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
但我愿为你披上漂亮的婚纱
——高不可《白马诗或失恋之诗》
这其实不是个爱情故事。真的。
2017年12月26日,也就是圣诞节的第二天,段彧收到了几个快递包裹。不用说,还是书。那段时间他网购了许多书,毕竟网购要比去实体书店便宜许多。其中就有迪诺·布扎蒂的长篇小说《相爱一场》。拆了包装翻了翻,才发现这就是之前那本《米兰之恋》。同一个译者,换个书名再出一次,出版社真够绝的。段彧还有一本《一夜幽情》,封面是个金肤金发金裙的外国美女,印制得相当粗糙,活脱脱一本言情小说。但实际上,这还是迪诺·布扎蒂的同一部长篇小说。挺有意思。来自煤城的快递就混在这堆书里,是一个带锁的旧日记本,有些眼熟,却又不记得曾经在哪儿见过。日记本带着一股岁月沉淀后的霉味,锁都坏了,打开看,有若干页撕掉了。翻了剩下的大半本,连一个字都没有找到。他蓦地感觉这个场景特别熟悉,搜肠刮肚突然想起,就在迪诺·布扎蒂的短篇小说《作家的秘密》结尾处,是这么说的:“家人看完信后,打开作家所说的箱子。内有12个袋子,每一袋都装有上百张稿纸,稿纸上没有半个字。”段彧恍然大悟,这是朱凯琪寄给他的,他的阿朱用这种方式宣告了他俩关系的最后走向。段彧怎会不知道,这定是半年前那顿大酒发酵的必然结果。
多年以后,段彧仍旧对那场宿醉讳莫如深,从未在旁人面前提起半个字。他曾经反反复复在记忆之河中打捞那些细节的碎片,尝试着拼凑出真相,渐渐地他自己也迷失其中。醉酒带来的记忆缺失、没人目击而无法求证、面对知晓谜底的那个人却难以启齿,所谓真相愈发混淆不清。唯一能确证的仅仅是:他半夜被尿憋醒,误把房门当成卫生间的门,并把自己反锁在了门外。
实际上,段彧随手带上房门的那一瞬间,一激灵就醒酒了。走廊中空旷无人,加上身上只穿一条三角裤头,冷飕飕的。但他还顾不上冷,当务之急是,那泡尿把膀胱憋得都快要炸了。下意识中,段彧想找公共卫生间解决,蓦地惊觉一般只有一楼大堂才有,且不说三更半夜一个半裸男人突然出现在酒店大堂是多么砢碜的糗事,单说此刻的尿急已刻不容缓,绝对坚持不到一楼了。没戴眼镜,看啥都费劲,好不容易转到了电梯间,一下撞开旁边的步梯,对着那个犄角旮旯就痛痛快快地放了水。
酣畅淋漓地撒了一泡尿,段彧头脑反而清醒了许多:如何回到房间才是此刻面临的最大问题。不能这么半裸着去大堂服务台,那就找电话吧,星级酒店每一层都有一部电话,一般就在电梯间出口附近,但是却没有找到。最后总算在另一个电梯间找到电话。打给前台,铃声响了好久,那个睡意正浓的小姐姐才接了起来。前台仔细核对了姓名,确定了他的房间号,让他稍等,让一个保安上来开门。即使已是初夏,时间长了他还是冻得直哆嗦。仿佛等了一个世纪,一个瘦高的保安才上来开门,嘴里还嘟嘟囔囔的,喝多了吧?都几点了?末了还指着段彧后背上的罐印问了一句:先生你那儿怎么了?段彧没吭声,直到打开房门,他才对那个碎嘴子保安说了声谢谢。
第一件事就是戴上近视眼镜,一切才变得清晰起来。在枕头边找到了手机,时间显示的是1点42分。冲了个澡,顺手把裤头洗了,刚才那一憋,裤头都沾上了尿渍。换了条新内裤出来,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造下去半瓶,把之前烧开水的事都给忘了。进了被窝躺下,看着床头柜上的那个首饰盒,打开,里面那只黄白老玉的漂亮手镯还在,突然间疑窦顿生:我怎么是一个人?我怎么还在皇朝万鑫?我不是应该跟阿朱在华人大酒店吗?
