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郑阳:远行的父亲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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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阳,原名郑然,做过记者,开过酒吧。有长篇传记文学《辛亥名将·谢汝翼》《白药之父·曲焕章》在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散文集《魅力海口》由云南大学出版社出版。2012年获“滇东文学奖”(诗歌类)。云南省作协会员、云南省玉溪市红塔区作协副主席。

  1

  父亲托着我,走在去黄坪的路上。他要去收拾许韶兵。

  那是五月中旬,天气半阴不晴,却也是热的。爬到明子山的半山腰,路就转到山后。那个又圆又红的太阳就落到这后面,可是我没有看见太阳。父亲说,现在是上午,太阳还在路上,它要走很远的路,才会落下来。

  得到这个答案,我没再说话,掏出一颗糖,剥了含在嘴里。许韶兵是谁?父亲为什么要去收拾他?都跟我没关系,那时我感兴趣的只有两样:糖果和天空,糖果包括硬糖、酥糖和酸酸的维C糖,天空包括太阳、云朵和飞鸟。我再次想起这一节,已是多年以后,我在深圳打工。

  我记得,当时河谷里很静,脚踩在沙土上发出嚓嚓声,鸟儿在坡上的灌木中鸣叫。太阳就在天上,只是一直藏在云里。山峦沿河谷两边伸展,直到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一抹儿白云,像一条带鱼停在山头上,仿佛那里就是天的尽头。我老瞅着那个尽头,后来我看到坡下弯弯的路,有几个背背篼的人走着,像蚂蚁一样小。

  向下走,就是沿着河谷临江的边坡走,时不时看得见一弯江水,山道时宽时窄,有时也高起来,需要爬坡。父亲单手托着我,显示出不同一般的手劲。我坐在父亲的巴掌上,靠着他的臂弯,随他的步履一起一伏,像坐轿子一样。我可以居高临下观察父亲左右的人,看他们的样子和说话的表情,挺好玩。他们隔不了一会儿就给父亲敬上一支烟,同时上火。我父亲一般不带烟,也不带火,因为会有人发烟给他,这种烟当地叫“伸手牌”。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们要去的地方,在那座山下,走在父亲旁边的一个人指着远处说,就是山顶上有个小垭口的那座山。我看见远山层层叠叠,近处的青绿,远一点的墨绿,再远一点的灰蓝,山谷间充盈着淡蓝的雾霭。后来我学习绘画的时候,总试图表现这种层次感。

  那一阵子,香烟的气味不时荡到我脸上,似乎有一股香味,后来的记忆显示,我抽烟的启蒙,就来自这一次去黄坪的路上。有一个时段,我望着父亲的胡子,他的胡子时不时戳着我的额头,弄得我又疼又痒,我就去撩他的胡子。这个印象很快被我忘记,直到我长出第一茬胡子,才想起来。

  我长胡子时已14岁,班上有个女生,我一见她就会莫名地慌张,莫名地心不在焉。这个情况被插班过来的陈芳发现了。当然,她发现我的慌张我也不知道。陈芳在一天下午,同学走光后还赖在教室里做作业,我值日打扫卫生,当我扫到她旁边,她忽然站起来说,这个……送给你。她双手抬着一块手帕,伸到我面前,眼睛却盯着手帕。我觉得手帕没这么重,何必用双手?她白净的脸上透着嫣红,像桃花一样。我说好嘛,接过来往头上擦了擦,放在桌上,朝她一笑,接着扫地。我想,我搬凳子到课桌上,她可能看见我头上的汗水了,可那也不全是累的,是天气热。她说,不用还,是送给你的。我顿时迷惘,迷惘中我随口哦的一声,她就收起课本走了。那是一块橘黄条纹的方格子手帕,挺好看的,既然给我,汗也擦了,我几乎没有多想就揣了起来。当年我被父亲端在手上的时候,就收受过不少东西,我似乎已习惯了接受别人给我东西。

  送我手帕后,陈芳常凑过来跟我和王志说话,我们也不那么生分了,但我想不通 —— 她为啥不送手帕给王志呢?那一阵子,她常带了麻花来分给我们,我们去哪里玩也会叫上她。

  我们,就是初一年级七班的王志、胡海光,后来包括陈芳。王志身体纤瘦,绰号王子;胡海光有点胖,头上有癣,常年剃光头,绰号光头;他们叫我甄老二,沿用我父亲的叫法,没有体现出我的实力,我对此不怎么满意,但绰号已经叫开了,我没法纠正。

  不久,我先后收到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以及隔三差五的麻花,都是陈芳送的。她妈是卖麻花的,在四街即将转弯的地方,支一张桌子和面,旁边的大火炉顶着半锅清油,我们经常从那里过,因为转下去就到了大坝沟,河沟里有螃蟹,时候碰得好的话,会看到小鱼,我们常到河沟里捉青蛙,河沟下面还有水潭,半个篮球场大小,可以游泳。有一次我们尝试换一种方法吃青蛙:陈芳照我的指使,找个借口把她妈弄到屋后,我们乘机过去,王子把洗净的青蛙丢进油锅里,不到两分钟,我用漏勺舀起来,放到光头手里掬起的牛皮纸里,然后回到河沟,躲在茂密的芭蕉芋地里,品尝油炸青蛙,味道果然比煮的更香。那天的记忆深刻,因为光头特地带了点他爹的甘蔗皮酒,导致我们喝晕乎了,躺在芭蕉芋林里说胡话。陈芳一直没走,直到我们清醒。

  2

  父亲托着我,走在去往黄坪的路上。

  周围的山逐渐高起来,我看到一团团模糊的白云,不是很白,天空发蓝,不是很蓝。

  父亲一甩膀子,褪下衬衣,我望见他坚实的胸肌。他光着身子,两条脊肉在前进中左一下右一下地跳动。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是父亲的崇拜者 —— 他的徒弟马中告诉我的。他说当时他走在父亲后面,因为他不敢走在前面,更不敢与父亲并行,他只有跟在后面,所以他看到了父亲宽厚的脊背和跳动的脊肉,他特别羡慕,那是实力的标志。

  当父亲打完这一架回来,马中就拜父亲为师了。他买了一条云烟,两瓶白玫瑰酒,作为拜师礼。父亲毫不客气地笑纳了,并在当晚抽着云烟,享用了二两,还用筷头蘸了点给我尝。当时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香味,但玫瑰的香味从此载入我的记忆。

  几年后,我在我家墙后的土坡上发现一株花,它翘在一蓬乱枝中,红得很暗,像母亲背我用的背衫上的金绒。花瓣微开,我隐约嗅到一些香味,似曾相识。我扯着枝条把花拉过来,闻是闻到了,手被刺蛰了一下,很快肿起一个小包,我以为它这样就把种子种到我手上了,我的手指以后就会开出花来,我抬着手指慌忙跑去找母亲,她用嘴咂了一下我的手指,哄我说,不会了不会了,这是玫瑰,你采它的花,它就会刺你。

  直到我上初中的某一天,这遥远的玫瑰芳香才从记忆中跳出来,与父亲以前给我尝的酒味汇合,促使我到供销社去询问,还真有,我于是用压岁钱亲自买了一瓶白玫瑰酒。说亲自,是因为之前我喝的都是父亲的酒。那天我与同学分享了半瓶,结果晕了。在还没完全晕的时候,我坐在学校操场背后的大杉树下想,玫瑰与酒是怎么混到一起的?想不通,感到很复杂。

  由于父亲的缘故,上学以来我经常受到同学的尊敬,他们会把珍贵的糖果分给我,买炸洋芋、酸萝卜都有我的一份;在家里,客人看到我,如果没带适合我的东西,不用担心,他们会想法去买,这时我父亲通常会客气一下,但并不阻拦;这种情况持续到我上三年级。

  三年级第一学期,我一天连毁三物,班主任忍无可忍,对我吼道,马上写检查,晚自习交上来,再把你家爹叫来。

  下午太阳正辣的时候,父亲蹙到教室门口,我跟着班主任出来,父亲提着个推刨,宽松的淡黄衬衣,没扣纽扣,露着带腹肌的肚皮;夏天街子上的男人都这么穿,还把裤脚卷得老高。父亲把推刨立在墙边,微笑着朝老师点点头,叫了声马老师。马老师也微笑着点点头,转头看着我,垮下脸来,咂了一下嘴说,你家这个娃儿啊,聪是聪明,就是一天乱毬跳(我知道他是故意夸我,我其实不怎么聪明,数学经常不及格),然后凑近父亲压低声音说,一天就干坏三样东西,早上课间,学校写通知的小黑板,着他一把飞刀甩过去,一下就裂开了,唉,主要是那块板子也不行(这个说法也倒客观)。老师摸了一下鼻子,一摆手,没接我父亲递给他的烟,又说,上午打饭的时候,又把食堂舀汤的瓢摔成两瓣(我不是故意的,是没拿稳),还……拿了两个包子(他没说偷,其实是我跟胡海光一起偷的),他正要继续说我们打闹时被我踩坏的撮箕,父亲忽然身子一歪,提起右腿,这是一个踢腿的预备动作,把老师吓了一跳,急忙一闪,其实他是要踢我,他真就踢了,我的屁股上挨了一脚,他是做给老师看的,踢到我屁股上已收了许多劲;我顺着他的腿势,跳到旁边。让马老师操心了,父亲说,等我回去好好收拾他。马老师一脸苦相说,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不好办。有几句我没听见。对对对,父亲一连说了三个对,跟老师拱拱手,然后朝我点了点指头,就提起推刨走了。他拱手我最熟悉,每次干架前他都跟对手拱拱手,然后拉开架势发招,没想他跟老师也这样干,我觉得他不该拱手,应该跟老师握手。说实话,马老师待我不薄,好些我弄出来的情况都被他兜着。

  3

  父亲走在去往黄坪的路上,步履矫健。

  太阳在云团里时隐时现,我看见有汗珠在父亲的耳边,我摸了一下,放在嘴里,是咸的。我记得,他的上衣担在马中肩上,水壶由另一个人提着。来到一条小溪边,他们撩水洗脸,父亲问我给要撒尿?我说不,他就接过水壶喂我喝,自己灌几口,接过递来的湿毛巾擦擦脖子,继续走。我喝了水,又剥了一颗糖含着,那是给父亲敬烟的人给我的。我肚子前的荷包,原本只有我的小手大,但临行前,父亲已叫母亲连夜把我的荷包扩大了,与我的肚子一样宽。那一阵子往往不用我伸手接,他们直接就拉开荷包,把糖块装进去。

