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米林走了漫长的一段路,额上汗流如雨。他将装着脸盆暖瓶等什物的网兜从右手换到左手,而后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涔涔的脸颊。
笔直向前延伸的一排梧桐树上,纸片般倾泻下来的蝉鸣,仿佛要将米林整个吞没。沥青路面蒸腾的热气,在夏日四处弥散,带给人沉沉无望的倦意。只有站在树荫下,才会稍稍驱走懊闷心绪,获得片刻凉爽。
米林终于来到一扇黑漆漆的大铁门前,他放下网兜,使劲甩了甩发麻的手臂。铁门右侧的水泥门柱上,嵌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
图书馆开放时间:周一至周六上午八点至十二点,下午一点至六点。周日休息。
越过高墙后密密匝匝的树叶缝隙,米林看到一幢古老典雅的建筑掩映其间,默默守候着。他摁响铁门旁的门铃,不一会儿,铁门上打开一扇小窗,露出一张狭小的脸。
米林一愣,那张脸让他觉得有些恐怖,像一团揉皱的纸展开后在上面戳两个小孔。米林凭感觉意识到,小窗里射出来的尖锐寒光,带着敌意。衰老便是以这样残酷的方式侵蚀生命的吗?米林暗暗叹息,并为之惊讶。
小窗很快闭上,随着一声沉重的声响,铁门移开一道窄窄的缝隙。米林绝没想到,站在他面前的老头,竟是如此干瘪如此矮小。
跨进院子的时候,米林正想着老头即便踮起脚,也无法够到小窗呀,目光无意中扫到门房间门口的一张破椅子,椅面上清晰地留着一对鞋印。
老头面无表情地侧过身子,米林提起行李网兜走进院子。
吱呀一声,大铁门重重关上。矮老头什么也不问,迈着迅捷小步走进门房间,出来时手里提着一块薄薄的钥匙板,那上面串着密密麻麻的钥匙。
老头一声不吭地在前面引路,米林提着行李紧随其后。他们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甬道走进花园。在门外完全没有感觉,进来后米林眼前一亮,从没见过偌大的私家花园,而且在城市的闹市区,院深似海,有如此隐秘的存在,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花园中央是一块面积很大的草坪,草坪四周由一排排的冬青树和竹林围住。冬青树被修剪得异常平整,草坪中的绿草也被呵护得很好,光鲜嫩绿又很茂盛,在早晨的阳光中就像一片绿色的湖泊。一条人工小溪从草坪中曲曲折折地穿过,沿壁都是花岗岩砌成。小溪一直向东,流进同样用花岗岩砌成的莲花形鱼池,池水从四周的喷嘴朝中央喷射,形成一片雾蒙蒙的水帘。几条大眼金鱼在池中优哉游哉,偶尔搅动一池清波,朝周边荡漾开去。鱼池的中央,有一尊大理石雕成的希腊爱神像,女神挺立,高举双臂,挽起线条感很强的裙裾,仿佛要将丰腴的胸膛献给无限辽阔的苍穹。鱼池四角站立着神态各异的小天使,他们围绕女神像嬉戏,传达一种祥和欢乐的气氛。
米林是建筑学院的高材生,一走进花园,忽然觉得哪儿不对,仔细观察后,终于发现了,那尊女神像的位置比较奇怪,照建筑学的匀称观点看,她无论如何应该矗立于鱼池的左前方,也就是说,现在鱼池的地点是偏离中轴线的。假如鱼池坐落在米林设想的位置,后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前面有清池碧波,衬以蓝天下的草坪,远远的,与掩映于树林中的主要建筑物遥相呼应,这样的设计才完整,既美观又合理。
不知是建筑师的疏忽,还是另有什么道理,这尊女神像被安放在如今的位置上。想象一下,早晨,东方既白,高高的围墙挡住初升的旭日,女神见不到阳光;午后呢,左边的几棵老杨树笼住少女的身影,女神的脸庞整日没有光线,永远生活在阴影之中。
穿过一大片树林,走过长长的甬道,米林跟着老头来到主楼前。这幢特别阔绰的欧式别墅,目测建造时间应该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米林在建筑史的课堂上知道,四十年代,这座城市的欧风建筑已进入到一个非常成熟的时期。
米林的目光稍稍环顾一下,凭直觉就知道这幢建筑一定出自一个了不起的建筑师之手。正立面圆拱式的一排窗台上,辅以落地长窗,窗户上有爬山虎,被阳光映照得异常炫目。暗青色的斜坡屋顶微微低垂,屋檐四角飞起,四只洁白羽毛的和平鸽亭亭玉立,那神态无比生动,仿佛一声吆喝,它们即刻会振翅飞向蓝天。整幢建筑一楼有回廊,二楼有阳台。一楼的回廊两边是巴洛克式的廊柱,廊柱上刻有凹痕,爬山虎神奇地悬挂在廊柱的凹痕上。
米林被设计师的奇思妙想迷住了,老头打开红木玻璃门,面容呆板地站在门口等他。米林自顾自遐想,忘记了老头的存在。
等他意识到老头是在等他,连忙投去歉疚的目光。老头根本不领情,冷冰冰的脸毫无反应。米林只得赶紧提起网兜和行李,步上豪华的大理石台阶。
一楼的大厅异常阴凉,从酷日暴晒中进入大厅,米林不禁打了个寒噤。他使劲眨了眨眼睛,以适应屋内暗淡柔和的光线。