许久之后段彧才意识到,那顿酒可能是他喝酒生涯的一个转折点,一个豪饮的人的酒量从此走了下坡路,且直线下滑。而且,这种喝多后将自己反锁在外的事情并非绝无仅有的一次,若干年后在苏家屯再次闹了个悬,巧的是,他入住的那家快捷酒店,竟然也叫“万鑫”。
惊人的巧合不止这一个。2017年5月21日,是小满节气。时间倒退30年,四对恋人去看通宵电影的那一天,是1988年5月21日,也是小满。
等人的焦灼滋味相信许多人都经历过,朱凯琪的不耐烦也在意料之中。从枕水江南到华人大酒店并不远,才6公里多,但段彧还是先回了皇朝万鑫,匆匆忙忙取了送给朱凯琪的礼物。本来他准备了两件礼物,但是他竟然只拿了装衣服的袋子,那个首饰盒就放在床头柜上,而段彧对此却毫无察觉。
根据朱凯琪发来的位置,华人大酒店离万鑫才1公里多一点。段彧没再打车,而是选择了步行。初夏的微风拂面而来,正好可以散散酒气。谁知居然走蒙圈了,用手机导航半天才找到。中间朱凯琪催了他好几次,语气明显不再柔软。换谁谁能高兴?约好了一起吃晚饭,结果没吃成,还跟人喝酒去了,还迟到了这么久!
他满身酒气地进到房间。昏黄的灯光下,朱凯琪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的小沙发上。她剪了短发,这与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女干部的形象十分契合。并没有久别重逢的亲热和惊喜,就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气氛未免有些尴尬。朱凯琪拉着脸,语气有些冷淡,问段彧为什么喝了那么多,我都等你小半天了。段彧说乔丰那帮哥们儿真是太能喝了,居然用扎啤杯喝白酒!抱歉,电影是看不成了,咱俩找个地方喝点茶,要不就撸点串吧。朱凯琪干脆地拒绝了,说我不饿。段彧笑着凑过去,来到她身后,按了按她的双肩,柔声说道,阿朱,那边还在推杯换盏,我早就心急如焚,恨不得长一双翅膀马上飞到你身边。他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软话,朱凯琪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下来,满是幽怨地盯着段彧,你明明知道我大老远地从煤城赶过来,就不能推了那边的酒局,早点过来吗?
段彧忙揽过朱凯琪的身子,抱了抱,再次降低了声调,说对不起,阿朱!不管怎么说,我这不是来了吗?你知道吗?我连做梦都想见到你,为了这一天,我等了这么多年!段彧把脸贴在朱凯琪的脸上,低声说着一些车轱辘情话。朱凯琪把段彧轻轻推开,说我去给你拿酸奶,你解解酒。
段彧酒劲上来了,说乔丰那小子酒量见长,当年在学校喝瓶啤酒脸都红,现在竟然用扎啤杯喝白酒!那帮哥们儿太能喝了,我是甘拜下风啊。他动情地絮叨着,阿朱,多年前许给你的那场婚礼显然办不到了,但我给你带了一件漂亮的婚纱,我无数次想象着你穿上婚纱,仿佛你就是我的新娘,我挽着你,拥你入怀……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段彧一个人喃喃自语。恍惚间,凯琪洗了澡出来,身披一袭白色透明的蕾丝鱼尾长裙,洁白的头纱遮盖了满面羞红,半遮半掩,朦朦胧胧,款款走来。对段彧来说,这已是一具太过陌生的身体。其实他也并不十分清楚,他带来的这套衣服,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婚纱,而是一套叫“慕·爱”品牌的性感睡衣。实际上,凯琪相当于只穿了半套,只穿了裙子和头纱,内衣还是原先穿的那套魅蓝内衣,配套的T裤、颈饰和手套都没换上。当纯真的爱情变成一种执念,在心底肆意生长,最后长成了纯粹的欲望之树,那还等什么呢?紧紧跟随内心,尽情享受当下吧。两人紧紧拥抱,段彧感受到了凯琪胸前的波涛汹涌,圆润挺翘,有一种压迫感。脸颊相贴,滚烫,炙烤。接吻的时候,凯琪略微有些抗拒和嫌弃,但也很快投入地呼应起来。