  父亲左手托着我,右手夹着烟,从江城县城井田镇走到黄坪乡。这一趟父亲是去打架的,这个我已经知道,但不知为什么打。后来好几次打架,他都把我托在手上一路走去,到了那里就把我放在旁边,那里通常会有一个土坡或者大石头,与他同去的某个人,会始终站在我旁边,我见证了他的好几次有名的打架。

  父亲托着我,走在去往黄坪的路上,三十多里路,他就没换过手。这样的手劲已使同行的人完全拜服,并对即将开始的那一架充满信心。

  我五岁的时候,父亲就没带我去打架了,他让我学写字。好多时候,我并没有写字,是在乱画。我七岁上一年级,到第二学期的某一天,父亲很正经地跟我说,在小地方,一个人得有点名气,要不然有些人就会给你找茬,想把你踩扁。那时是九月,江城像个蒸笼,男人大都光着身子,趿着拖鞋,他坐在一把竹椅子上,跷着二郎腿,裤脚撸得老高,下巴上有一条新的擦痕,上午的阳光正好落在他的脚前面。我站在阳光下,太阳像是从我家瓦檐上照下来的,我手里拿着刚领到的课本,我很喜欢封面,是彩色的。我老老实实地听他说,因为他说完后就会给我钱,我对名气不感兴趣,只想得到一块钱,五角也行。

  隔天,我才听旁人说,父亲跟三个街霸干架,没打赢。那是街面上最厉害的角色,号称三剑客,他们通常一起出手。据说,与三剑客齐名的就是彭发勇和父亲。其实彭发勇只是先弄出名声来,资历比父亲深,但凡遇事打架,他率领的是两条街面上的半大娃儿,一窝啰出来,声势比较大,其实功夫比不上父亲;至于三剑客,各自都有些手艺,如果单打独斗,就很难干过父亲。正是这样的说法流传开来,有些人就挑拨三剑客,所以他们才来约战父亲。那天父亲没打赢,但也没失面子,毕竟对方是三个,而且是其中一人抱住父亲的双腿才打赢的。事后他们说,甄老大这个杂种,臂力和腿功是可以的。这其实是一种肯定。井田镇江湖上的人,南拳北腿的套路都是练过一下的,但大多靠力气吃饭,功夫并不行。

  父亲在江城的名气,最初来自多年前的一次单挑。那时我正在母亲的肚子里,没能参观。

  那次著名的单挑,起源于母亲老家的兄弟与邻村的人争执,我这个舅舅给田地开沟接水,不料那家伙半夜把水给堵到了另一边,这就干起来了。母亲跟我说,当时对方请了彭发勇,我家这边自然是父亲出面,这样两家的纠纷,就变成了父亲与彭发勇的对决。多年后,马中跟我补充了细节,他说,师父与彭发勇打到中场,忽然被彭一梭镖扎在大腿上。那家伙练的是南拳,又擅使梭镖;父亲热衷于北腿,勤习甘凤池七十二擒拿法。

  当时的情况是,父亲中了一镖,向后跳开,却忽然发力猛跑两步,腾身而起,看似要用二起脚,哪知上身却骤然下坠,像是没力了,接着一脚直扫对方颈部,变成了旋风腿。为了这个骤然的转折,父亲的头和肩几乎擦到地面。马中当时也不在场,他拜师是在两年后,他是听另一个人说的,另一个人不惜摔疼身体,给他反复模拟那个经典动作,讲述当时的对战过程。马中后来跟我多次说到这一场架,就像他亲眼所见一样,他说,师父这是以损失身体上部的平衡,换取转体摆腿横扫对手的力量。这是父亲的独创,马中一直在练习这个动作,但始终没能达到预期效果。这个堪称完美的动作,直叫围观的人齐声喝彩。彭发勇挨了这一脚才明白,他与父亲根本不在一个级别。

  马中说,当年的井田镇其实已三分天下,另外两派是三五成群,师父是自成一家。在马中的描述中,我想象着父亲当年的英姿,自小学五年级,我就期望着能早日见到父亲。

  4

  我五岁前那几年,父亲经常把我托在手上,几乎踏遍了江城县的三河四乡。

  好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当年他把我托在手上,是想让人知道,他是有家室的,并用我来藐视对方 —— 去打架,手上还端着个小娃儿,首先在精神上就打倒了对方,还没有出招,对手已经输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被父亲薅来薅去,右拳一挑,其实是虚晃一招,接着倏地一蹲,反身一个扫腿,就把对方放翻在地。也就是说,我很早就被父亲熟练地运用在多次单挑之中,并且每次都没人敢动我一个指头,我前面两米见方,几乎没人靠近,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是父亲的气场。

  父亲没打架之前,总想干点什么,可是江城太小。通常说的江城县,是指县城所在的井田镇,处于金沙江的边岸上,海拔不到一千米,就在一个斜坡上,斜坡下到江边升起两座巨大的山体,交错着拦在东面,仿佛是担心斜坡上的县城会滑到江里去;沿斜坡向西一直往上走,就到了大梁子山顶,海拔三千四百多米,从山上往下看,四围有山,县城真就像在一口井里。井田镇的四条街也呈井字型,电影院差不多就在“井”的中间,和工农广场相对,小茶室紧挨在电影院墙外,那里是江城人最爱去的地方,相当于文化中心,父亲常在那一带晃,后来我也常去。父亲在街上晃,必经电影院,看看放什么电影,遇到朋友,就凑在一处抽烟吹壳子,有时还弄点酒喝一杯。八十年代的县城,没几处可玩的,新电影好久才会有一部,还经常买不到票,打架就成了一个有趣的玩场,父亲一听说有架可打,便会鼻翼贲张,双目炯炯。

  爷爷教训他,他就溜街子,跑出去抽烟。县城格局小,街也就窄,过了四街的小廊桥,从那头绕上去是一中,围墙外全是庄稼地,坡下一大片芭蕉芋,算是县城北边的尽头了。

  这天,父亲又溜出去,在一家猪圈旁边撒了泡尿,抽起一支烟,看着开了红花的半人高的芭蕉芋。他是想到河沟那边拔一棵小竹子来做笛子,抽了半支烟,又打算改天去,却听见有些叫声从坡下的大坝沟传来。后来马中跟我复述,他说我父亲就是那样跟他说的:老子听见叫声后,就分开芭蕉芋,走到坡边一看,就见有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在下面沟边跑,拖着一长条头帕,一看就是彝族,她踩滑了,爬起来又跑,有个男人在追,后面还有个男人。河沟这边是芭蕉芋,对边坡上有一片小竹林,沟里水不大,平常很少有人来这里。坡地的土松,扒着芭蕉芋,一步就可以滑出去一米多,老子几大步就窜到坡下,停住不动,就听见那两人说,可能是猪。透过芭蕉芋叶子的缝隙,我看见那女人已被逮住,正被往芭蕉芋地里拖。老子猫腰挪过去,抠起一坨土甩到他们前面,打到芭蕉芋叶子上,他们张望的当口,老子两步跳过去,一脚踹开一个,再扭翻另一个……

  马中说,师父见那两人面生,就说,哪点来的,回哪点去。那两人却掏出匕首,围过来。师父就说,不要玩刀,给认得老子玩刀的水平?话音未落,师父伸手便掐住这个的内关一扯,刀就掉了,那个刺来的刀,正好扎到这家伙的手臂,师父反手一拳打在他下巴上,迅速砍出一掌,刀又掉了,师父一跨马步,将其顶到一边,再把手上这家伙的臂弯一扭,这才说,老子玩刀的水平,就是从来不带刀。

  多年后,我与父亲去到深圳,他告诉我,虽然习武多年,经常打架,但通常是互相不屑,较量一下,都没下过狠手,那次是不遗余力。

  马中说,这天师父与那两人打倒了一片芭蕉芋,后来连发两腿,两个杂种被踢到沟下,从那头跑了。

  我说,后来呢?

  师父发现那女的模样好看,哈哈,马中挠挠头笑着说,等她包好头帕,就带她回街上,后来嘛……等以后再跟你摆,反正那两人几天后在下河湾抢劫被抓住,说是流窜犯,当时他们在沟边商量到哪里偷东西;那女人是江对面过来玩的,第一次到江城,她亲哥和堂哥见了饭店门口大锅里炖着的卤猪脚,就不想走了。那是陈二胖子的手艺,半个街子都闻得见,他们就在饭店里喝酒,她自己逛街,想买绒线,按人家指的方向去却没寻着,到了街尾,见那头是一片芭蕉芋,过去解手,就遇到了那两人。

  这事之后,你爷爷发了支烟给师父,等于允许他抽烟了,那时师父还是青头小伙,我也是那次之后才知道他的。

  听马中摆这一段,我接连抽了两支烟。我抽烟也是父亲熏陶的。

  5

  父亲带着一伙人,走在去黄坪的路上。

  太阳穿出云层,河谷的热风不时蹭到脸上,他们说着闲话,渐渐走到江边。江面平缓,像一匹青布,两岸青山高耸,后来回忆时觉着风光很好,因为当时我还不会欣赏,我只是不时闻到烟味。我的头位于父亲腮边,他左边脸上有一根毛,我经常会去摸。他们玩笑说,那是虎须,只有我可以随便摸。

  到了那里,先去我那点休息一哈,许韶兵肯定也约了人。说话的是黄坪小学陈老师的朋友。陈老师正在追刚分到粮管所的小张,许韶兵也看上了,在他们的一次约会中,许韶兵将陈老师打了一顿,还放言威胁,陈老师就找熟人通过马中来请父亲出面。

  父亲此行,是去替陈老师主持公道,也就是把许韶兵打一顿。父亲平常除了打架,也做些木工活,因为爷爷是木匠,有家传。在我的记忆中,爷爷的白发像稻草一样凌乱,他常常挎着粗细两把锯子,背着装了推刨、墨线盒、钉锤的布袋子去外面做木活,每次出门都会回过身来瞟一眼屋檐。他的背有些驼,有次他去县城附近的乡下做活,我悄悄跟着他走到四街尾,看他走过大坝沟上的小廊桥,慢慢消失在芭蕉芋那头,我老觉得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一般短则三天,长则一星期,他又回来了。