啪,米林听到背后发出一声轻响,霎时,大厅灯火通明,朝南是两组落地圆拱顶的柚木玻璃门,圆顶镶着彩色玻璃,门框则用的是透明玻璃,可以往外直视到花园里的景观。一盏硕大的铜杆枝型吊灯高悬在屋顶上,璀璨的光芒四处闪耀。
大厅内的格局格外气派,落地的门,落地的窗,枝形吊灯加打蜡弹簧地板,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味,老头已一声不吭窜到前面,沿着墙角行走,像只敏捷的猴子三步两步踅上螺旋形的楼梯。米林无可奈何,不得不跟随而去。
上到三楼,米林已经气喘吁吁,老头好像一点没事,穿过长长的走廊,在拐角处一扇深褐色的房门前停住脚步,他不是用眼睛而是完全凭手上的感觉,梳理手中的钥匙板,很快挑出一把钥匙,转动几圈,慢慢打开房门。
米林走入房间,这是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居室,一面墙壁有个壁炉,壁炉上横着一块暗红色的木板,木板上应该可以放些相框、台历或花瓶之类的物什。室内的空间只能搁放一张单人床,角落里倒是令人意外地放了一台电视,按照房间的格局,米林认定这就是以前的佣人房。兴许是长久没有人居住,一走进房内,便有一股浓重的陈腐潮湿气息扑鼻而来。
米林放下行李,跑去打开朝西的窗户。倏忽间他俯身朝下一望,顿时,枝叶弥漫的林荫道、鳞次栉比的屋顶以及几羽飞过蓝天的鸟雀,一齐映入他的眼帘。
米林的目光慢慢收回,转过身来,想到一个问题应该问一下老头——忽然发现房内已不见老头。壁炉边的一张小桌上,留着一个银白色的钥匙圈,钥匙圈拴着两枚黄铜钥匙,估计一枚是大铁门的,一枚是房门的。
哎——老伯伯,米林一直追出门口,追到走廊和楼梯,空荡荡的大楼里,阒无声响。
他大概是哑巴或者是聋子吧。米林走回房间时这样想。
二
戴着玳瑁眼镜的都一敏在一楼厨房做饭,说是厨房,其实就是有两个煤气灶。今天是周末,女儿说好要回家吃晚饭。下午她去离图书馆不远的菜场买了新鲜的虾和鱼,这些都是女儿喜欢吃的。
莫名其妙的,女儿从考上大学起就开始疯狂减肥。在都一敏的眼中,女儿一米七,比自己高出一个头,无论如何都不需要减肥呀。女儿撒娇说老妈你不懂的,现在流行像竹竿一样瘦。都一敏并不认同,可女儿住读周末才回,她非常珍惜与女儿相处的时光,好不容易见面,都一敏不想跟女儿闹别扭。
一周大部分的时间,都一敏都在殷切地等待周末。白天,都一敏伏案写小说,傍晚时分,她会忍不住给女儿的学校挂电话。电话亭在女儿宿舍的旁边,打多了阿姨都能听出都一敏的声音,阿姨说你稍等哦,然后都一敏耐心地等待。不是每次都能等来女儿,没能直接通话都一敏同样高兴和兴奋,她会踌躇满志地从图书馆的门房间回到阁楼,在连绵的想象中,她已经与女儿聊了很久很久。图书馆大厅也有电话,她不去那里因为她是闲散人员,不好意思去,况且门房间比较近,说心里话,她去门房间打电话也有心理障碍,看门老头的眼光一点不友善,还有那条戴着嘴套的黑犬,只要都一敏一走进去,它的喉咙里就会发出浑浊而威胁的声响。都一敏不管这些,为了跟女儿通上话,她可以不管不顾。
都一敏从小学起就写得一手好文章,演讲能力超强,她面对很多人的时候,讲话一点不怯场,语速很快,别人根本插不上嘴。如今面对女儿时她倒温柔耐心起来。
那个男人办公室在二楼,窗户底下是学校操场,那里时不时传来喧哗声和皮球撞击水泥地的沉闷声响。他头发凌乱、不修边幅,对都一敏的一切都很感兴趣。都一敏面对他时经常会情不自禁地想笑。
那一天傍晚,天色突然黑下来,城市的天空雷鸣电闪,接着大雨滂沱,风呼呼地狂啸,校办工厂的日光灯一闪一闪的,仿佛随时会熄灭似的。那风真的很奇怪,它仿佛是有灵性的,在学校的每个教室游荡。那个男人出现了,他的头发依旧凌乱,抽着烟在暗黑的走廊里徘徊许久,走廊上是满满的烟蒂。最后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走进校办工厂,那时都一敏正坐在课桌前摆弄线圈,他从身后粗鲁地一把抱起她,把她强摁在校办工厂的地板上……
几个月后,都一敏发现自己怀孕了,她还没想好如何应对,那个男人在学校当众被警车带走了。这一年冬天,都一敏死活不愿听从父母的劝阻,在医院生下一个女孩。等她抱着孩子走出妇产医院,路上的行人一个个兴高采烈,都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女孩纷纷穿起布拉吉,还烫了头发……
两年后,她被安置在区图书馆担任一份闲职。她不用上班,也不参与图书馆的任何工作,拿一份不到二十元的低微薪水。
闲散的日子给了她自由与时间,她除了抚养女儿无事可干,根据自己的经历写出了一本小说《被折断的翅膀》,因其真实性和对人性的反思,小说发表后获得巨大的成功,一下成了畅销全国的图书。一些大学纷纷来邀请她去做讲座,她从不备课,自己的经历就是最好的教科书,即兴真挚的演讲受到年轻人广泛的欢迎。她在演讲过程中不断反省自己的过往,一次次向那些曾经遭受伤害的人道歉。每次演讲,最后都是在她泪流满面的状况下结束的。