段彧晕晕乎乎地忽然回想起许多年前。那是毕业离校的前一天晚上,他俩躲开狂欢或伤感的人群,来到主楼的楼顶。段彧脱下半袖衬衫铺在地上,两个人席地而坐,都不说话,听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是用小录音机播放的磁带,音量小小的,从《命运》开始,大概听到《献给爱丽丝》《水边的阿狄丽娜》《爱情的故事》《秘密的庭院》《蓝色的爱》等。到了《梦中的婚礼》,才听到一半,咔的一声,电池没电了。两个人对视一眼,朱凯琪小声道,我腿都麻了。她换了个姿势,便跨坐在段彧的大腿上。段彧忽然轻轻地出声,说阿朱你放心,我发誓要给你一场梦中的婚礼。两具炽热战栗的身体紧紧拥抱,吻在一起。随后动作慢慢变得生猛,两个人彼此打开或者敞开,开始了小心翼翼的探索之旅。那种温热的触感,让人沉醉的乳香,令段彧的心忽悠一下。但是谁都不敢再进一步,那是那个年代的恋人最后的防线。两个人气喘吁吁,就那么僵着,坚硬,湿润,炽烈,胆怯,伤感,无助,绝望,最后轰的一声,爆炸了。
枕水江南主打苏浙菜,在浑南算是一家够档次的饭店,像越式牛仔粒、葱姜焗鲍鱼、亚麻籽脆皮鸡等那几道招牌菜,都挺好吃。这么看来,乔丰是用心了。段彧到得早,存个小心思就是想早来早走。作为张罗酒局的东道主,老六乔丰和他的女伴早就等在那里了。乔丰介绍说这是我朋友,老四你管她叫紫衣吧。紫衣嗔怪而又亲昵地拍了乔丰的胳膊,跟段彧打了个招呼。乔丰没带郭湘来,这一点儿都不奇怪,现在哪个男人身边没个红颜知己。一会儿高哥和曲姐,还有个叫洋洋的美女也到了。落座之后凉菜开始走菜,并且得知,乔丰还有两个朋友,正在赶来的路上。乔丰说,老四,他们俩还是你玉城老乡呢。等虹姐和老宋两口子到的时候,已经比预定的开饭时间晚了半个多小时。
乔丰提酒的时候说得很直白,我和我四哥当年是睡上下铺的好哥们儿,他来省城培训都好几天了,正好赶上周末才得空,这顿饭是主请他。虹姐老宋远道而来,也是赶巧,算是双喜临门。我们这几个人也早就想聚一下,借老四的光,我们都是地主,算是主陪了。
话说到这个分上了,还有啥说的,那就喝呗。段彧再次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酒量,感觉可以跟他们碰一下,然后再去赴朱凯琪的约,应该没问题。没想到的是,高哥提议让服务员拿扎啤杯来,大家一致赞同,这种先声夺人的下马威喝法直接让段彧傻了眼。每个扎啤杯倒满就是一斤白酒,段彧马上打起退堂鼓,说一会儿还有佳人相约,喝多了误事,请求减半。本来紫衣是开车来的,等会儿要送大家,没打算喝,看到这个架势,也兴奋了,主动倒了半杯,说完事叫代驾。看向段彧,说四哥你咋能不如我们呢?洋洋也凑趣,是啊是啊,如此良宵,如果不喝尽兴那不辜负了?段彧最后倒了半杯,勉强过关。最后的情形是这样的:乔丰、高哥、虹姐满杯,段彧、老宋、紫衣半杯,洋洋喝啤酒,一场大酒就这么热热闹闹开场了。
喝酒的过程无须详加描述。段彧心里藏着事,有些耍滑,所以开始相对清醒。在混战阶段,段彧拉过乔丰一起去卫生间,跟他说一会儿真的有约。乔丰意味深长地看着段彧,是不是朱凯琪来了?四哥我理解你,你这么办……
