要去上课,突然听得喇叭里声气不对,哀乐响起。母女俩都把身子定住,一动不动。母亲后来说,她当时有种不祥预感,上半年走了周总理、朱德委员长,这次会是谁呢?难道是?不敢想。

  她的预感应验了,是毛主席。

  母亲愣了好一会儿,把眼看着窗棂,一时不能反应。隔了老半天,她喃喃说一句:“天塌了。”随即起身,往学校跑去。

  小丫也懵懵懂懂的。毛主席逝世,母亲跑掉,家里只剩她和弟弟——那一个还在午睡。她很害怕,很难过。拿不准是不是要哭,主要是没那个氛围。院子里很空寂,村庄也悄没声息。小丫怕自己会哭醒弟弟,吓着他。她也怕吓着自己,于是就没怎么哭,很隐忍。

  村里确实很安静,哪怕沉浸在巨大的悲哀里。小丫不记得谁哭天恸地,也未曾出现江城站的场景,拿手砸墙、砸地,全城呜咽。或许,乡里人表达感情的方式最含蓄,大哀即静,不作兴那样夸张、闹腾。又或许,生老病死见多了,甚事他们都能接受,很达观,很认命。

  这一天是9月9日,毛主席与世长辞。当天下午,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发出《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

  ……

  我们一定要继承毛主席的遗志,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坚持党的基本路线……

  我们一定要继承毛主席的遗志……深入批邓,继续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巩固和发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

  我们一定要继承毛主席的遗志……加强军队建设……加强战备……随时准备歼灭一切敢于入侵之敌。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

  十月中下旬,叔叔婶婶来到李庄,他们还在度蜜月。叔叔是在10月9日结的婚,离毛主席辞世正好一个月。国丧期间,婚礼从简,也没请客吃饭,只是备了点喜烟、喜糖,散给街坊邻居,叫他们知道有这么个事,不是非法同居,不是搞腐化、轧姘头。

  叔叔并不知道,在他们结婚的前三日,10月6日,“四人帮”已被制伏。结婚前一日,爷爷带回来这个消息,似也不能确定,只说都在传,还没接到通知。《人民日报》一声不吭,都在悼念毛主席。

  父子俩关上门,悄悄议论了一会儿。叔叔说:“是不是太快了?去世才一个月。有可能吗?”

  爷爷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是该结束了。”

  这次谈话十天后,10月18日,中共中央发出党内通知,宣布粉碎“四人帮”。10月22日,《人民日报》突然标红,一连红了四天,报道“四人帮”的反党罪行、全国人民额手称庆等。

  叔叔婶婶正是在这个节点上来到李庄的。夫妇俩都惊讶于李庄的安静,像没那回事似的。父亲说:“也庆祝的。县城热闹一些,大家聊得起劲。农村么,也就这么回事,离他们太远了,感受没那么深,上面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也学习,也批判,一样都不落。”

  母亲指了指屋梁上的小喇叭,说:“我们主要靠听这个。”

  小丫说:“我们什么都知道。”

  小毛说:“我也听的。”

  婶婶说:“哎呀,江城那个热闹,吃不消。一连好几天都是几万人大游行,我瞧着心慌,不如来这里透透气,顺便看看大哥大嫂。”

  叔叔说:“爹的意思,婚礼既然没办,不如趁这一阵出来走走,就当旅行结婚了。我们下一站准备去内蒙。”

  小丫“啊”了一声:“姑姑!我要去看姑姑!”

  母亲说:“家凤什么情况?”

  父亲说:“明天搁家里请两桌客,我替你们补办婚礼,把本家亲戚都叫过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母亲把父亲看了一眼。

  婶婶急忙说:“不用,不用。谢谢大哥大嫂的好意。哪有叫兄长操办婚礼的道理?这一趟已经打扰你们了。”父亲也没再坚持。

  晚饭后,小丫小毛送叔叔婶婶到大队部歇息,那里有一间客房,倒是比家里干净;另则李庄有个风俗,夫妇俩走亲戚,不能同宿一张床,会坏了主家的运气。

  路上,小毛跑在前头,打着手电筒,把光束摇来晃去。他是不能好好走路的,呈“之”字形一路小跑,假想自己是一只鸟,双翅展着,在空中飞行。小丫把手攥在婶婶手里,倒是安安静静。

  婶婶问:“回家挨打了没有?”