都一敏端着两碗煮熟的鱼虾步上木质楼梯。这幢二层的楼房临街而卧,过去应该是汽车间的位置,扩建成现在的样子,像是忠心耿耿护卫后侧图书馆主楼别墅和花园的卫士。都一敏从来不去后面的图书馆和花园,她很知趣,图书馆不管她,她也不过问图书馆的任何事情。
二楼就一间简易的宿舍,供都一敏母女栖身,女儿住读后,都一敏一个人住。煤气灶在一楼锅炉房的边上,所以平素都一敏就在宿舍里放一只煤油炉,给自己随意煮点面条,轻易不下楼。今天是周末,女儿都岚郑重其事将电话挂到图书馆门房间,告诉妈妈她会准时回家吃饭,还说要给都一敏一个惊喜。什么惊喜呢?整个下午都一敏一直心神不宁。三百格的稿纸,一下午没写满一页。
都一敏用脚轻轻踢开虚掩的门,将菜肴放在一张小圆桌上。都一敏的宿舍非常简陋,十平方米的空间,朝北面街有个木框小窗,屋内几乎没有什么摆设,除了一张大床,一个壁橱,最显眼的就是那张褐色的宽大柚木写字台,上面铺满凌乱的稿纸,写字台旁靠着一把褪色的单人沙发,沙发两边扶手的皮面已经皴裂,露出浅色的丝丝条条的内芯。看得出写字台和沙发都是有来历的旧货,与图书馆这栋别墅有着某种密切的关联,虽经年历月,依旧掩盖不住一种富贵的气息。都一敏从煤油炉上端来煮熟的一小锅米饭,摆放好两双碗筷,静静坐着等候女儿归来。
晚上不到六点,两个年轻人出现在图书馆的门口:背着书包的都岚和一个同样背着书包身材颀长的男同学。他们在黑色大铁门前指指戳戳,眉飞色舞地交流着。
你不是在吓我吧?你家住在这么豪华气派的别墅里面?瘦高个的陈大志抬起长脖子,用艳羡的目光四处打量,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这幢别墅茎叶繁茂的爬山虎上。
你想多了,这是图书馆的房子,四十年代一个靠跑马发财的犹太人,耗时两年造了这幢别墅,作为送给他中国小妾的生日礼物。据说别墅造好后经常闹鬼,小妾不愿住,后来卖给了一个煤油大王。都岚的表情有些卖弄,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家住边上的楼房,你不嫌寒酸就可以了。都岚微笑着又补充了一句。
陈大志连连点头,露出的笑容既诧异又新鲜,仿佛船行海上忽然见到海市蜃楼一般。
两个年轻人走进黑色大铁门,门口的一条狗叫了起来,它被拴在一棵银杏树下,足有半人高,浑身披挂着长长的毛,毛色又黑又亮,嘴里虽然套着嘴套依旧不安稳,见到生人昂头拱背,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都岚厉声呵斥,表示是自己人。黑犬似乎能听懂都岚的话,即刻安静下来。
两个年轻人疾步走上二楼。都岚大声叫着老妈,都一敏循声迅疾冲出屋,在门口的走廊上与陈大志迎面撞上。陈大志的脸刷一下红了,都岚却很淡定,大大方方地为两人作介绍,高个的陈大志支吾半天,才从喉咙里勉强地挤出“阿姨”两个字。
都一敏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她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这个女儿真是混不吝,带人回家也不预先打个招呼。她嘴里嗯嗯着,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随后转身进屋,手忙脚乱,身体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知道想干什么,后来她才知道慌乱的症结所在:小圆桌上缺一副碗筷。宿舍从没有客人光临,只有两副碗筷。
都一敏跟年轻人打了个招呼,匆匆忙忙下楼,不知道她从哪里借来了一只搪瓷碗和一把调羹。她把借来的餐具放自己面前,两副常用的碗筷搁在女儿和陈大志的面前。
晚餐的气氛不免有些拘谨,都一敏与陈大志说话很少,都是都岚一个人在叨叨地说。都岚的语速很快,她一会儿告诉陈大志,说她妈在写一部小说,是写她暗恋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老教师的故事。都岚说她偷看过老妈的文稿,写得很动情。都一敏的脸被说得掠过一丝丝红晕。一会儿都岚跟都一敏说陈大志是安徽宣城人,安徽人好奇怪,他们都喜欢吃发臭的鱼。陈大志不乐意了,赶紧说不是这样的!都一敏知道女儿说的是安徽名菜臭鳜鱼,但她不想去纠正女儿的话,任其胡说八道。她看得出来,女儿异常亢奋,眼睛里闪着无比欣喜的光。
在她印象中,女儿没有过恋爱经验,如此说来,这就是都岚的初恋了。都一敏的胸口突然涌过一阵酸楚,时代不同了,年轻人生活在阳光下,生活在自由选择的氛围里,他们对这个世界所有的美好都拥有无可非议的权利。
吃完饭,都一敏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陈大志也欲起身帮忙,都一敏连连叫他坐着别动。都一敏下楼了,都岚笑嘻嘻对陈大志说,你倒挺会装的。