  爷爷年事已高,接了活就指点父亲做,有时父亲会被人叫去食品厂或者基建队帮忙,干上一阵子。没有活计时,他就闲游浪荡。当然,他还喜欢吹笛子,吹得还可以,每一次他的笛声响起,我就会想起高山和云朵。

  酒给准备好了?我听见有人问。有人答应说,这个你放心。

  父亲听见了,但假装没听见,他继续说,去年跟孙昌平那一架,我已经是让他了。多年后我问马中,他说,孙昌平干跳干跳的,经常欺负与父亲认识的一个朋友的兄弟,所以父亲就去收拾他。当时观战的人不少,孙体格宽大,比父亲高出一头,手劲过人,但经不起父亲折腾,父亲收了一些力,没有把他打倒在地,算是给他面子。我当时也在场,不知是谁给我一个哨子玩,我就一下下吹,像是给他们当裁判,但我只记得哨子,其他的已没有印象。

  父亲把我带去打架,母亲非常反对,她说,要是伤着他,老子要你的命。这句话我一直记得。

  不是父亲对我不上心,他是故意的。其实仅仅为我取名,就让他十分谨慎,生怕取不好给我将来带来不利影响,结果反倒弄得他不知该怎么取了,这就导致我到三岁都还没有名字。父亲管我叫甄老二,母亲疑惑,父亲玩笑说,他就是老大嘛,我自然是老二了。其实这是父亲的秘密,我后来才知道他为什么把我称为甄老二。

  父亲出生时,体重七斤半,在当时这个体重是少有的,民间的说法是,这种体重的娃儿长大后,与被称为“头大耳朵肥,不当官就要做贼”的人不相上下。冲着这一点,父亲认为他的儿子断不会那么不经风吹雨打,所以他仍然把我带去观战,虽然我基本不看。他说,没人敢动我一根汗毛,即便他被打倒在地。事实正是这样,尽管他有两次失败的记录。

  过了好多年,我无意间看了一部叫《花椒之味》的电影,郑秀文饰演的夏如树和她的两个妹妹对钟镇涛饰演的他们的父亲,其实是缺乏了解的,而在人逝之后,通过回忆和旁人的补充,才又找到那种本该有的熟悉和亲切。我因此发觉十岁前对父亲的印象,包括他打架的情景,都是混沌的,除了他脸上那根虎须,只剩下一些飘忽的动作。

  6

  父亲进去前放言,等他出来,还要收拾彭发勇。

  从那时起,父亲就变成了挂在卧房墙上的一张照片,那是他与母亲在昆明圆通山公园游玩时照的。据说父亲就关在昆明附近。从江城到昆明有点远,一年后母亲去过一次,回来说,父亲不让我们再去看他。那次我本来是要去的,但正值期末考试,没请到假。

  我时常在放学的路上想起父亲,虽然他已不在县城,但他的影响还在,在江城没人敢动我。不过被父亲打过的人的儿子们,有些想来出口气,时不时在半道上拦住我,有两个我还真对付不了,全得马中出面,他们才不敢再来。

  那时城里新开了两家录像室,放的大多是武功片,场场爆满。马中常带我去看,他坐下后,眼睛就没离开过屏幕。受武功片的影响,和我差不多大的,开始组建新的帮派:阿西团,来自《阿西门的街》,四大金刚、青龙帮,我不知出自哪部电影,但名号都喊起来了,有模有样的。

  像父亲一样,我没有加入任何帮派,那时我正在学画画,但我与几个帮派的人多少有些面熟,都是街面上的人,他们听说过父亲,遇到我常常先发烟给我。这就使我更加怀念父亲了。

  父亲被逮捕那天,我不在场,我在上课。当时父亲已得知风声,母亲和马中都不知道他是如何提前认得的。马中告诉我,父亲离家时只带了一个帆布袋,里面有四颗三七,一百二十块钱,五个熟鸡蛋……

  也就是说,他本来是可以逃走的?

  对,只要一过江,到了大凉山那边,以师父的能耐不可能再被逮着,又不是现在样样都要实名制。马中对此非常肯定。

  于是我看见当年的父亲,径直走到四街尾,过了廊桥,下到大坝沟,穿过茂密的芭蕉芋,向西走五六里路,就到了金沙江边。那时江水不急,与对岸只有十五米左右,以他的水性,即便是涨水期也不在话下,也就是说从家门出去,父亲顶多半小时就可以溜到江边。

  可是,马中说,师父又回来了。

  他回来干什么?

  他忘了一个东西。

  我感到诧异。马中指指我的脖子,我拉出脖上挂着的那块玉佩,大拇指大小,像一颗扁豆,非常光滑。

  师父返回来,没有回家,马中说,他来找我,但他没料到,公安在他前脚离家,后脚就跟来了,街上遇到彭发勇那个杂种,他说八成在我这点,这就撵到了我家。师父把这块玉佩递给我,叫我拿去给你戴上,他出去才放心。话还没说完,警察已堵到门口,七八个人,前后堵住去路,连我也被带去问话。

  我知道父亲是因为打人被捕的,但不了解细节。马中告诉我,那一年下河乡,有家姑娘被人强奸了,报案后证据不足,那家人恨得牙痒却没办法。后来有一天,你那个班主任马老师来找师父,说那姑娘算起来是他表妹,请他出面料理一哈。马老师对你不错,所以师父一下就答应了。那天师父把那个杂种堵在村外的田头,打了几个扑趴。村里有几个半大娃儿跟着看热闹。师父本来是想教训教训他,叫他赔点钱私了,但得先把他打怕。

  那家伙仓皇逃跑,你知道的,山坡上的田地,路就是田埂,还有些坑凹,偏偏那旁边有一块牛头大的石头,那家伙一脚踩滑,倒下去后脑壳磕在石头上,呜呼了。师父本是替人出气,但他义气,咬定是那家伙弹烟头在身上,所以打起来,但没下狠手。那几个娃儿也证明,是他自己踩滑磕在石头上的。

  爷爷说,我早就说过,迟早有一天他要进去。爷爷对我格外好,他总是把猪腿肉最好的部分留给我,爷爷不许我学他,所以我学了画画。爷爷看过我的画,时不时给我点钱买铅笔和水彩。那时母亲成天到食品加厂做糕点,江城比较有名的桃片糕、蛋清饼、芙蓉糕,一部分就出自母亲之手。她最担心我,但马中说,他会照应的,这让母亲省了许多心。马中的确一直在照应我,他认为师父不在家,这就是他的分内之事,家里需要锯柴禾、到粮食局买粮,他常常提前就来了,弄得我舅舅都有点不好意思。

  马中不说,我还真不知内情。我们抽着烟,在江城客运站候车室的后面,靠墙坐下,看着前面庞大的明子山,等车。

  这年是1995年,我已初中毕业,父亲仍在远方。他本来已出狱,回来那天,我还在学校,参加毕业典礼,我回家时母亲告诉我,他跟着人到西藏去修路了。我当时有点失望,没想通他怎么急着走?父亲在西藏是怎么修路的?我一点不知道,我只知道山高水远,他一去好几年,对我来说,与他在狱中没有两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时有信寄来,还有汇款。

  马中约我去江那边玩,母亲是放心的。其实此行是父亲写信给马中,要他去江那边找一个人。

  7

  我们坐上一辆客车。路上马中告诉我,师父出狱前,师母给他写过信,说是你爷爷为了多挣点钱,连咳带喘的还出去做木活,她又拦不住。师父在狱中干着急,想起之前认得的一个包工头,出狱时间跟他前后两天,师父就去求那人,在狱中就说定了,所以一出来回家见见你爷爷和师母,就赶车去跟那人汇合,去了西藏。

  一个多小时后,车到江边半坡上停下,只能到那里,我们步行到江边,乘小木船过江后,没赶上那边一天一班的客车,只得步行,有二十多里山路,傍晚走到了四川雷波县城,随便找个旅店住下,又摸出去买一块卤牛肉,切好用牛皮纸包了,回旅馆喝酒。我们再次谈到井田镇上几个帮派打架的事,我说,我爸当年如果逃走的话,给是走这股路?是走明子山那边,从山后的溪洛渡过江,马中说,从这边到雷波路好走,但要绕,有点远。

  第二天,我们按地址去寻一个叫拉玛阿吉的人。街上,我见几个彝胞披着小毡衣,靠墙坐在饭店外面,一手抓着猪蹄,传着酒瓶喝酒。传说中,彝胞脾气大,马中提醒我,不要与他们对视,以免引起误会。

  在一条背街上,我们终于找对了地方,那砖房有点旧,但牢实,以前可能是什么单位。马中说他先跟她说几句话,我再过来;于是我就在那头抽烟,看着街上披原色羊毛毡衣的人,与穿牛仔裤的走在一处。

  那女人回屋时,马中朝我招招手,我过去,那女人又出来了。她的身材苗条,与我母亲年纪差不多,披着染成蓝黑色的短羊毛毡衣,下摆一转全是同样颜色的流苏,一双黑色小筒靴,衬着短毡衣,流露出一种特异气质。在此之前,我真没见过这种搭配的穿着。她递给马中一个信封。马中说我是甄建军的儿子。她微笑着看了看我。她的眼眉有些暗,显示出不同于汉人的眉线,眼睛很亮,眼瞳里像有一盏灯。我们随后告辞,在街上逛了一转,就坐车到江边,原路返回。

  当时马中说,拉玛阿吉是他与师父的熟人,直到五年后我与陈芳结婚不久,马中才在一次喝酒时告诉我,拉玛阿吉就是师父当年从两个流窜犯手里救下的姑娘,离开江城时,留了个地址,叫他得空去玩,不久他真的过江去雷波了,找到拉玛阿吉,人家把他带到山上。彝人好客,他又是恩人,自然热情招待,烧起篝火,喝高了,过天回到雷波山城旅社,两人一冲动就上床了。

  可能拉玛阿吉也想跟他好吧,马中说,师父回来后,你爷爷催他结婚,想用结婚拴住他,省得他成天到处溜达跟人打架,哪晓得结婚一个月左右吧,拉玛阿吉带信来给他,说是怀上了,把他弄蒙了,也没其他法子,只好买了些红糖和天麻寄过去。当时师父跟我说,糟了,惹着老彝胞了,但不知为啥,拉玛阿吉没来找他。

  我吃惊不小,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告诉母亲,但是马中随后说的话使我放弃了这个想法。他说,师父也不是故意的,那时他跟师母刚认识,会不会结婚还不确定呢。

  那天你们……我想问,他与拉玛阿吉交换的东西是什么?