段彧怎么说也是主宾,喝半道儿就跑肯定扫兴,所以必须诚恳地喝完才能走。乔丰拍拍手让大家静下来,让段彧提酒。他讲了两层意思。他说今天是5月21日,现在都认可520的说法,其实从谐音的角度看,521才更接近“我爱你”的意思,这是要有“爱”。再就是我也是玉城人,跟虹姐宋哥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喝酒要喝光,乡情也是“情”。所以我祝哥儿几个姐儿几个都有情有爱。提的是两口,但只喝一大口,他的扎啤杯里剩下不到二两,又倒入一两多,目测有三两的样子,就把杯中酒一口闷了。又然后换了啤酒穿插着打圈。到紫衣的时候,段彧说紫衣你姓袁吗?紫衣说对呀,四哥怎么知道?段彧看了一眼乔丰,哈哈笑了起来。乔丰也纳闷,也没跟段彧介绍紫衣全名啊,他怎么知道的?这么打完圈下来,段彧大概喝了六七两白酒、七八瓶啤酒的样子。后边的啤酒喝得急,有些往上涌。时间眼瞅着快七点钟了,朱凯琪那边肯定着急了。他必须走了,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她等得太久。
段彧提前离席,竟然没怎么影响到喝酒的氛围。红姐在玉城销售玉器,近年来颇有斩获,腰包揣得鼓鼓的。她老公老宋是一名税官,倔强的山东大汉。席间两人竟掐了起来,最后红姐怒骂了老宋,惹得老宋转文道,别以为你一个人岁月静好,那是因为我在负重前行。其他人急忙过去劝解。虹姐闹完了之后,去卫生间吐了再补补妆,回来继续喝。关于“高歌一曲”——某大医院的高主任与曲大夫之间的庸常情事早就时过境迁,但两个人依然藕断丝连,偶尔喝点小酒。据说散场之后,高主任回到医院,在大院里步履不停,无法自控地足足走了一夜,而曲大夫则在自己家吐得稀里哗啦。洋洋虽然最年轻,却已是鏖战商场多年的老江湖,先是开个轰趴馆,赔了,眼下正全身心打理某个品牌的啤酒专卖,这个还好些。虽然只喝啤酒,但酒至酣处,一想到种种艰辛不如意,崩溃到号啕大哭。没回家,随便找了家酒店休息,居然把自己喝丢了,第二天下午才醒过来。反倒是乔丰,一斤多白酒下肚依旧谈笑风生。他也没跟紫衣继续厮混,据说回家还把郭湘喊了起来,叮叮当当炒了几个菜,两人又整了好几瓶。
周日的培训只上半天课,下午休息。段彧在上午课间休息机器人表演跳舞时就跑回房间了。偌大的会议室要是坐满,怎么也能容纳二三百人,但是今天一半的座位都空着,可见那些人也是寻亲访友、美食购物,各寻方便去了。主办方是预收培训费,早已落袋为安,所以只管看好上课前的签到,其他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中税网的财税培训是公司团购的高端课程。说高端,从培训地点选在五星级的皇朝万鑫酒店就知道。所以从某个角度看,参加培训更像是去度假休养。不过单凭这个对段彧并没有多大吸引力,要不是想借机跟凯琪约会,他根本不会报名。
这场约会谋划已久。
分手后的恋人,就跟离婚的夫妻一样,只要不是重大分歧导致因爱成仇,通常更容易彼此原谅或靠近。生日礼物的风波过去之后,两个人又把微信加了回来。女人总是心软,朱凯琪慢慢原谅了段彧。段彧想再进一步,提出要见个面,他说,咱俩缺了一课,无论如何也要把课补上。朱凯琪并不赞成这种刻意为之的约会,等什么时候有机会顺其自然巧遇一下岂不更好?段彧想到决算会那次很不是滋味,他在楼下等了3个多小时都没等到她。朱凯琪不同意段彧去煤城,她更不想去玉城。关于这个问题,两个人争论了好久,最后决定,还是去第三地为好,显然省城具备充分的条件和理由。
这件事就算这么定下来了。开始苦于没有找到合适机会,许是失去了特意赴约的心劲吧,所以都在等待时机。终于,段彧报名参加中税网培训,可以来沈阳了。朱凯琪那边也确认,她会在培训期间的某个周末来看他。朱凯琪说,到时候我找个理由去省公司办点事。