怎么装了?陈大志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都一敏提着竹壳热水瓶进屋,都岚坐床上,陈大志坐矮凳上,两个年轻人面对面在窃窃私语。都一敏给他们泡茶削水果,她不让自己闲着,忙碌可以缓解她的紧张。
晚上九点多,陈大志起身告辞,从市中心回学校路途遥远,坐公交要一个多小时,再晚走恐怕就进不了校门了。
走出房间下楼,都岚右手挽着陈大志的手臂,左手拉过老妈的手。都一敏不自在地轻轻推开女儿的手,退后一步,间隔一段距离跟随着,脚步还随时调整步幅,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搁。
门房间的门口站着看门老头,他板着脸伫立着,脸色严峻,一声不响地牵着那条体格庞大戴着嘴套的黑犬。老头特别矮小,黑犬的脑袋仰起几乎与老头的肩膀一样高。
都岚笑嘻嘻挽着陈大志的手臂,从看门老头的面前走过,说,老伯伯,这是我的男朋友。
矮老头见了都岚,脸色稍稍有些缓和,但身体依然一动不动,脸上还是一点笑容都没有。
都岚一直将陈大志送到铁门外,在街边,两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面对面站着,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
都一敏站在院子里面,望着路灯下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心里百感交集。女儿长那么高,应该有一米七吧,自己也不高,那个她不愿想起的人印象中也就是中等身材,都岚为啥长那么高呢?他们怎么有说不完的话?她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有过这样的时刻。今天她意识到女儿长大了,到了谈恋爱的年纪。女儿说得没错,她正在写一段单向的难忘而绝望的爱情。那个比她大几十岁的中学校长,脸色红润,天庭饱满,走在阳光下他应该是令所有人臣服的角色。那段时间,一次次的长谈,使她领略了校长渊博的知识和高贵的情怀。校长随便写几句打油诗,都一敏马上能背下来,工整地抄在笔记本上。让都一敏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几个月后,校长自杀了。工具间的地上,校长的身边,躺着一只安眠药的空药瓶。那真是一段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
三
一抹月辉斜映在地板上。微风徐来,窗帘轻轻晃动,月影也随之飘浮起来。
米林躺在床上,双目一动不动地凝望窗外。因为闭着灯,他的身影清晰地贴在墙上。他的前面,展开一块蜡染布,蜡染布包着一对粗圆的金手镯和一张照片。又粗又圆的金手镯色泽沉稳,发出幽暗的光,金店的老法师说这是九成金的老货。那张照片已褪色发黄,照片里站着三个身穿旗袍烫着头发的年轻女子,她们侧过身体,神态妩媚,脸上洋溢魅惑的笑容。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小的白字:民国三十年上海选美小姐前三甲。
米林曾经问过篾匠夫妇,哪一个是她,篾匠夫妇摇摇头。那时候风雨交加,机要秘书只停留了一分钟的时间,当初他们没有打开包裹,以后几十年间也仅仅打开过一次。大学期间米林读了各种版本的上海史书籍,对四十年代的上海了如指掌。他多次去过上海历史博物馆,在玻璃柜子里看到旧上海的香烟牌子时他惊呆了,香烟牌子上印着的女人头像,他几乎可以确定就是照片里的某一位女子。
这块蜡染布以及包着的什物,对米林来说拥有异乎寻常的意义。大学四年间,他常常像现在这样,晚上十点宿舍熄灯之后,同学们都入睡了,他偷偷拧亮手电筒,打开蜡染布包裹,手指轻轻拈起发黄褪色的照片,作无边无际的遐想。
米林对照片上的三个女子已经烂熟于心。他只要闭上眼,脑海就会随时浮现她们的面容和微笑,米林甚至记得她们微笑时嘴角细纹的不同。那张照片的周边已经发毛,黑色部分已经泛黄。四年前,米林第一次见到这个蜡染布包裹……
那一天,邮递员骑着自行车,飞快穿过迎风摇曳的稻浪,在小镇尽头的小院门口停车跳下,将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塞给正在为几棵枇杷树松土的篾匠妻子。篾匠妻子喜悦得泪水纵横,颠着小步跑进堂屋,大声叫唤,惊扰到躲在阁楼上的米林。从木质楼梯走下来的米林,从养母抖抖索索的手中接过录取通知书。