  马中说,那时师父很想知道她和孩子的情况,叫我带你一起去见见。当时我按师父的意思,把报纸包着的一千块钱给她,那是我帮师父借来的。她不要,我说这是师父拿给孩子买衣服用的,推让了一番,她才收下。

  马中随后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相片,一个是拉玛阿吉,另一个是个小姑娘。马中指着说那姑娘说,这个是你的那个姐,比你大半岁左右,说罢笑看着我。我看着我那个姐,有种陌生的亲切。我第一次感到,父亲像录像里那些人物,有复杂的经历。到了第二天,我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我唤着甄老二。

  8

  父亲托着我,走在去黄坪的路上,他穿着一条大裆裤,草绿色的,裤缝上有一条红线,是刚刚退役的公安装,在当时的井田镇非常时髦,再配上一条打满银白色铆钉带铜虎头的大皮带,用现在的话说就是 —— 酷。一路都是沙石路,可以行车,但基本没有车,偶尔会来一辆手扶拖拉机。两边坡几乎都种着甘蔗,还没有成熟。

  转个弯,有条大河沟,过了河沟爬上坡,那边是一块平坝,临着江岸,那就是黄坪乡。

  我再次想起这件事时,已上四年级了,我问马中当时的情况,他一听这个事,两眼放光。他说,那天我们刚到河沟里,坡上就冒出一伙子人,十几个,来势汹汹,当头的瘦高个就是许韶兵,马中说,师父步子都没停一下,直接端着我就迎上去了。

  这我有印象,只是当时什么也没看清,感觉转来转去,眼睛都转花了。

  师父那天拿捏得太巴适了,马中说,他一看那伙子人,就知道是想在阵势上吓住我们,所以二话没说,上去就干,还先发招。

  马中的描述,如在眼前。

  那些人没想到我父亲手上端着我,竟然一上去就开干,没有抢到先机,倒在气势上输了三分。父亲单手发招,盯住许韶兵,那些人不敢乱打,怕打到我。两人过了几招,父亲一个转身,把我交到马中手上,那些人见我不在他手上,立即涌上来,嘭嘭嘭,父亲肩背上挨了几下,却像没事一样。

  师父是练过排打功的,那几下,简直就是替他热身,师父回过身来,两下搪开棍棒,下手干净利落,一揣一个准,棍棒脱手,那几个就有点虚了,却仍然硬上。马中说,师父是练家,他们虽然人多,哪经得住他拿捏?左右腾挪,二起脚、反腿、扫堂,立时撂翻几个,直取许韶兵,不过三招将他扭翻在地,掐住琵琶骨。许韶兵疼得大叫,狗日的,你给老子记倒。

  这时,彭发勇从坡上冲下来了,马中说,他与师父干起来,旁人插不上手,彭的梭镖这回不管用了,两次发出,都被师父抓在手里,近身拼拳脚,他又扛不住师父,很快水落石出,然后开始理论陈老师的事情。

  黄坪一战,马中见识到父亲的拳脚功夫。他说,十几个人,师父一个人卡在前面,我们根本不用动手,他真像是书上说的,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这之后,父亲的功夫高于彭发勇的消息很快传开,那么,之前两人打成平手就成了悬疑,并在众人七嘴八舌中逐渐明朗 —— 是父亲让着彭发勇。

  这一趟回来,马中就拜父亲为师了。父亲叫他每早八点半到花椒湾水塘边,先教他扎马步,又找一棵壮实的树,作为练铁臂功的靶子,练一段时间,强度加大,须擦父亲泡的药酒。

  父亲所用器物,皆就地取材,树干上裹一只麻布口袋练铁臂功,两块十多斤重的棱石,用来练手指的抓力和上臂肌肉。那一阵子,父亲把马中狠狠操练了一番。父亲说,三天不练手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大约半年吧,马中明显有了不一样的形体和精气神,连我都感觉到了。按父亲的说法,他已经可以迎战了。那之后,他再要父亲教他,父亲却不教了,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一年后,他来向父亲请教,怎么提高?父亲没说话,走到他侧后,突然拧拳朝他的头部袭来,他立刻避让,两人过了十来招,父亲将他撂倒在地,这才说,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你现在差的是气,气没定住,身子就不稳,而气随意动,须练意。

  黄坪一战两个月后陈老师终于把女朋友调到了县城,许韶兵恼羞成怒,迁怒于父亲。不久,我家猪圈着火了,父亲料定是许韶兵干的,找人没找到,报案后不了了之,主要是猪圈太小,也只烧掉一角。

  父亲下狱后,马中时不时带我去吃东西。那年月没几个人有钱,吃的东西大多是偷的,苞谷熟了偷苞谷,洋芋熟了偷洋芋,瞧着哪家不顺眼,就偷他家的鸡。我不知马中平常在干啥,有东西吃他才会来叫我。

  我知道的情况是,父亲不在,马中自然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井田镇江湖上的一个人物。马中并非想取代父亲,是迫不得已。父亲走后不到一周,三街上的彭发勇就给马中下了战书。彭是父亲的对头,平常井水不犯河水,父亲被判刑后,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彭想调整一下他在县城里的地位,首先就是要打倒马中。马中有些担心,但这种事情面子事大,硬着头皮也要上。彭发勇擅使梭镖,梭镖连着一串链子,打着打着这个杂种会借着转身从袖子或者裤兜里甩出,对手一不小心就会中招。在体格上,马中也不如彭壮实,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对抗,马中做了充分准备。我帮他准备了一条单车的链条。

  那天,两人打得汗水都浸湿了背心,彭挨了几拳重击,马中着了一记梭镖,手臂被刺出了血,但最后他用车链子勒住了彭,彭动不了,他也松不得手,算是打了个平手。围观的人有二十好几,那时的风气还算正,讲江湖义气,输了就认,不服气也不会乱干。

  9

  父亲托着我走在去黄坪的路上,被我画成一幅水彩 —— 山坡上有一所房屋,母亲在屋前的院子里喂鸡,父亲臂弯里抱着一个孩子,走在距房屋不远的茅路上,茅路沿着山脊弯弯曲曲,远处山峦层叠,山谷里有一条河,太阳在山头上。

  三年级寒假时,马中跟我讲了父亲与别人的好几次对决,所以我就画了这幅水彩。我还根据马中与彭发勇打架的姿势,给他画了三幅素描,绑腿、护臂,戴披风。马中很喜欢,说自己前世行走江湖,可能就是这身行头。

  我学画画是比较上心的。父亲入狱后,我又用照片画过他的头像,还回忆他打架的一些动作,给他配了一套录像里那些人物的打扮,布钮子对襟衫,剪刀口布鞋,一组五张图,给父亲寄去。初二时,我忽然对水彩不屑,偏爱油画,但油画的开销我吃不住。爷爷不时会给我点钱,母亲所挣不多,对我的爱好不解,除了学杂费,我很难再弄到一块钱。舅舅和母亲的意见一致。马中支持我,但他也无生财之道。我陷入了苦闷之中。

  放暑假不两天,马中忽然跑来,带我去下河湾,那里新建了个罐头厂,做笋子、樱桃罐头。我们去削笋子,工具自备,我就用父亲的剃胡刀,马中弄来两副手套,这就开干,一筐一筐的毛竹笋领出来,削出一斤竹笋两角钱。一开始手上身上不时会被笋壳上的毛毛弄得刺痒,后来顺手了。父亲的剃胡刀削毛竹笋简直是绝配。一连干了一个半月,我领到一百多块钱,高兴得不得了。更让我高兴的是,马中托人到昭通买来了我梦寐以求的画架、油画原料和画笔。

  我的油画练习,在我家猪圈上面的柴房里展开。

  父亲入狱后,猪只养了一头,猪圈上面其实是半层楼,站起来头就差不多顶着瓦楞了。我写信告诉父亲,他说,用心画,不消来看我,告诉你妈,我这点都好,放心。

  我是真的用心了,还拿去给初中的美术老师看,他很意外地说,你画得还不错,但要提高的话,必须画人体。他的眼睛露出一些光芒,反正我感觉他似乎激动了一下,他放下我的习作,推推眼镜,然后撩开布帘钻进里间卧室,不一会儿拿着一本没有封面的书出来,叫我拿去看看。

  我从书上了解到,早在1920年美术大师刘海粟就在上海率先使用女性模特进行写生,开了女人体绘画的风气之先,但遭到许多阻力。王志和胡海光已被我画过多次,我非常想效法刘大师画一下女的,脱掉衣服的那种。艺术的光辉如太阳高悬在我的头顶,但我高中的美术老师说,先不要考虑这个,你还是先画花草吧。

  画女人体,对我来说显然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难题,但我贼心不死。

  有一天,我把这个困惑跟陈芳说了。她就说,我给你当模特,我说不行,是要脱掉衣服的那种。她就不说话了。过了好几天,她来找我,说可以悄悄脱了给我画,但不能把她的脸画成她,我说要得,并约好在第二天。一开始我没想到她脱掉衣服会对我有多大影响,因为我们已经很熟悉了,何况我是从美术的角度,我只是想尝试绘画女人体,没想其他,甚至有几个瞬间,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都从遥远的地方闪身出来,像明亮的星辰,透过云层发出璀璨的光芒,高悬于我的头顶之上。大师的光辉,使我感到自己在上升。

  约好的是一点半,那时母亲已去食品厂做活,我到猪圈楼上夹好画纸,那是马中叫人从昭通买来的大画纸,与大挂历差不多。等到下午三点,我想她是不敢来了。我点起一支烟,看着画板。面条厂的后墙,对着我家猪圈,擀面的机器又开始转动了,熟悉的节奏,像那天中午漫不经心的等待。

  10

  父亲托着我,走在去黄坪的路上。这记忆已成为我的一部分,有时我总感觉自己还飘忽在那条路上,甚至好几次出现在梦中。

  修路的活计常年在外,父亲想找点别的事干干。千禧年这年,他从西藏回来了,马中不知从哪里搞来一辆轿车,出城30里把客车拦下,接父亲回来。客车里有不少本地人,大多认得马中,这一出给父亲弄得很有面子,他回来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父亲一旦回来,是要跟彭发勇干架的,这个事情还有人记得。当他出现在眼前,我一时没认出来。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对父亲的认知,大多是通过马中的描述。我看到他,他看到我,都感到生疏。见我抱着个小孩儿,他问,哪家娃儿?