段彧为朱凯琪准备了两件礼物。一个是老玉手镯,一只中档偏上的黄白老玉,质地和做工都不错,市价在6000块钱以上。受大环境影响,玉价被打下来不少,要不然还得高出一大截子。段彧是从他哥们儿手里拿的,先不用给钱,如果送不出去再拿回来。他心下想笑,怎么可能送不掉呢。玉城产玉,以前一直没送过朱凯琪一件像样的玉镯玉佩,心里觉得还是有亏欠。另一个是一套衣服。段彧其实也不是第一次送凯琪衣服。相恋之初就勒紧腰带买了件漂亮连衣裙送她,几年前送的生日礼物“蜜月之期”还曾引起轩然大波,不过他猜想那套内衣已经让老孙给丢到垃圾箱里了。这次显然更露骨暧昧,说是新娘婚纱,实则一套情趣睡衣。段彧曾好几次援引诗人高不可的诗句,跟朱凯琪提及婚礼及婚纱的事。年少时曾经信誓旦旦要许给对方一场盛大的婚礼,很遗憾,现在没有婚礼,只剩下“婚纱”了。
段彧整个下午都有空闲,但朱凯琪得傍晚才能到,这让他有些微微失望。这倒也没啥。段彧吃罢酒店的自助午餐,回房间先冲了个澡,钻进被窝跟凯琪聊了会儿,大致就是晚上的安排,一起吃个饭,然后看场电影。看完电影干啥?那自然是要“补课”了,两个人都心照不宣。提到电影,段彧忽然想起自从看过成龙主演的贺岁片《功夫瑜伽》后,好久没进电影院了。查了查,眼下院线热映的大片有《速度与激情8》《摔跤吧!爸爸》《加勒比海盗5:死无对证》,还有国产片《拆弹专家》可选。凯琪说如果看电影,到时候赶上哪个片就看哪个,没必要提前订票。段彧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场通宵电影。他问朱凯琪,除了《末代皇帝》和《芙蓉镇》,能记住还有哪个片子吗?我怎么记得有个外国片,叫《落难见真情》呢?片名可以直译为《飞机、火车和汽车》,堪称美国版的《人在囧途》呢。朱凯琪说都过去30年了,哪能记得住呀。
段彧躺着翻了一会儿书。这本《魔服》,也是意大利迪诺·布扎蒂的小说集。其中《多余的请求》这篇,跟一般的小说样式不同。在第153页,作家写道:
……然而,至少说,我多么想见到你,这是确实的。一切都随它去吧。我们将以某种方式待在一起,我们将获得快乐。这将是在白天,还是夜晚,是夏天还是秋天,是在某个陌生的地方,还是在一个简朴的屋子里,或者在一个灰白的小旅店里,统统无关紧要。对我来说,你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段彧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直到一个电话打进来。他以为是朱凯琪的电话,拿过手机一看,却是老六乔丰打来的。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老四,今晚我找几个哥们儿一起喝点,等会儿我把饭店位置发给你。
你想跟一个人厮守一生,可能未必如愿;但你如果想见一个人,那其实难度并不大。如果没见成,肯定是你并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见。段彧和朱凯琪就是这个情况。本来他俩有机会早一点儿约上的。多年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且都是一些不疼不痒的话题,直到有一天他俩惊奇地发现,他们都参加了高级会计师的考试。
相比之下,段彧要愚笨一些,他连续考了四次才通过考试。也不能全都归咎于笨,也许还有其他客观原因,比如一个人年纪大了很难集中精力学习,又或者高会这种开卷考试的形式给人一种轻敌的错觉。朱凯琪要好一些,她只考了两次就过了。段彧第二次考试时,朱凯琪是第一次参加考试。他俩是在考完聊天时无意间提到的。段彧说要是两个人都过了,那就一起庆祝一下;如果都没过,那明年一起加油努力。结果是,都没过,只能来年再战了。