  小丫想了半天,谨慎地说:“你问的是哪一个?爸爸还是妈妈?”

  婶婶说:“爸爸也打你?”

  “不打。”

  “那妈妈呢?”

  小丫不予回答。心里想,又来了!总喜欢把她夹在中间问,一听就有话外音。

  婶婶也甚识趣,就此打住。换了个话题,说:“小丫长得像爸爸,没妈妈白。”

  小丫问:“像爸爸,好不好呢?”

  “当然好!爸爸端正诚实,妈妈精明小气!”小丫也没留心她说的是两回事。

  婶婶又说:“妈妈虚伪。小丫不要像妈妈。”

  小丫问:“什么叫虚伪?”

  “就是假模假式,看上去很热情,爱笑。其实她的笑是浮在脸上,皮笑肉不笑。”

  叔叔“啧”了一声说:“好了哇!哪那么多废话!”

  小丫很难过,婶婶一语中的,母亲确是这么个人。

  姐弟俩从大队部回来,刚进家门,就觉屋里气氛不对。父母坐在条凳上,姿势背对背。母亲在抹眼泪,父亲铁青着脸。他们干架了?姐弟俩对了对眼色。

  母亲掉过头来,问:“院门关了没?堂屋门也关上!门栓插上!”

  小丫很警惕:“你们要干什么?”

  母亲说:“关上!”把眼看向小毛,小毛乖乖地关了门。

  母亲说:“你让俩小孩评评理!都过成这样了,还打肿脸充胖子!还请客!轮得着你办酒席吗?你算老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

  父亲怒道:“明天我还就非办不可了!不行,我带到公社吃去,我把钱给到五婶,让她办去!我看你脸往哪搁?”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母亲把大腿一拍,哭倒在地,说:“日子没法过了!”于是开骂,“绝八代”不离口,接连爆粗口;小丫气得不行,她敢骂我家祖宗!

  父亲怒道:“嘴巴放干净点!下流话收回去,搁你娘家身上!当着孩子的面,别给脸不要脸!”

  母亲爬起来道:“怎么着?你还打人不成?你打,你打,你打!”一边往父亲身上凑。两人扭在一处。小毛见势不妙,转身去拔门栓,被母亲一声喝住:“干什么去?你再去叫五奶奶来试试?当心一顿好打!”

  小毛这才作罢,掩上门。却见姐姐奋不顾身,已夹在父母中间,拉这个,拽那个,昂着她那刘胡兰的头颅,恶狠狠地看着他们。小毛也奔上前去,一阵推搡拖拉,又顺势抱住父亲的大腿。

  小丫这才腾出精力专门对付母亲,气得照她妈的屁股打了两下。父亲那边叫唤:“哎哟喂,你们俩挤进来干什么?碍手碍脚!”

  俩大人这才住了手,低头看,俩小人儿都躺在脚底下,累得满头大汗。俩大人忍不住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憋着。

  俩小孩见势爬起来,呼哧呼哧直喘气,把他们打量。

  弟弟问姐姐:“好了?”

  姐姐咯咯笑:“好了!”

  于是一家人都笑了。第二天办了两桌宴席,全村人都来相帮衬,借来桌子椅子,碗筷备齐。从天亮忙起,直到下傍晚才散席,收拾洗掇干净。

  村里人说,田家明这一对,把兄嫂做得真漂亮、真仁义。这一句,嫂子倒是听进去了,蛮开心,一边也心疼她的钱。

  叔叔婶婶住了两日就离开了。临行的那天清晨,他们来到家里,见兄嫂正在厨房忙碌,小丫小毛还在睡觉。叔叔闲来无聊,领着婶婶来到床边,把姐弟俩摇醒,逗他们玩儿。

  小毛撒娇撒痴道:“叔叔,你会变魔术吗?”

  叔叔想了想,说:“会的。”叫婶婶取下围巾,又叫俩小孩闭上眼睛。

  隔了一会儿,叔叔说:“我来了!”