  马中说,这是你孙子。

  结婚那哈想写信告诉你的,我说,但我们都想等你回来有个惊喜。

  父亲瞅着孩子问,是哪家姑娘?

  我说,陈二胖子家二姑娘。

  陈二胖子?父亲愣了一下,在屋里到处看了看,对我说,你这个杂种啊,老子一回来就得下一回小。我跟马中都不明白他说些啥。父亲说,先整点东西,喝点。

  都已准备好了,在我的小店里,马中笑着说,师母说下班就过来,其他人也差不多来了。他说的其他人,就是父亲出面帮过的黄坪小学的陈老师、我的班主任马老师及其下河乡的表亲等等。

  出来到街上,父亲望望周围说,胡汉三又回来了。我跟马中就笑。

  马中的饭店就在二街上,他这些年先是开一个小卖部,接着跑短途运输,赚了点钱,这饭店已开了一年多。

  我知道父亲去修路挣钱是为了这个家,但坐下的那一刻我才明白,父亲进班房不是因为把人打废了,是因为我,因为马老师对我不错,人家求到跟前,他还人情才干了那一架。明白这个,我便心生愧疚,觉得对不住父亲。

  父亲抱着孙儿,笑得很,但我怎么看他,都觉得陌生。他笑得眉毛胡子都是弯的,嘴里却不住地说,陈二胖子啊陈二胖子。

  其实父亲老早就给我找了个老婆,当然那时我不知道老婆是啥。有一次他打赢后,刚好有人结婚,他带我去做客,我被放在一把有靠背的竹椅子上,在席面上占有一席之地,其他小孩都没这个待遇,他们只能坐在父母的膝头,或者站在父母的胯中。当时他们把那个小女孩弄到我面前,我就从荷包里抓了一把糖给她,当然我的一把也就两颗,也可能是三颗,我记不清了。大人们见我这样,顿时欢呼起来,玩笑说,这就算下聘礼了。十多年后,这个女孩子已经亭亭玉立,在我初中毕业浪荡街头的时候,她正乖乖地挎着书包,每天从三街的巷子里出来,笔直地走过二街,见了我,就低着头,搞得我好长一段时间都弄不清她长什么样。有一次便专门约了除陈芳外的“我们”一起去学校外堵住她,这回我看见了她的真面目,我觉得她除了身材匀称,长得一点也不如我意,脸盘子还不如陈芳中看。

  那时,我初中时喜欢的那个女生已举家迁移了,不知去了哪里。陈芳是中途插到我们班的,她一来大约就喜欢上我了,我不知道,她平常总凑过来跟我和王志说话,互相传抄作业,她还经常把麻花拿来分给我们,当然我们弄到什么吃的也会叫上她。

  说话间,马中端来一杯橙黄的泡酒,说三年前就专门泡起等他回来的当归酒。父亲很高兴,问我,你咋个会跟他家姑娘好上的?

  我说,我们是同班同学。父亲哦了一声,看看马中说,你给还记得以前挤电影票?

  咋个记不得?马中说,汗水都挤出来,还不一定买得着。

  有一回我去买电影票,父亲说,那天挤得很,你认得的嘛,电影院卖票那点,弄了一副像双杠一样的钢管做成过道,好给人排队,那天陈二胖子在我后面,踩到我的脚后跟,踩了几下,我说,你挤个球嘛挤。陈二胖子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说,你还不是挤着我?我说,老子在前面,我咋个挤你?父亲讲的时候,我就发烟,像当年请他打架的人那样给他上火。他说,后来他们就戗起来,周围仍然挤得贴贴的,陈二胖子正伸手摸他那只有点红的鼻子,后面有人故意往前使力挤,他的手就抵到我的后脑勺上,老子抽出手来,反手就是一拳,父亲说,陈二胖子的鼻子就被打出血来了。我侧着头,我等着他发招,他没敢出招。父亲呷了口酒,咂咂嘴说,当时众人看着,陈二胖子面子上过不去,叫嚷着回头要收拾我,所以他在气数上是没有输的。

  马中说,以前没听你说过这事。

  这都不算正经的干架,所以说不到,父亲叹了一声,看看我说,现在看来,还得去道个歉才行哟,嗨,你不要说,他还真是没有输。

  我和马中都笑了。马中说,我已请过他了,说是过一下就来。

  是看什么电影?我忽然问。

  《少林寺》,父亲说,你给看过?当时那个阵状不得了,小姑娘小婆娘根本不敢靠前,必须是男人去买,一旦有武打片,要靠力气,力气小的会被挤了迸出去,那时候买张电影票,也是个力气活。

  马中笑着跟我补充,你本来是排在前面的,眼看着要轮到买票了,结果后面的一挤,你力气小,受不住,就被活生生的挤出来了,你得重新去后面排队,等再排到,票早就没了。有些挤了迸出来几回,白白的在那点挤半天,挤出一身大汗,还没买到票。说罢,马中与父亲笑得不得了。

  我的确不知道看一场电影会这么艰难。马中说,那个时候才真叫是一票难求。

  11

  我那老丈人陈二胖子,最初知道我跟他姑娘生米已煮成熟饭时,只是垮着个脸,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我,沉默了半晌才跟我妈说,都是一街子的人,以后互相不要为难就行。他的意思就是让我们好好待他姑娘。我实在没想到他跟父亲原来还有这个过节。

  我跟陈芳弄到一起,就是因为画画。

  那天,我先是相信陈芳会来。她来过,和王志、胡海光,我们在楼上密谋如何对付新来的体育老师,并一起分享麻花和一块他爹煮的卤猪头肉。陈二胖子是饭店的大厨,做菜很有一手,那时我们最期望的,就是凑点钱去买他爹卤的猪脚来吃。

  后来我又估计她不会来,她肯定没这个胆量,当然可能是害羞,我就下楼去喝水,出来时瞥见有个头半露在我家院墙上,那是隔壁的小男孩,经常被他父亲打,我知道他想偷走我的玻璃弹珠。我忽然不想发现他,我从猪圈墙外的小木梯上去后,悄悄回身看,果然,他滑下墙来,抓起挂在墙边用布袋装着的弹珠,慌忙爬上墙,我听见嘭的一声,估计是没抓稳摔下去了。我真舍不得弹珠,可又想给他玩下。

  回到画架前,抬眼就见陈芳坐在对面我早已摆好的一把木凳子上,光着两只膀子,一只手按着衣服搭在肩上,遮住胸部。她的手臂居然那么肥,我一愣,我们都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知道她是从猪圈墙后爬上来的,那里有棵电杆,与面条厂的墙隔着两尺见方,上了墙,踩在猪圈的窗洞边,就可以钻进上面的楼窗。我经常从那里出入,可以省去从正门巷子出去绕一大圈的路程。后墙的风有点大,我过去把她旁边的窗户关起来,重新站到画架前,我后面的窗户光线很亮,还可以随时观察屋前的情况。

  她低下头,看着楼板,我说,要抬起头,她就抬起头,看着我的旁边。我旁边是一堆锯好的木柴,是马中锯的,我拿到楼上码起来。

  我捻起画笔,开始勾勒,底板上,我事先已经绘好了远山的图景,我计划把陈芳置于远山背景的一边,远山的层次朦胧:近的青绿,然后墨绿,再远一点是灰蓝。我试图用山体的层次感烘托陈芳的人体,准确地说,是上半身。她的脸泛红,从玻璃亮瓦落下来的光照在的她身上,她的头发闪出亮光,我感觉她的皮肤也在发亮。我用习惯的姿势瞄她,确立了几个基本点,勾出大致的框架。我眯起眼,眼睛在她身上和画纸上跳来跳去,后来我退后一步,看了看她,又咬着嘴唇不断地眨眼,我是在思索,但是她不知道我在思索,她以为我是想要她拿去衣服,她就慢慢把衣服拉下去了,我看见了最惊险的部分,圆满而红润的部分,我抿着的嘴唇松弛了,但我很快又抿起来,努力保持用艺术的眼光去观察,并接着勾画,我假装很平静,但是我失败了,从她拉下衣服,我好像只坚持了三分钟,或者说我所具备的艺术精神只支持了我三分钟。我在后来的回忆中反复掂量过,最多三分钟,因为我勾画她的下半身、两条腿的线条,这至少要三分钟,然后我就离开了艺术的园囿 —— 因为画笔掉下去了,它像一条鱼从手上滑了下去,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工具没有了,我的手顿时不知所措。问题是我不想去捡起画笔,我觉得画笔掉下去,我已经暴露了,并且还有一股势不可挡的牵扯力,驱使我挪动步子,向她走去,不由自主,心跳得厉害。画笔的掉落说明我心慌,为什么心慌?我跟陈芳都是知道的……我已暴露,我故意朝地下看了看,可能连猪都感觉到气氛不对,在下面用浑厚的嗓音咕噜了两声。

  我相信再有半分钟,我就坚持住了,可是没有,艺术精神只支持了我三分钟。事实上,画笔掉下去之前,我已经开始下沉,我只是假装没有沉,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还没赶到,我就彻底沉下去了。

  我瞥了她一眼,我发现她瞪着我。她似乎对此早有准备,不准备她肯定不会来。这是我后来分析出来的,我当时已失去思考能力。我走过去就抱住她,像端一个盆那样,我看见她的脸像玫瑰一样红,我没看见刺,我感觉我在颤抖,我想努力克制颤抖,但是没用,我发现她也在抖,紧接着我们就一起抖到了椅子后面的秸秆堆上……

  陈芳像童话书里的一座花园,结满了我几乎没吃过的葡萄,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关键我也不想拔。

  12

  为父亲接风洗尘的第二天,我陪父亲到街上逛逛,认得他的人已经不多。他望着一街子的人说:嚇啰!变了。其实在我眼中,井田镇一成不变。他与马中常在家里喝酒,说旧事,问到曾经的那些人,马中说,彭发勇后来吸白粉报销了,谁喝多了翘了,谁被抓进去了,谁已多年不见……