段彧第三次考试时,朱凯琪则是第二次。这次考试两个人有了一个见面的机会。全省就一个考点,设在沈阳大学,外市的考生必须提前一天赶到,找附近的酒店住一晚。凑巧的是,段彧和朱凯琪都住在一家叫曼哈顿的温泉公寓。也没提前沟通,只是段彧在酒店下面的小吃部吃晚饭时,恍惚间看见了一个背影,很像朱凯琪。她也在那儿吃饭,跟一个男的。段彧也不好确认,没上前打招呼,回房间后发微信问。朱凯琪说真是她,也住在曼哈顿,只是很抱歉,她老公开车送她来的。段彧本来兴冲冲地想去见她,一下子蔫了。第二天段彧刻意地回避了两个人碰面的可能性,考完以后才再次通个气。这次是段彧觉得挺顺利,朱凯琪感觉够呛,不免还要互勉一番。不料等考试成绩下来,朱凯琪居然过了,而段彧竟然只考了40多分。段彧心里郁闷得都想摔杯子了,这下子反过来变成朱凯琪安慰段彧,给他加油了。
就是这一年春节前夕,段彧给朱凯琪快递了一套价值不菲的内衣,作为生日礼物。因为朱凯琪正月初六过生日。由买书开始,段彧玩网购早已轻车熟路。他上网找了半天,最后看图选定了一个叫“爱慕”的品牌。红色一来喜庆,二则因为朱凯琪的姓氏“朱”即为红色。很简约的款式,刺绣很精致,钻饰晶莹剔透的,凸显出清透温婉的气质。关键是还有个很好的名字:蜜月之期。多年不见,段彧已经不记得他的阿朱身材变成啥样了,最后冒蒙买了个B罩杯。段彧现学现卖,恶补了一下内衣知识,给初恋女友买内衣这个事,他实在是没法张嘴跟别人说啊。也没跟朱凯琪说,段彧希望送给她一份惊喜。
不过这份惊喜没送成,还捅了个娄子。大红内衣寄到煤城时已是年底,快递派件时则选在了腊月二十九这天中午。除夕前一天,朱凯琪单位没事就提前回家了,纳闷怎么会有自己的快递,就让她老公顺路取回来。这个老孙拿到快递后,手欠就给打开了。看到是一套内衣,而朱凯琪还说不是自己买的,立马火冒三丈,回家就跟朱凯琪干起来了。不用说,这个年朱凯琪甭想好过了。
朱凯琪很快反应过来,她问段彧是不是他买的。段彧这才发现玩大了,他很自责给凯琪带去了麻烦。另一方面他才惊觉,原来凯琪过得未必如她所说的那样,幸福美满的样子。一个私自拆解媳妇快递包裹的人,就跟查看对方手机通信录和聊天记录一样,其实都是很恐怖的。
老孙也不是傻子,他很快把寄快递那个人锁定在段彧身上。过了春节,他用朱凯琪的手机给段彧打电话。因为段彧事先知道情况,并且两个人也基本没用电话联系过,所以没接。开始还发短信发拜年客套话,后来原形毕露,用自己的手机号骂骂咧咧,威胁要去玉城卸他一条腿。估计老孙可能快魔怔了。段彧很窝囊,不堪其扰,拉黑了他的两部手机。不知怎么想的,他也把朱凯琪的微信删了。两个人就这样断了联系。
此前同学会一共搞了两次。第一次是毕业十年搞的。段彧兴致很高地报了名,还准备了一个发言稿,起个题目叫《当我弥留之际,我依稀记得你的容颜》。结果听说朱凯琪不参加,一气之下把写到一半的稿子撕了。第二次同学会叫“相亲相识二十年”,这是从入学那年开始算起的,所以严格意义上讲,应该是毕业十六年会。这时候同学们已经都混得差不多了,基本是财务主管,好几个当上了财务主任副主任,最牛的是大师兄,已是辽阳某公司的总会计师。因为辽阳的同学有总会又有财务主任,所以这次同学会就定在辽阳。听说朱凯琪要来,段彧很兴奋,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文字,题目叫《当我垂垂老矣,我依然记得你的容颜》。可惜,最后朱凯琪还是没来,段彧很失望,精心准备的发言稿到底没能派上用场。由此看来,朱凯琪是心无旁骛地经营着她那幸福的小家,她跟某厂技术员小孙过得挺好,段彧终于酸溜溜地有些相信了。但段彧还是心心念念地想见到朱凯琪,如果见不到,那就是某块完美拼图上少了关键的一块,终归是个遗憾。