  俩小孩睁开眼睛,只见叔叔把围巾蒙着头,朝他们探过身来,尖叫道:“我是xxx!”把姐弟俩吓得直往后缩,又开心,又害怕,发出凄厉的笑声。

  叔叔撸下围巾,露出头脸,朝姐弟俩鬼魅一笑,说:“我是xx!”俩小孩一声尖叫,滚进被子里。

  叔叔说:“我是xxx!”俩小孩很好奇,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只见叔叔阴沉着脸,朝他们扑过来。姐弟俩笑得咯咯的,一骨碌又拿被子罩住脸。

  叔叔说:“我是xxx。”朝他们做鬼脸,凶恶相。

  叔叔说:“我是xxx。”歪头斜眼,没精打采。

  那天早上,姐弟俩开心之至,那是他们童年记忆中最俏皮的一幕,“xxx”以花头巾、扮鬼脸的形象深入他们的心灵,那样的鲜活,叫人又是怕来又是笑。

  1977年 七岁

  这一年,小丫对家开始有概念了。这个概念,大抵只有小丫这个年纪才能体会,一则她是小大人,忽而灵光,忽而迷糊——倘若全然长大,则彻底迷糊,这个概念就不易得。另则她是生于李庄,又不受李庄的桎梏,反能以局外人的眼光来打量,如此她对李庄的家,便有一个如果不能说是精准、至少也是别致的观照。

  有时,她会拿李庄与江城作比较,两个都是家,有什么不一样吗?当然!江城温暖、有序、衰老、孤独;李庄贫寒、年轻、蓬勃、混乱。她不知道自己更喜欢哪一个,很痛苦。

  这一年,爱住进了小丫心里。这个词很重,中国人一般不用,当然爱祖国、爱人民除外;针对个人而言,这个词太浓,个人消受不起,容易受伤。因此中国人宁愿换个说法,称作“感情”,很平凡、很平实的两个字,比如感情蕴藉,有温度,热量却降了一层,不烫人、不伤人,刚刚好。

  但是,爱搁在七岁的小丫身上却合得上。人之初,爱之烈,并且亲情也伤得起,不怕的。很多年后,田庄都坚持她的观点,亲情是一切感情里最不易受伤、最皮实的:血肉相连,割不断,很牵连。也因此,她一生最受亲情拖累,被伤惨了,一直到她的死。

  当然,亲情之伤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必得靠几十年的时间去积怨、和解、再积怨——几年、十几年是不够的,不比夫妻,林中鸟一般,但凡散了就是陌路;亲人则一直在那里、在家里。

  再者,小丫又是个不长记性的,打骂完毕,不一会儿就消气了,都忘了是为什么打她的,毛病一样没改,一家人照样说说笑笑,打不打都一个样。

  无论如何,是从这一年开始,小丫懂得爱了,具体说就是施爱。以前她是被爱,虽然有回馈,比如她爱爷爷奶奶、姑姑叔叔,爱父母弟弟,似乎都是不自觉的,爱得懵懵懂懂,好比婴孩饿了就会哭。

  这一年,小丫成了爱的主体,带有主动性,整个人就不一样了。她浑身被爱充满,有时喜悦,有时宽宏,有时带劲儿、有力量,有时又软弱,变得多愁善感。有时,她觉得自己仿佛亮了,发出光来——身体当然不会发光,那一定是心里,俗话说的,心里有明灯闪耀。

  并且,视野变得开阔,能看见蓝天白云,天地间她家的小院子,她会去思量,去体悟;能留心她家所在的小山村,她会挨家挨户走过,一眼扫过去,充满温柔缱绻——但是路上最好别遇见人,还得打招呼,如此她的思绪就会被打断。

  有了爱的小丫,最大的变化在哪里呢?实在说,没什么变化,一家人都没看出来。有时懂事,有时淘气,照样跟她妈顶嘴,跟她弟弟怄气;并且有了爱以后,她在表达上反而弱了些,不大好意思,怕自己太过分,她妈会说她肉麻。不妨说,倘若有变化,这种变化也只是在她心里。爱本来就是心里的事。

  母亲自己也很肉麻,虽然她不喜别人肉麻。小丫念初中了,还动辄就被她拉过来亲,叭叭不绝,亲完了就笑。小毛就更不用说了,十六七岁在家洗澡,母亲还不放心,要帮他洗,吓得小毛急忙转过身去,把身子夹紧。

  母亲都快笑死了,觉得滑稽,跟父亲说:“他知道害羞了!”

  父亲嗔道:“废话!你十六七岁不害羞?”