几天后的早晨,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篾匠家的门口。米林提着行李走下阁楼一眼便看到,那张方方正正的八仙桌上,放着一只蜡染布的包裹。忠厚老实的篾匠夫妇肃立桌旁,神情沉重,米林马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篾匠慢慢走向八仙桌,像变魔术似的打开包裹,金手镯和照片一一展露。打开蜡染布包裹,不啻是打开一段秘密的历史,打开米林的出生之谜。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米林的生母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坐着一辆黑色伏尔加汽车来到嘉定郊县篾匠的家,把婴儿和蜡染布包裹托付给这对忠厚老实的夫妇。篾匠妻子在县政府做清洁工,时任县政府机要秘书的米林生母曾对其有恩,帮助篾匠妻子弟弟免受牢狱之灾,自那以后,机要秘书与篾匠妻子的关系就亲厚起来。县长是人高马大的山东人,膝下有三个子女。自从他亲自为县政府招进机要秘书之后,这个县太爷便无心打理政务,他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副手处理,沉醉在温柔乡里不知人间有汉。
随着米林的出生,纸再也包不住火,机要秘书就是躲在篾匠家坐完月子的。不久,东窗事发,县长被免,被送到白茅林劳改农场。就在那天夜里,像浮萍一样失去依傍的机要秘书,冒雨坐车跑了几里地来到篾匠家,将米林托付给乡下好姐妹。她嘱咐篾匠夫妇,无论如何要将她的儿子抚养成人,假如生活上有困难,就把包裹里的金手镯当掉。
机要秘书在淫风夜雨中跨上伏尔加疾驶而去,留下篾匠夫妇怀抱熟睡的婴儿,面面相觑,无所适从。
几天后风止雨停,镇政府的一个工作人员,在嘉定县郊区一条小河的河面上,捞起机要秘书的尸体。
事后米林回想起来觉得有些奇怪。得知自己身世的那天早上,他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有点不合常理。这故事太像十八世纪的小说,跌宕起伏,峰回路转,他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消化。
毫无疑问,他爱那两个将自己抚养长大的老实人。从他稍谙世事起,他们就是唯一给他的记忆注入无私之爱的亲人。篾匠夫妇揭开米林的身世之谜时,他十分镇定,没有慌乱也没有失态,他将蜡染布重新合拢叠好,塞进行李箱,好像把一段秘密和历史藏入心底。他提着行李走出家门时,向篾匠夫妇微微欠身,微笑了一下,他的这种冷静让养母不由得唏嘘起来。米林毅然决然转过头,走出院子,跳上手扶拖拉机,他双手紧紧捏住栏杆,目光远眺无垠的田野。手扶拖拉机突突地驶上公路,米林再也没有回头。
前方,太阳正冉冉升起。米林的脸色阴郁铁青,脸庞却被映得通红,像田里翻滚的稻穗带出土地的秘密。
他是否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从遗传学角度看,他实在看不出自己与篾匠夫妇有任何承继关系。出于本能,他从小就拒绝学习嘉定的方言,一度连上海话都不愿意说。他肯定不是瞧不起养父养母和他们的语言。坐在小阁楼的窗台上,时不时放眼极目田野的尽头,难道他一直在期待命运另外的安排?要不然,他在突然间知晓真相后的镇定和泰然,就变得毫无道理了。
大学四年,每逢周末,米林总是从学校坐公交到市中心广场,在那儿搭乘驶往嘉定郊县的长途汽车,去看望养父母,风雨无阻。
不过,只有米林自己知道,在情感世界的深处,发生了哪些旁人不易察觉的细微变化。长途汽车的车窗上,反复叠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风雨交加的夜晚,机要秘书猛然砸开嘉定郊县篾匠家的门,把躺在襁褓里的婴儿连同蜡染布包裹,一起塞进篾匠夫妇的怀里。而后,在一道闪电的照耀下,汽车消失于狂风骤雨下的旷野。风无情地吹,发出凄厉的哀号,一直吹到黑暗的尽头。
这场景再也难以抹去,它将如影随形,永远在米林的生活里时隐时现。大学毕业临近分配,是米林自己主动向系里申请来区图书馆的。他的学习成绩优异,毕业论文获得一致好评,他可以考研究生,也可以去任何热门的设计单位。之所以做出这样的抉择,不仅因为他熟悉这个图书馆,馆内藏有许多建筑学方面的书籍,写论文时来过无数次。还因为接收单位可以安排住宿,这是最吸引他的地方。
月影投射在蚊帐上。夜深了,窗外不时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蟋蟀的鸣叫声。远处野猫的叫春,跟婴儿的啼哭毫无二致。
米林将那蜡染布包裹叠好扎紧,放在枕边,然后脱衣躺下。木床有些旧了,因被摇撼而颤动,蚊帐顶起伏摇晃。前些天还躺在学校宿舍体味同窗分离的愁绪,现如今已一个人睡在这儿胡思乱想。人生无常,最偶然的便是人的出生。要说每个人的出生都是偶然,自己的出生更是偶然中的偶然。他觉得是别人莫名其妙将他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是一件破褂,还是一只空易拉罐?命运有什么理由这样不负责任随心所欲安排他的一切?