  父亲挠了挠灰白的头发说,可惜了,我还一直想,回来跟彭发勇切磋两招嘞。我有些怀疑 —— 他会不会在监狱里被人替换了?为了不被发现,所以几年前一回来,就去了西藏?唯一让我放心的是,他那根虎须还在,也白了。

  父亲回来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装一荷包瓜子,坐到电影院第十一排,好好看一场电影,最好是武打片。十一排前有个横道,把观众席分成两部分,他认为坐在这排放得开手脚,还能总揽全局。但是电影院消失了,变成广场舞的地盘,昔日的朋友和对头四散寥落,江城再也不是父亲当年的江湖了。

  父亲回来前,我就在骑摩托送人,每天盘桓在客运站,在城里转来绕去,所以经常看到他在街子上闲逛,手臂上托着他的孙儿,像当年托着我那样,虽然时有含饴弄孙之乐的得意,但他再也找不到当年的自己了,他的江湖已经消失,他时常这里站半晌,那里瞅半天,来来往往的人从他身旁匆匆而过;他像是电影里的某个人,而不是我父亲;我总觉得,他是刚刚加入我们家庭的人。

  日子过得很快,修路挣来的钱不经花,父亲不时叹气,甚至认为他的人生是失败的,他跟马中喝酒时说过,所以我就知道了,马中让我劝他放弃发奋图强的冲动。

  那段时间,父亲神色恍惚,经常神不知鬼不觉就不见了踪影,这样过了一周,这天忽然叫我跟他走,一直走到我读书的二中,那周围的田地已建起低矮的房屋,父亲说,他租了一间房,准备开店。我这才是知道,他背着我们借了钱。

  这里是学生的必经之路,卖小吃是可以的,他自信地说,先租一年,以我的手艺,应该可以。

  他是想赚钱,支撑家庭开支,于是我跟他在店里辛苦弄了一个月,生意日渐兴隆,但这天来了几个奇装异服的家伙,一看就是不三不四的。我知道,这是一批新生的街霸。

  父亲当年教导马中,并与之一道遵信的江湖义气,早就不见踪影了,至少他在井田镇是找不到了。县城里新生的帮派,是几个暴发户家的奶油小生,凑在一起弄小额贷款,放高利贷;另外一些趋炎附势的奴才,跟着这些人狗仗人势,充当打手,只认钱,成天酒吧进歌厅出,欺负坐台小姐倒是手段狠辣,真要是打架,却是泡桐海椒。

  他们就把一纸借条伸过来,叫还钱。

  还没到期嘛?父亲很诧异,接过借条来看。这怎么可能,父亲说,我借的是一年!

  白纸黑字咋个会有假?

  父亲瞪着复印的借条,愣住了。我接过来看,的确是一个月。

  父亲说,这不可能,我没签过一个月的。

  赶紧还钱吧,为首那个垮着脸威胁道,我们还要去其他地方。

  那几个家伙围了上来。我站到父亲前面,父亲却一把将我薅到旁边,看着他们说,想咋个整?想干架?说着一把将围腰从腰上扯下来。我知道,父亲这个时候肯定是不会手软的。

  说话时,已有一个家伙去小面包车里拿出一根短棒。

  父亲说,你最好不要拿刀拿棒,我怕你受不了。

  哪晓得他话音未落,那家伙就一棒扫过来。这是他们的一贯手段,棒棒一举,对方一般都会被吓着。但父亲怎会被这个吓着?棒棒狠狠砸在父亲手臂上,嘭的一下,弹了出去,飞到一边,那家伙还没回过神,下巴上已挨了一拳,接着膝盖上挨了一脚,一下跌倒在地上。

  另外几个立即摆出姿势,为首那个一看不妙,两手一排说,站,站站站。

  这一站,就站住了。

  周围人都围过来看热闹。父亲想说理,为首那个说,这样吧,反正白纸黑字,你先准备好钱,我们明天再来。

  第二天,这些人并没有来,因为他们很快就摸到了父亲的底,然后把马中找过去。马中也是这时才知道父亲借了钱,于是请他们喝了一场酒,父亲虽然已经是过去式,但也曾是街面上的人物,又是本乡本土的,真要横起来,那伙人也不好收场,最后给了个面子,让两个点。

  父亲到这下才明白,小额贷款并不是国家公办的,有钱谁都可以弄。他后来分析,打借条的时候,给他看的是一年的那份,签字时,肯定耍了手脚。但借钱毕竟是事实,后来马中和父亲一起凑钱把钱还了,损失了一万多。

  父亲说,嚇啰,不是我们那个时候了,现在这个牙口,狠得很。

  所幸有学生的支持,每天的流水还可以,我跟父亲在店里忙了三个多月,亏欠的钱差不多快敷圆了,又来一个人,要收回房子,说房子是他的,非要租的话,租金得交给他,从头交。那人拿出一样一样的证书、字据,没得说的,转租那个家伙早就消失了,只能认栽。

  父亲没想到,一出来就上了两个当,心里憋着一口气,顿顿喝酒,有时就着一碟凉拌黄瓜,也要干二两,但是他坚决不让我妈知道。我跟马中明白他的意思,时常帮着搪塞。

  店继续开着,不忙的时候父亲常望着我养的那只狗,目光呆滞,眼神空洞。自从他回家,这只狗就抛弃了我,经常跟随他,狗毫无理由却非常准确地认定,父亲才是老大。事实上他的确是老大。

  狗都这样认为了,可我还是心存疑虑,我跟母亲说,他有点不像我爹。

  他不是你爹是谁?母亲反问道。

  13

  数年后,有些不能避免的事情来了。

  年关将至,第一场雪就下了两寸厚,爷爷和婆婆相继告急,我家和我岳父陈二胖子家都动起来了。爷爷哮喘已深,需长期服药;婆婆肚里长了个东西,情况不明,须开刀,两人都住院,是肯定的。两边都不富裕,弄到春暖花开,已经开始借钱。这些情况,终于把父亲那股子被压抑的勇气给唤醒了,因为他已看出,两个家庭即将崩塌,而他发现这个端倪之后还认为,这些多少都与他入狱有关,所以他想力挽狂澜。

  这天,去看了两个老人回来,父亲沉默半晌,说,如此下去不行。我和母亲等他的下文,可他再无话语。

  隔天,父亲去了一趟雷波,回来就提出,要去南方打工。

  南方可以赚到县城里赚不到的钱,为了还债,五十岁的父亲去意已决。他一个人去我和母亲都不放心,何况他进班房,本质上是为我,要不然以他的名气在井田镇,也不至于现在要背井离乡,我得跟着他,在外起码有个照应。

  是深圳还是广州,还没确定,反正是南方,为此我俩父子商量了几个晚上,把计划算到来回开销上的时候,我们一致认为,三年再回来,或者五年,这样才能省下钱。

  临行前,我一直守着女儿。她才六个月,是鼓着生的,是黑户。两个多小时里,我先是抱着她,后来放到小床上,仍然不肯走开,好像我这一去就再也见不到她似的。

  第二天,我与父亲踏上了南下的行程。

  到了广州,逛了几天没找到合适的工作,父亲当机立断买了一辆三轮车,贩菠萝。我在丁字路口边的大排档做伙计,后来被城管赶,菠萝卖不成了,找到一家纸箱厂,做各种型号的纸箱,打包、搬运,我们每天干得汗流浃背,一年半后,纸箱厂被责令搬迁,老板负债,只好散伙。

  我们把三轮车当废铁卖了,和几个半生不熟的异乡人去到深圳,先租间便宜的房子住下,就到城南正在内装的住宅小区找活,遇到一个卖马桶的,想省钱,答应我们用三轮车帮他送,从城北的厂里运过来,有二十多里。我们赶紧又去买一辆二手的三轮车,我与父亲轮流蹬车,一车一车地拉,搬上搬下。这次我清楚地看到,父亲的两条脊肉果然不同一般;他古铜色的脊背,使我产生了某种敬畏。

  干完的时候,有两车货人家不收,说质量不合格。这边的老板也不是人,对方不收货,他执意要我们承担一半损失。你们看看嘛,这就是颠坏的,他说,这个是瓷不是随便碰碰就会坏的,你们运的时候肯定……

  理论半晌,老板不让,父亲一把揪住他的脖子,提起拳头质问道,说老实话,是不是原来就是烂的?

  那老板大叫起来,附近几个卸层板的家伙就凑了过来。

  就这三五个,在父亲这里不过小菜一碟。我已操起作扁担用的一根圆棍,但是父亲看看我,又松开了手。

  算了算了,他说,为这点东西打一架也不值得。他仿佛是惧怕那些人,我感到失望。

  这个损坏肯定你们要赔的,有人说,不赔今天就不要走了。

  我一听火气直蹿,一扁担甩过去,却被父亲飞起一脚踢开,扁担跳起来,在空中翻了几转,掉落在十米之外,我记得当时空气都停顿了一下。父亲的这一腿显然很专业,并且那个老板刚刚大约感受到了父亲的手劲,他朝那些人一摆手,清了清嗓子说,东西是拉过去的时候烂的……

  不消说了,父亲打断他的话,说,损失各半。老板望望直视着他的父亲,说,好吧。

  这个事输在经验上,装车时我们不可能打开包裹的纸板去查看,最后,我们只拿到三分之二的工钱。

  完全打得赢的,回来的路上我说。

  算了,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我觉得父亲这回有点怂,不像当年。

  其实在小时候,我只记得父亲的那根虎须,假如后来不是经常看见他的照片,当他出现在面前时,我是无法辨认的。

  现在我感觉,他不是父亲,只是我的同伙。

  这之后,我们跟着施工队干,修房子,一身灰土,午饭后抽支烟,是一上午最惬意的了,然后躺在纸板或者蛇皮口袋上迷糊一下。这一年做得很辛苦,我记得只洗过一次衣服,但好歹稳住了阵脚。修完一栋楼后,我们在一家汽修厂找到活计:修保险杆、喷漆、钣金,活多,累,每月各有一万左右的收入,是我们坚持下来的唯一理由。

  有时休息,我听到了笛声,父亲吹的。笛声在高楼丛中,像是秋虫的低吟。

  这一干就是三年,中秋前夕碰巧有空,我们赶回来。不巧小女正发高烧,在睡觉,医生说没事。我在她旁边坐了许久。没承想,刚吃过一顿饭,老板接了大单,来电话催。这个活计能赚不少钱,不能放弃,我们带上些月饼糕点和酱菜,又匆匆返回深圳。临走,我把一只鹅黄的毛绒小熊放在女儿的枕边。