  母亲这才恍然大悟,道:“还真是!全给忘了。”

  母亲确实忘了,但姐弟俩却样样记得清楚,他们对她是既爱,又怕,又亲近,又不尊重,总之她不大有威严。小丫六七岁时,就把母亲学得惟妙惟肖。家里来客人了,母亲总显得很热情。有一次小丫就学她,看着院门口,说:“哎呀呀,来来来,家里坐!”

  接着小丫把双手一拍,说:“这不该好嘛!”把身子笑得前合后仰。

  父亲正在吃饭,笑得把饭喷了一地。

  母亲问:“我是这样子吗?”

  父亲笑道:“你可不就是这样子!”

  母亲待笑不笑的,瞪了小丫一眼,骂道:“绝种!”

  小丫见她不像生气的样子,很庆幸自己今天涉险过关,一家人欢乐开怀。

  姐弟俩对父亲是敬重的,顶天立地,脊梁骨一样的存在。可是这个脊梁骨有点怕母亲,准确说是让着她,不与她一般见识,好男不跟女斗的心理。这就很麻烦。就是说,这个家庭的权力结构已经出现问题了,孩子怕父亲,父亲怕母亲,母亲爱孩子,可是孩子又不尊重她。

  不过,在姐弟俩还是童年时,这一切尚无大碍,这个家庭正在蒸蒸日上,充满活力,繁荣发展掩盖了一切,系统性的崩坏远未来临。

  每到周末的傍晚,小丫就会领着弟弟去村口,迎父亲回家。两人坐在村口的大柳树底下,巴巴地看着太阳落山的场景,是小丫一生中对于“浪漫”的最初记忆。以前,姐弟俩也来村口接过父亲,但自从小丫心里有了爱,这件事就变得不一样了,顶庄严,顶重要,似乎爱就有了形式,有一种尊仪。

  父亲本来并不是每周末都回家的,但姐姐弟弟等在村口,一看见他就雀跃的样子,朝他飞奔,冲他喊叫,像两只小狗似的,他心里就很痒,再累也要回家去。

  有时家里没人,小丫就会搬来小板凳,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蓝天白云,想着天底下有这么个小村子,这么一户人家,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个小人儿,莫名她就很感动。

  好像一切都连在一起,成了一片——在她那个年纪,她绝对表达不出的一种感受、一个词汇。很多年后,我们代她说出来,整体性,或称完整性。即,父母都在,朝气蓬勃;姐姐弟弟,相濡以沫。而这一切,都合在李庄,罩在天底下。连带着她把天地、李庄也爱了一层。

  我们认为,差不多从这一年开始,小丫形成了她与世界的关系,置身其中,脱身其外——尤其是后者,在她有生之年,对于世界她未曾真正进入过,处于一种边际状态。

  正如奶奶说的,她是十三不靠,两边都沾一点点,又两边都不是。这实赖于她的童年经历,不专属于某个地方、某个人,如此,她才有可能属于所有地方,成为所有人。

  小丫上学的事,这里也须提一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式的,有点吊儿郎当。一是她的程度高,读《人民日报》开的蒙,非但识字,还有政治觉悟,逗号句号也会用,营词造句没问题。就是有点概念化、口号式。比如打人的“打”,在她是打倒;走路的“走”,在她是走资派;作业本的“本”,你猜她造出了什么?造出了“资本主义”。把苗老师给惊着了,跟孙月华说:“孙老师,你这闺女养的!将来一准当县长!”

  当然小丫也不单是政治词汇,她还有古诗词的底子,会背十几首唐诗呢。几年前姑姑回家治病,教她背过一阵,有些诗她两三遍就过,因为有场景,比如:“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喜欢之至,仿佛看到春天来临,有院子、草屋子,门前桃花李花,蝴蝶黄莺穿梭其间。时时舞、恰恰啼尤其好,也不知好在哪里,就觉得咬在嘴里,清脆爽朗。

  略微复杂些的像《乌衣巷》也能体会,哪怕是字面意思呢:“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很安静的春天的傍晚,太阳快要落山了。小桥,巷子,野草和花儿;一只燕子倏地从天空掠过,飞进了一户人家。小丫想,天黑了,燕子也要回家了。莫名有些忧伤。

  ……

  (全文见《收获》长篇小说2022冬卷)

  魏微,小说家。代表作品有《大老郑的女人》《化妆》《一个人的微湖闸》等。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奖、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第四届冯牧文学奖及各类文学刊物奖。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意、俄、波兰、希腊、西班牙、塞尔维亚等多国文字。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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