米林的思绪带着些许的悲愤,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中展开翅膀无尽滑翔。
他为生身父母设计过一个又一个的偷情场面,设计来设计去,不知怎的,最后总幻化成一个女子掩面而泣的画面,那画面又与黑白照片交相叠印。米林使劲想让自己憎恨谁,但又不知道应该恨谁。他觉得那女子是不愿遗弃他的,她是勉力想为他争取生存空间的。她穿着长长的曳地白裙,被狂风暴雨强行拽走,回过头来,脸上挂着泪痕,黑色的眼眸死死盯视自己的骨血……
她走了,被无形之手拽走了。曳地长裙扫过去,发出细碎轻微的声响。那声响灌进米林的耳朵,使他从迷糊中猛醒过来,他揉揉眼睛,耳边真的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很轻,但很真切,不像是幻觉。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了。米林屏息静听,心怦怦乱跳,紧张之极。好像有人从钥匙孔里朝里窥探。
月光白晃晃地照进来,地上泛着一片惨白。米林心里估算着,现在差不多应该已经临近深夜两点了吧。
门外的人站直了身子,大概在渐渐离去。脚步声里,还夹杂着一种奇怪的沉闷声响,莫非门外不止一个人?
米林掀掉毛巾毯子,轻轻翻身下床,光着脚走到门口。俯在钥匙孔上往外看,黑糊糊一片混沌。他从枕头底下拿过手电筒,又轻轻扭开门锁,扯开一条缝,借助手电的光朝走廊上望去,真蹊跷,门外竟然空无一人。
他闪身走出房间,来到长长的走廊,举着手电乱照一气。他沿着走廊一直追到楼梯口,没有发现任何人影。从他下床到拉开门不到一分钟时间,倘若有人来过,是无论如何走不远的。
米林关上门凝神谛听,除了窗前树叶的婆娑声,门外再无其他声响。重新回到床上,米林思前想后,实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一夜,直到曙色泛进窗棂,米林再也没能合上眼。
四
图书馆来了一群不速之客,馆长跑前跑后地照应。是七八个美国回来的华侨,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二八开。馆长告诉米林,这叫菲律宾博士头。金丝边眼镜穿一件米黄色T恤,皮鞋锃亮,据说他是这栋房子老主人最小的孙子。美国华侨在花园里四处闲逛,上上下下走动,东看看西看看,一边怀旧,一边不停地拍照摄像。
米林被馆长指派去买饮料汽水,他满头大汗提着一网兜饮料,来到图书馆会议室门口,被馆长挡在门外。
米林朝里面一看,会议室里坐着美国来的一群客人,一字排开坐着,面对面坐着的是区房产局的几个接待人员,中间的应该是干部,他正在侃侃而谈介绍情况。后来米林从馆长的嘴里知道,其实这是一场格外艰巨的谈判。房子主人的后代想收回别墅,房产局接待人员拿出一张小字条,当场算了一笔细账,一九四九年至今,这栋房产的维修费加保养费加管理费加税收,总共大约是五百万人民币,也就是说,金丝边眼镜要付五百万给房产局,才可以收回别墅。
金丝边眼镜说他们回去商量一下,再给予答复。第一天的谈判结束,基本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第二天是周末。下午,客人们正在与房产局的干部继续谈判。米林下楼去门房间拿信件,在图书馆大厅门口,他看见一个高个子青年站在花园里,对着大理石女神像比画着手势,形成一个取景框。米林知道,只有非常专业的摄影师,才会用这样的手势来观察和比照景物。米林有点好奇,他踱步过去,站在高个子年轻人的身后,这样他就与斜刺里飞过来的都岚不期而遇。
你好!都岚朝米林打招呼。
你好!你们是来借书的吗?米林问。
不,我是都一敏的女儿。你是新来的吧?都岚说。
哦,对的。米林微笑着朝都岚颔颔首,他知道都一敏,图书馆里一个赋闲的著名女作家。上学时他读过《被折断的翅膀》。
他正准备拔腿离去,高个子年轻人回转身,对都岚说了一句,这座雕像的位置好奇怪呀!
米林听闻高个子的话心里一咯噔,一股无形的力量又把他迅速拉回来。
奇怪在哪里呢?米林脱口就问。
雕像的位置居然不在中轴线上。高个子自言自语地说。
米林惊呆了,高个子的判断与自己一模一样。你是学什么专业的?米林问道。
我是学经济的。陈大志朝米林笑笑,但我对建筑学很感兴趣。
你不学建筑学真是可惜了,就凭你刚才的话。米林说。
考大学时第一志愿填的是建筑学院,差一分没考上。陈大志羞赧地说。
你要考上了,就不会认识我这样优秀的人啦!对不对啊?都岚扬起头,调皮地挽着陈大志的臂弯说。
对的对的。陈大志朝米林笑笑。
好啦,别再胡思乱想了,老妈在等我们呢。都岚拽着陈大志的手臂,强行将他拖走,米林只得打消想与其进一步探讨的念头。
都一敏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她其实不太会做饭,上午去淮海路的熟食店买了白斩鸡、红肠、猪肚和熏鱼,她自己又看着菜谱做了红烧肉和罗宋汤。
晚上三人围着小圆桌吃饭,都岚问老妈,美国华侨真要把这幢别墅收回的话,以后我们住哪儿?我们岂不成了无家可归了?
你小孩子就别操这个心了,哪那么容易收回?五百万人民币,那简直是天文数字呀。都一敏透过镜片的眼神似乎在宽慰女儿。
老妈,谁是小孩子啦,人家已经是成年人了好吗?都岚噘起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见女儿不悦,都一敏赶紧说,好好好,我们都岚已经成熟了,已经是大人了,赶快吃饭,吃饭!