实际上两个人见面,还得再等上几年。又过了几年,快到元旦时,有同学发来可靠情报,说今年的决算会,朱凯琪肯定参加。
这是一次弥足珍贵的见面机会。此时,离上一次段彧冒雨去丹东见朱凯琪,已经过去了将近20年。实事求是地说,毕业之初,朱凯琪跟段彧一样,也没想过要放弃这段感情,怎奈天各一方,一个栖身小小的玉城,一个回到了遥远的煤城,距离成为横亘在两个人之间无法跨越的高山,最后无奈分手。毕业后班里同学一共成了五对,这是个让人羡慕的好成绩。当初相约看通宵电影的四对中,最不可思议的是老三张无极跟李文秀,在毕业前夕即宣告分开,一段同学眼中的美好姻缘无疾而终。范尧与丁珉珺都分到了本溪,且在同一家单位,也算喜结良缘,孰料几年之后又离了,让人唏嘘。倒是老六乔丰与郭湘,别看平日里一点儿都不显山露水,但最终修成了正果。
这个晚上的饭局是郭湘张罗的,十多个同学坐了满满当当一桌子。同学们都在一个系统,且都是手握实权的“财神爷”,谁都想借机展示一下自己的能量,谁请都没有问题。因为郭湘家住省城,又是大姐,所以她做东是有充分理由的,谁都不敢跟她争。老六乔丰出差了,没来,但是郭湘给他去了电话,跟同学们一一打过招呼,最后特意把电话交到段彧手上,压低了声音说,凯琪来了,老四你可要抓住机会啊。段彧哼哼哈哈地答应道,好。
那时候微信刚刚流行,参加饭局的同学互加了微信,还建了个同学群。徐竺自告奋勇,当了“酒长”。所谓“酒长”,就是制定喝酒规则并监督执行的人,还得负责调剂和活跃气氛,及时化解某些尴尬局面。徐竺说咱们这个决算会小聚,相当于四分之一同学会了。喝酒总要有个由头,今天咱们不玩真心话大冒险,咱们玩个新鲜的,叫“说出你的秘密”,英语叫“Tell me your secret”,简单地说无论谁提酒,都要说一个当年在班里你的小秘密。丁珉珺接过话茬,说英语课代表,你这其实不还是真心话大冒险吗?不过是缩水版的,只有真心话,没有大冒险。徐竺尴尬地笑了笑,是啊是啊,差不多吧。当年的那些隐秘心事,谁还能铭记在心?随着岁月的淘洗,有些刻骨铭心的东西,可能早已了无痕迹。段彧望向桌对面的朱凯琪,若有所思,想了想,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她过了一会儿才回:看看情况再说。
酒桌上满满的都是回忆。轮到段彧提酒时,他啰啰唆唆说了一大段话:我们现在更多地开始回忆过去,那只能说明一点,我们都快老了。现在不是流行一句话吗?叫“再不相爱就老了”。咱们都是40岁出头的人了,都抓紧点,及时行乐吧。至于秘密,其实我已经没有秘密,因为揭秘了的秘密,那就没有任何隐私可言。可是我还是希望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应该保留一小块隐秘的角落,这样,我才有足够的勇气说,当我两鬓霜白,我依然记得你长发飘飘的模样。选择坐对面比挨着坐更好,段彧朝朱凯琪看了一眼,朱凯琪跟他有个极短暂的眼神交流,很快把头低了下去。段彧一饮而尽,接下来只喝苏打水,谁劝都不好使。