  在深圳,有一段时间竞争大,父亲留在厂里,我找到一家小印刷厂,每天在机台上重复固定动作,印表格,压纸盒,不久,我产生了沮丧。因为萦绕在内心深处的颜色、线条、物体的阴影、光色……随印刷机单调的声音和我的固定动作滑过去了,不可追回的感觉像冬天的冷风,一次次从我心间掠过,那个被我想象过的甄凡,那个在我心里始终拿着画笔的画家甄凡,已成为一帧雕版,凝固在我家猪圈楼上;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努力回避想起自己。所以与父亲喝酒时,我的绘画之梦就像一个囚徒被放风出来,每一次仰头,我都是在向美术世界挥手告别;这个,父亲不知道。

  家里面的情况一直吃紧,重返深圳的两年里,“水滴”“轻松”都用上了,前后一百二十多万的费用,有八十万是我父子俩的血汗,好歹是扛住了。我与父亲的努力无疑是成功的,这太不容易,爷爷和婆婆相继出院,在家调养。这天接过电话,父亲像是又成功地干了一架,脸露喜色,叫我去买瓶子酒,晚上就在宿舍里喝。那一晚,他的笛声显得很轻快。

  体会到了吧?人生就是这样,忙碌,我们在这里干,其实跟我在农场那阵子没多少区别,都是有期徒刑,父亲嘿嘿一笑说,只是换了个地方。

  秋天的一个下午,我与父亲进城,汇完钱,父亲说,来了这么久,都没好好转转,于是就进去了“世界之窗”。门票贵,没进去,就在门口看喷泉,看人,然后一路走上去,东张西望。见一栋叫“瑞思”的楼,父亲担心它会滑倒,因为那楼像是用集装箱堆起来的一样,互相还错开一点,看上去结构非常不稳定。到“中国民俗文化村”那坨石头跟前,父亲望了望说,小时候我也练过几天毛笔字。我想到自己的绘画,没有说话。再往前走,站在天桥上,夕阳的金光从那栋粉妆玉砌的高楼底下闪射过来,高楼,夕阳金辉,五颜六色的过往车辆,它们汇合起来之后,就变得无比强大,我就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感到孤独,特别想念儿女。

  父亲在天桥上打了个电话,用手遮着嘴,他说着话,踱到了桥那头。我知道他是打给拉玛阿吉。后来他又打了一个,告诉家里钱已汇出。我就趴在天桥正中的栏杆上,望着川流不息的车,我看见那些没有过手的钱,就像车道上流水般的车,十块十块十块,一百一百一百……通过网络,从这家银行淌到那家银行,越过千山万水,抵达故乡江城县,汇集到医保卡上,降落在县医院收费室的某一台电脑终端上,就永远地从我们的银行卡上消失了;这是第九次,可以肯定不是最后一次。

  因为城市规划,父亲说,我们家那一片全得搬,要修铁路。

  那我们会搬到哪里去?

  现在住棚户区,还不清楚具体安置在哪点。你妈说,反正划出的轨道线正好在我家原来的屋基上。

  我们继续往上走,尽量缩短回去的路程,就不需要坐公交了。时近傍晚,天气仍旧闷热,来到又一个喷着水雾的水台边时,那里没人,我们就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抽烟。水雾飘到脸上,有点凉意,比起水雾外面的气温,这凉意杯水车薪,就像我们的钱。我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深圳空气湿热,烟抽起来特别香,这对我来说,是一种额外的安慰。俭省是我们共同的生活准则,吃可以差点,烟一定要抽,烟是一种精神支撑、压力释放,我一天要抽一包十块钱的“好日子”。

  当天晚上,我就梦见了我家的屋子,我们的家,像一只孤零零的箱子,被急速而来的列车一下顶在头上,是动车,它飞速冲向不知名的远方。

  14

  我们家像一只孤零零的箱子,每次做这个梦我都试图爬上车顶回到家里,却找不到攀爬的地方,而列车正冲向我不知道的远方,我就慌乱,就莫名惊惧,车厢里没有乘客,只有我,空荡荡的车厢在晃荡中发出空荡荡的声音,瘆人的孤寂,我就紧张,我无法拉开车窗,车太快,我不敢喊,生怕惊动什么,只是揪心地巴望着车停快下来,无边的恐惧,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因为我知道列车正在冲向毁灭,不停我就完了……

  这个梦冷不丁就来一次,但这次不同,我正慌张,车窗外晃过一个站牌,列车居然停了。门一开,我见父亲站在下面,汗涔涔地看着我,我向他扑去,紧接着旁边就廓现出一条土路,我就看见父亲托着我,走在去黄坪的路上,江边阳光很辣,他穿着裤缝上有红线的草绿色大裆裤,腰上系一条棕色的打了许多银白色铆钉的虎头宽边皮带,他光着身子,汗水从耳边滑下,我看见马中走在后面,观察着他左右鼓动的两条脊肉……

  醒来一身冷汗。父亲也醒了,他说,刚刚做梦了,梦见房子倒了。

  我说,哪点的房子?

  就是昨天看见那座,他说,像集装箱拼起来的高楼。

  我们住在厂房后的活动板房里,有两扇像磨砂玻璃的小塑料窗。我抓过烟盒,递给父亲一支烟。我们的习惯是起床一支烟。过去几年,我们在这光色朦胧的屋里多次与家里通电话、视频。这间屋子好像是科幻片里具有传送功能的入口,遥远在视频的时候缩短了,但视频聊天总给我一种仿佛宇航员在飞船上与地球对话的遥远感,不真实。

  有两次通话后,我发现父亲在自言自语。他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跟我说呢?梦中的父亲亲切而真实,生活中的父亲却总让我感到陌生,在深圳,他总给我一种同事的感觉。当然,干活的时候他的确是我的同事。那些日子里,我们努力干活,多干一天就多挣一份钱。累了一天,必须喝二两,不喝就消除不了那份劳累,但是抽上两支烟,两眼皮就支不住了,这成了常态。

  这天休息,我们本打算去看海,后来又改变主意,就在城里转转,都没说话。傍晚,来到光明村附近的巷子里,在夜市摊前坐下,父亲才说,海肯定跟江不一样,但都是水。我找不到恰当的词,心里泛起一抹儿想用画笔描绘大海的念头,这念头使我忧伤。我点了个爆炒河虾,父亲照常加一个油麦菜,他已从旁边的小超市提来一瓶酒。

  喝了二两,有个腿瘸的人从棚子外走过,像个流浪汉,父亲刚端起酒杯的手停住了,对我说,你觉得……刚才那个人……你坐哈,我去看看。

  不一会儿,父亲回来了,问我有多少钱,我掏出六百多,他一把抓了就走。很快,他又回来了。刚才那个瘸子,你知道是谁?他神秘地说,许韶兵,以前跟我干过架。

  这人我根本没印象,只是听马中说过。

  我给他一百,他跪着求我,说是来了两年了,想回家,父亲说,没得法,遇都遇到了,不管咋个说,也是老乡,唉!

  我想,如果这天真去看了大海,就遇不到他了,这是天意。

  转眼就到岁末,我们准备回家,下手慢了,居然没买到票,错过了大年夜再回去,还不如不回。父亲坐在站门口的台阶上打了一通电话,回过头来跟我说,我们在这点干得汗流浃背,你岳父陈二胖子也没闲着,他退休后开的小店生意还不错,连你妈都过去帮忙了。那晚躺在床上,我就感觉,我们与岳父像是昼夜不停的两支抽水泵,支撑着两个老人的医疗费用和两个家庭的各项开支。尽管如此,大年初六爷爷和婆婆还是先后去世了,同一天。得到消息已零点过,父亲沉默半晌,叫我去买酒。那一晚他跟我说一阵爷爷,又说一阵婆婆,后来竟嚎啕起来,全然不像我记忆中的父亲。也是情之所至,我想到爷爷给我钱的情景,也止不住抹泪。

  父亲忽然说,我对不起你妈,没得法,你有一个姐,这事你爷爷和你妈都不知道。

  那晚,如果没有酒,我们根本就不会睡着。其实我与父亲时常喝酒,他有他的心事,我是感伤自己的美术理想、担忧儿女,想来想去,就剩一句话可以总结心情:一言难尽。一言难尽时,就想喝酒。

  这天心里特别想念爷爷,我想起他给我钱的样子,他总是把钱握在手里,不露一角,朝我伸出手,我便张开手,他就把钱按在我手心,说,装好了。他的手粗糙而有力。干活的时候,我想着爷爷,一不小心被挡水板剐了一下,从颧骨到耳垂,斜着划了一条口,那阵子也没记着忌口,脸上就留下一条暗褐色的线,后来成了一道疤痕。

  这一年我和父亲都闷着各自的心事,干到年末,终于踏上了归程。我们这几年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借的、欠的医疗费,合着办老人后事欠的钱,差不多澄清了。

  我们要回家了。无论去多么远,我们一定要回家。我越来越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其他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由于连续两个月都在加班,不停干活,所以一上车我就睡,从深圳抵达昆明南站,对我来说就是一觉醒来。

  父亲与几个刚认识的昭通老乡包了一辆小面包,出了昆明。到待补吃过饭,一上车晃两晃,我又睡着了,这就到了昭通,已是晚上,就在省耕河附近找个店住下。第二天一早吃碗稀豆粉,三个油糕,转乘小面包车,直奔故乡江城。

  行到半路,我又要睡过去,却瞥见父亲一直朝车窗外看。

  不见了,父亲跟我说,你看,应该到玉笋了,那片小竹林呢?而且这些……咋不像以前了。

  我朝窗外一望,是啊,一条灰绿色的江停在山下,像一块暗绿色的玉,以前的路上没这些啊。

  这条路去年刚修好,比原来的近多了,司机听见就接话说,你们怕是出去久了?