从小到大,都一敏都是这么宠女儿。无来由的,从心底她就是觉得亏欠女儿。有一句话说经历过风雨的人,才会珍惜日常,都岚小时候吃剩的饭都由她打扫战场,从不嫌弃,见到周围很多人都不愿吃儿女的剩饭剩菜,都一敏觉得不可理喻。
显然是为了讨好女儿,都一敏给旁边一声不吭的陈大志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她使用的是声东击西的方法。
谢谢阿姨。陈大志的嘴里塞着食物,腮帮子鼓突,瓮声瓮气地说。
你说他们在美国待得好好的,干吗要回来收房子?他们又不会回国来住?都岚忽然又问。
都一敏支吾着,正想着如何回答女儿,陈大志猛地冒出一句,兴许还有其他的原由吧。
那你说说,还有什么其他原由?莫非别墅地下埋着万两黄金?都岚语速飞快地问。
那也说不定啊。陈大志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说。
真的吗?那我们挖出来几块不就发财了吗?都岚拍着手,左看右看大声嚷嚷道。
别乱说,即便地下有宝藏,那也是图书馆的国有资产。都一敏迅速打断女儿的话。
好刺激啊!太像惊悚电影里的故事了!老妈,你不觉得吗?都岚情绪高涨,似乎被这个话题吊起极大的胃口,她哇啦哇啦的声音在小屋里回荡。
陈大志你再想象一下,别墅地底下最有可能埋着什么?都岚逼问陈大志。
陈大志陷入了沉思。都岚就喜欢看陈大志思索的样子。都岚是在学校篮球场上认识陈大志的,那次来的是外校特别厉害的一支球队,据说好几个都是体校出来的,以陈大志为首的校队明显处于下风。瘦高个的陈大志在场上善于奔跑,善于用脑子打球,无奈比分悬殊,其他几个同伴无心恋战,情急之下,陈大志高喊一声“同学们,人生如梦啊”,持球左奔右突冲到对方篮下将球投进。在场边当啦啦队的女生一片欢呼,站在女生中间的都岚被陈大志的表情逗得乐开了怀,她觉得这个面容严峻的瘦高个太幽默了。后来陈大志他们以微弱比分输掉了这场比赛,虽败犹荣,赢得了对方的尊重,陈大志也因此赢得了都岚的芳心。
五
大清早,米林站在铺着红瓷砖的阳台上鸟瞰花园的内景。看门老头蹲在鱼池旁边,用渔网捞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落叶。他动作迟缓,一下一下把枯叶捞起,然后收缩竹竿,直到手可以伸到网兜里,捡起叶子,扔进一边的畚箕里。
看门老头非常专注地重复着这个简单的动作。他异常矮小的身材,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米林从雾气中居高临下地望去,觉得矮老头就像一尊石蛙。
昨夜的疑云依旧萦绕脑际,米林没想到,看门老头也起得这么早。假如昨晚走廊上的人不是看门老头的话,那又会是谁?都一敏是不可能的,她从不来图书馆大楼。还有谁住在这幢大楼里?是几十年前的阴魂?假如走廊上的声响确是看门老头弄出的,那么,深夜两点,又是谁和他一起爬上漆黑的楼道巡视,以至于发出那种杂沓沉闷的声响?还有,真是看门老头深夜两点未曾睡觉,那他莫非也一夜没睡,或者眯了几个小时?
池边的人站了起来,提起畚箕朝门口走去。
米林深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气,舒展一下双臂,他感到神清气爽。站在这个阳台上,恰好能把花园景色尽收眼底,视野里左边没问题,遗憾的是右边,职工学校的操场伸进来一块,破坏了花园的完整性。一道黑色篱笆墙呈弧形将花园与职工学校隔开,新砌的水泥花棚绿萝攀援,估计这是后来分割的,像一道委屈的国境线,等于承认了职工学校的侵占行为。使米林心里最为不适的还是那尊女神雕像的位置,她像被人遗弃似的冷落在一旁,孤孤单单的,好像与整个格局毫无关系。如果让米林来设计,他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如果是他……他就把她横移几米,放在花园的中央……他的心突然怦地跳了一下,站在阳台上,他的目光所及,那个留给女神雕像的最佳位置,与他前几天进门时的直觉颇为吻合。若是这样,无论你站在哪一个角度观赏,她都是花园风景的中心,树林也好,草坪也好,以及冬青竹林和鱼池,皆具一种众星捧月的势态,而女神举臂挺胸,裙裾被高高扬起,似乎是对这幢建筑物一种无声的奉献。你若是房子的主人,站在阳台上,会有怎样的满足与自豪啊!