  是,好几年了,父亲说。

  马上就要到县城了。

  就要到了?我们感到惊讶。父亲有些沮丧,我知道他是想看看那些熟悉的景物。

  车转过弯,左面顿然开阔 —— 金沙江在山谷下,对面巨大山体的斜坡上,一片鳞次栉比的房屋,坐落在四面环山之中。

  那边就是江城了。司机说。

  我们从未在这个角度看见县城。车在山崖边的公路上前行,井田镇缓缓转动着,一种亲切和着一种莫名的陌生,交织在心里。

  进城后,我们站在街边,父亲空张着嘴,东张西望,然后望着我。我也冏了,眼前的楼房、街道没有熟悉感……

  这是2014年12月31日下午四点过,我们回到故乡江城井田镇,却仿佛身处异地。

  嚇啰,父亲不住地感叹,就这几年的工夫……

  我说,变化太大了。

  我们的确低估了井田镇南面金沙江溪洛渡上修起来的那座电站,事实上已带来剧烈改变,县城几乎焕然一新,人口比以前翻了一倍,道路增加了数条,横七竖八的街道到处是人,到处是车。我们家那一片已搬迁到安置点 —— 江岸小区,我们居然还要问问小卖部的人,才知道该往哪里走。

  我在街边密匝的房屋间猛地发现一个巷道,一盘台阶,那是粮食局后门的台阶,有三十六级,根据这些台阶,我们判断出所在位置,通往我产生绘画梦想的二中那股沙石路,已被水泥路替代并拓宽。原在东边高坡上的学校,把大门推到了街边二十多级台阶之上,旁边有着橘黄色涂层的高楼占据了原来学校下面的一个水潭。

  全变了。父亲说。

  我与父亲站在那里,看看台阶,又看看周围,看看周围,又看看台阶。

  15

  江岸小区在县城西北面的山坡上,我与父亲肩背手提一路走过去,像个外乡人。

  当我摁下12楼302室的门铃后,开门的是一个小女孩。她一见我,脸上的笑容顿消,眼露惊惶,一推门转身就跑,大声喊道,妈妈,不是爸爸,有坏人。我儿子已迅速窜出来,望着我,迟疑一下才叫了我一声。

  此后女儿见我,都咧咧歪歪的,不叫我,只拿眼睛左瞄一眼右瞄一眼,过了一天,她才迟迟疑疑地叫我,叫得一点不干脆,拖着尾音,仍然带着疑惑。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不过四十岁,头发却过早地白了一些,脸上多了条疤痕 —— 这肯定不是女儿前次视频中见到的我。我第一次从女儿眼中发现了陌生的自己。

  咋个你爹还不回来?母亲在厨房问我,他不是出去转转嘛。

  我也不知他转到哪点去了,又没带电话。等到12点,我们刚端起碗来,他回来了。一进门就说,呵呵,格老子,在深圳都没迷过路,在这点还整了找不着方向了。

  他说他去我家原来那里看看,后来转到坡上一片住宅区里,绕七绕八,后来顺一条大道过去,竟然走到了电站的工区,再过去要到江边了,后来问了人,插过一条小道,这才绕回正街上来。

  你以为是以前啊,母亲说,都变样了。

  倒上酒来摆着,父亲唏嘘不已。我问陈芳,王志和胡海光在哪点?

  王志……前两年在街上晃过一面,我听同学说,他炒股,有点抑郁症,好像是被他爹接到省城去了,陈芳说,胡海光多年不见了,唉,好些同学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父亲夹了一块爆腌肉给女儿,她却抱着碗不接。

  陈芳说,她本来是喜欢吃的,有一次我说你爹最喜欢爆腌肉,她就不吃了,说要留给你回来吃。

  父亲说,这下你爸爸回来了,你可以吃了。她却瞪着我,不说话。

  我一时情不知所以,心中哽噎,便为父亲斟酒。

  儿子一脸漠然地望望我。这个家伙似乎不希望我回来,据陈芳说,他已好几次夜不归家了,说是在同学家玩网络游戏。我看过他的成绩,还过得去,这就意味着以后的学费,将是一大笔开销……

  在家这几天,我去找找以前的同学,发现聊不起来了,有种莫名其妙的陌生感,不知为什么,便转回来找马中喝酒。

  隔天,逢祭日,我们一家在家里烧纸,那一夜下了大雨,第二天晴了,我与父亲去江边,把为爷爷和婆婆烧的纸灰撒在江里,此时的金沙江变得浑浊,褐黄色的水浪追逐着,从眼前一晃而过,我想起当年,要是父亲过了江,如今又会怎样?也许他就跟拉玛阿吉在雷波了,我,也许就不存在了……

  父亲凝望着江水,点了一支烟,我在他后面,又一次发现他在嘀咕,自言自语,声音很低。我再次感到陌生。

  回不来了!父亲提高了声音叹道,井田镇已经大变样,连鬼都找不着了,你爷爷和婆婆的魂魄回不了家了。

  当晚,夜幕落下,楼上有人在练琴,是钢琴声,重复,再重复,断断续续的音符,像一个在泥泞中不停赶路的人,趔趄,折返,踯躅,再次前进……

  他们都去亲戚家串门了,女儿在沙发上熟睡,我关了客厅的灯,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抽烟。楼外的灯火从坡上倾斜下去,一直亮到明子山山脚下;以前晚上那一带都是黢黑的,安静的,散发着稻谷或青草的气息,夏秋之际青蛙和蟋蟀们在合奏田间小曲……有一瞬间,我好想把这画下来,但只是一瞬间。我好多年没画了,更主要的是,井田镇已全变了,青蛙们已搬迁了,像我家一样,蟋蟀们背井离乡了,像我与父亲那样……

  我感觉现在,我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摸着胸前的那块玉佩。琴声断续,悠悠婉婉。再过两天,我又要出发了,这一回,是我独自去,还是去深圳,那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我吐着烟圈。井田镇还会变吗?为啥子熟悉的东西都消逝了呢?我有种说不清的孤寂。我还将在深圳待多久?我可以不去的,陈芳也劝我不要去了,但是,儿子姑娘正在长大,陈芳的肚子里,老三已经孕育其中,今后用钱的地方多得是……我必须去。

  家人回来时,女儿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抱住她妈的腿,用异样的眼神望着我,然后她凑近陈芳的耳朵说悄悄话,但被我听见了,她说:妈妈,他还是不像我爸爸。

  陈芳问,哪里又不像了?

  他……他会一个人说话。

  女儿的话使我尴尬,赶紧撒谎说,是跟朋友回复语音。

  16

  自大年初六起,家里就陆续来了几拨人。他们听说我与父亲在深圳赚到钱了,说要跟我去,并且不听劝,态度坚决,所以我出发时,跟随者已达十数之众。有两个五十岁左右,两个当了奶的婆娘,其余是小伙子,有的刚结婚不久,有的孩子才两个月,都是些欠着债、扛着房贷、有负担的人。

  元宵节一过,他们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跟着我,在刚刚扩建的客运站门口话别。一个伙子忽然跑过去抱住他老婆的腰,把头放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我不想看,低头看手机。他们都有些兴奋,我却高兴不起来。我并不担心现在的生活,我只担心孩子们也会在我走过的路上又走一遭。

  到昆明乘动车,我说,只需七个小时就到了。千里地,万重山,出站,登车,他们跟着我,走在进入深圳北部的路上,那是三月天气,阳光还比较嫩,但汗水已经出来了,他们并没发觉,我们距目的地越来越近,但离家越来越远了。

  厂里新来的会计姓刘,跟我差不多大,据说孩子刚上初中,虽然每天都见着,却没怎么说话。端阳节老板请客,饭后唱歌,我与她耐不住闹腾,就坐到外面喝茶。或许是喝了点酒,她跟我说,她有两个爸,一个经常打麻将,不干正事,离婚后已不知去向;一个只见过一面,反正两个爸她都没有亲切感。

  她的话唤起我的同感。我就跟他讲我爸的故事:反正我爸回来后,我觉得陌生,可能是我电视剧看多了,我说,有一段时期,我甚至怀疑是谁在冒充他。

  哈哈哈哈……

  我结婚后,我妈才跟我说,我只见过一面那个,才是我的亲生父亲,她有点凄然地说,但是,我们却不能和他一起生活。

  怎么这么说?

  因为,他现在是别人的爹。

  哦!我一时语塞,想知道为何,却不便再问。

  其实……我小时候跟留守儿童差不多,我妈成天在外忙,我多数时候是跟婆婆在一起,她说,不过我经常会想起我亲爸。

  为啥呢?

  他会给我们寄东西,土特产,我最爱吃那种芙蓉糕了。

  芙蓉糕?我诧异地问,是不是江城的?

  对,你也吃过?

  江城的芙蓉糕最有名,我就是江城的。

  这时她接了个电话,转到一边,说一通我听不懂的话。

  等她转回身来,我诧异道,你这是……

  彝话,她说,我妈是彝族。

  我错愕地问,你妈……是不是叫……拉玛阿吉?

  她眼睛一睁望着我,你怎么会知道?

  于是,我们说起了共同的父亲 —— 甑建军。

  17

  再次想起这一切,我已从外地的工地回到江城。如今公司器重我,我也离不开公司,因此在数年里,父母已见识过我数次离家而去的匆匆背影,我知道他们在看着我,每次我都条件反射地想起父亲,想起他开店的样子,想起我们初到深圳他扇着两片衣摆骑三轮车的情形。

  父亲现在一个宾馆看大门,已没有了当年的神气,舅舅说可能是在西藏干活时受了寒气。母亲血脂高,两人都渐入恍惚之年,全得陈芳照顾。儿子已二十岁,这次我决定把他带走。我跟父母说,他现在就要上手,在你们的曾孙降临之前学会生存。父母虽不情愿,却也不反对。我那宝贝女儿已经开始涂脂抹粉,宝贝儿子沉浸在王者荣耀中不能自拔,我一把夺过他的手机,说,该干活了。

  这次回来只有三天假,我想,这或许是宿命,一家人待在一处鸡犬之声相闻,大约永远只是个梦了。

  母亲正把芙蓉糕和自家腌的咸菜往箱子里塞,父亲含含糊糊地说,这些年……你的画画……也忙得顾不上了。

  嗨,我说,几百个里面,最多也就画出来一两个。说着递给他烟,点上,尽量使分别变得很平常。

  其实他不知道,收行李时我已悄悄带上了三年级时轻描淡写画的那幅水彩,画里,母亲在屋前喂鸡,父亲走在去黄坪的路上。但如今看着,父亲却像爷爷,看着看着又像我,也许有一天,还会像我儿子。这条弯弯曲曲的路,从家门出来,沿山脊伸向苍茫的地平线,以前看着短,现在却觉得长,仿佛没有尽头。

  儿子已拉出行李箱,很快,我们又要上路了。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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