米林有点激动。
看门老头又出现了。他提着一把扫帚从甬道那一端慢慢扫过来。扫帚柄很短,老头大热天穿着打过补丁的长裤,裤腿卷起,露出两截扫帚柄一般细的枯腿,那模样令米林感到很滑稽很可笑。
米林退出阳台,回到自己的房间。不知为什么,米林不太愿意让看门老头看见自己。
上午八点,馆长来了。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馆长给米林稍稍介绍一下,便将他和姑娘带到图书馆二楼的一间房间门口。馆长拿出钥匙打开房门,米林惊呆了:满屋堆放的都是建筑设计方面的书。馆长给米林和姑娘简单交代了任务,将这些书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以最快的速度上架。
馆长乐不可支的神情和话语给米林留下深刻印象,他告诉米林,这个图书馆所拥有的建筑学方面的书籍,假如全部整理出来,可以和市图书馆扳一下手腕。
整整一个上午,米林和那女孩就泡在这间屋子里。姑娘长得水灵,也很聪明,经米林稍一点拨,她马上能与米林配合得很好。她喜欢笑,笑起来的模样天真无邪。她管米林叫老师,她说她叫月亮。
中午休息的时候,米林坐在图书馆一楼的柜台边,空荡荡的阅览室只有几个借阅者散落四周。月亮拿着一本书走到米林身边,月亮看不懂英文,她想请教一下老师。
米林坐在椅子上,叉着腿,一副掉进书海无怨无悔的样子。月亮见米林不搭理她,只得推推他的肩膀。米林抬起头,瞥一眼那书的封面,挥挥手说是一个荷兰人写的书,叫《建筑学应用原理》。
见米林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态,月亮咯咯笑了起来。米林抬起眼,困惑地看看自己的胸前,又看看月亮。
月亮很大方地用手指在米林的鼻子上轻轻一抹,手指上显现一块餐巾纸的碎片,湿漉漉的,浸了不少汗水。
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
月亮笑的时候肩膀和手臂抖动得很厉害,那本荷兰人写的书也不安稳,就这样,一张照片翩翩飞落下来。
米林俯身捡起那张照片,因为年代久远,照片已经泛黄,影像特别的模糊。照片上,一个穿西式背带裤的男子站在一辆旧式汽车边上,戴着礼帽面露微笑,阳光温煦地照下来,他的脸被埋在阴影里。他身后不远处的汽车尾部,站着一个矮胖子,眼露凶光,腰部的形状鼓出,一看就知道是身带家伙。
月亮凑过来说,照片上的男人特别像一部香港电影里的男主,后面的矮胖子就像是他的保镖。经月亮这么一演绎,米林也觉得像这么回事,他仔细辨认片刻,觉得后面的矮胖子有点面熟,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米林从月亮手中接过那本书,翻到扉页上,见有一篆体印章,辨认许久,他才看明白,印章上的四个字是:元祥藏书。
月亮告诉米林,他们整理书籍的那个房间里,好多书上都有这样的印章。
米林沉吟良久,忽然向月亮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他问月亮住在图书馆都有哪些人?
月亮回答说老师没来之前,图书馆共有七个人,只有都一敏母女住单位,还有一个就是门房间的看门老头,其他人都不住宿的。
米林于是说,那现在加上你就是八个人了对吧?
月亮点点头。米林这样问月亮,是有一定把握的,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没有大学文凭凭什么进入图书馆?答案只有一个,她一定是有来头的。月亮的回答证实了他的猜测。
月亮说老师你问这干吗呀?
米林笑笑说,随便问问。
图书馆没有食堂,在隔壁的职工学校搭伙。中午吃饭的时候,月亮去一楼更衣室拿碗筷和饭菜票,米林沿着冬青树围起的草坪边缘溜达。他刚欲抬腿跨过冬青树进入草坪,月亮从大楼里飞奔出来,一边大声呼唤老师,一边连连摇手,神情非常紧张。
米林一愣,等月亮快速走近,他狐疑地询问怎么回事。月亮说院里的花花草草全由看门老头看护,看门老头不允许任何人踏入草坪,他很凶的,即便馆长也让他三分。
米林眯起眼睛说明白了。随后他们走出铁门,向左侧的职工学校走去。职工学校的正门也就几十米远,一路走去月亮兴致勃勃,而米林似乎心事重重。
这天晚上,米林手捧一本建筑学方面的书,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一天工作下来非常劳累,加上昨晚的失眠,米林感到困倦之极。不到九点,他便早早脱衣上床。翻了几页书,眼皮耷拉下来,书从手上滑脱,倒头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米林被一种清晰无比的声音所吸引。开始是脚步声,好像有人踮起脚尖从门前走过,接着是长裙曳地的沙沙声,一路拖过去,不久,长裙的沙沙声在某间房间的门口止住。似乎有人开门,之后,又响起一阵绵延不绝的沙沙声。
不一会儿,仿佛是从遥远幽深的地下慢慢升起一阵呻吟,由轻至响,由缓至急,加入碰撞声和衣物的窸窣声,随风席卷而来的喘息声一点点增大,米林听到一个女人发出窒息般的短促叫唤。这以后,便是真刀实枪的肉搏,似乎你要扳倒我,我要扳倒你,大家都使出吃奶的劲儿,伴着起伏的喘息声,好像被刺痛被击中要害的尖厉喊叫。有一阵眼看哪一方要不行了,要败下阵去,可突然柳暗花明,又出现绝望前的回光返照,于是,又一阵急风暴雨般的恶斗,武器也扔了,大概开始用嘴咬啮,听不见响亮的声音,声音像是沉到深海水底。一定是精疲力竭了,谁也奈何不了谁,双方才有被对手击倒的绝望而虚弱的叫唤。不出意外的话,基本是两败俱伤。唯留急促的喘息声,如潮水般一阵阵退去,如交响乐由近至远的结尾……
米林猛地惊醒,满头大汗,他的心胸起伏不定,不知今夕何年,不知是梦还是可触摸的现实。
……
(未完,全文原载《清明》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