丁珉珺喝大了,非要跟段彧聊聊当年那场通宵电影。段彧饶有兴致地问她,你还记得都演了什么电影吗?丁珉珺说这怎么能难倒我,有个《芙蓉镇》,还有个《末代皇帝》还是《末代皇后》的,还有个相声,记不住名字了。段彧的记忆显然也出现了问题,他认为丁珉珺说得也对,但似乎还有个外国电影,叫《落难见真情》。丁珉珺的倔劲上来了,非要弄出个结果来。她把段彧拉到朱凯琪那边去,再次求证。朱凯琪说她也只记得有《末代皇帝》和《芙蓉镇》,另外两个叫什么名字记不住了。段彧正想借机坐在凯琪旁边,不想刚敬完酒的丛阳揪住他就喝了一杯。喝完,丛阳一屁股坐下,要跟朱凯琪和丁珉珺喝。段彧讪讪地没地方去,就瞅个空隙跟郭湘碰了一杯。郭湘说,那个通宵电影,我也只记得开头那两个,《末代皇帝》和《芙蓉镇》,后面的也记不住了。也许张无极能记得,可惜他又没来。要不咱们四个看电影的喝点?段彧当然同意了。三位女同学喝酒,唯有段彧喝水,显得实在有些滑稽。丁珉珺端着啤酒瓶子,非要给段彧的水杯倒满。结果他喝了这杯半酒半水的混合液体。丁珉珺还不依不饶,你个大老爷们儿还不如我们女的?我们可是记得你当年海量,呃,还是个文笔好、懂浪漫的家伙,是不是,老对儿?丁珉珺跟朱凯琪坐过同桌,大连人把同桌称作“老对儿”。朱凯琪还没说出什么,丁珉珺继续说道,当年我老对儿有一件漂亮的连衣裙,上面全是勿忘我的图案,我一猜就是你送的。对不对老对儿?朱凯琪尴尬地笑笑,没接茬。
大家说的都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往事,都过去了许多年,也许当事人都忘记了细节,所以同一件事,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有的可以相互印证,有的则大相径庭,至于很私密的那些事,就无从考证了。所以到后来,其实没有解密或揭秘,而是让那些往事变得更加云山雾罩,扑朔迷离。
段彧根本不想关心这些。他只想酒局尽快结束,跟朱凯琪换个地方再单独坐一会儿。不承想,酒足饭饱之后,朱凯琪却被丁珉珺拉走。丁珉珺显然有些大了,步履有些踉跄。她大咧咧地说,我要跟我老对儿促膝夜谈,我们好久不见,甚是想念。看得出来,朱凯琪也是犹豫的,不太情愿。但她啥都没说,她抱歉地瞥了一眼段彧,就跟丁珉珺走了。
大家都住在附近不远的酒店。他们勾肩搭背,大声喧嚣,相互搀扶着慢慢走了。段彧磨磨蹭蹭走在最后面,全然不顾外面寒风刺骨。在入住的酒店大堂坐了半天,给朱凯琪的微信发了个大大的问号表情。这回朱凯琪很快回复了:丁珉珺吐了,我帮她收拾好再联系。
段彧就那么在酒店大堂枯坐着,时不时看看手机。只是朱凯琪再也没有回复他。中间他差点去朱凯琪住的酒店,两家酒店不过距离七八百米。但他忍住了。都等到大堂关了灯,段彧心里依然毫无头绪。他就在角落的沙发上坐着,直到看到两个人匆匆下楼,看身影很像徐竺和郭湘,心里咯噔一下。那两个人最后狠狠地拥抱了一下,就是想用力把对方揉进身体里的那种。藏在角落阴影里的段彧,在心里苦笑着骂了一声:一个如此美妙的夜晚,就这么让一个女酒蒙子给糟蹋了。
太阳躲到黑乎乎的云彩后面去了,闷得慌。心烦意乱的段彧骑上破车子,漫无目的地闲逛,不一会儿竟到了东大坝。堤内水草茂盛,白杨和柳树也郁郁葱葱。林子那边便是大洋河了,河水翻卷着水花无声无息地流淌着。天色愈加暗了,望去已成了铅灰色,又变成黄色,就像有人在一瞬间扯了一大块暗黄色的幕布罩在头顶,且越坠越低。这恐怕是一场大风雨的征兆。
段彧掉转方向往回骑。赶回单位时雨还没下,却有他的一个电话,是市局的一位师傅打来的。通话效果不好,断断续续的,好长时间才听出是说段彧的一个同学来丹东公出,打电话想找他,说是煤城电厂的一个女生,说她们一行三人住在蓝天宾馆。段彧知道,那是朱凯琪来了。
这一夜,段彧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两个月前的煤城之行。那是他第二次去煤城,相聚不易,他得从玉城坐大客车到海城,再坐火车到沈阳,从沈阳再换乘另一趟火车,三更半夜才能抵达煤城。住了两个晚上,种种迹象表明,他跟朱凯琪的恋情即将画上句号,他所做的挽回努力已徒劳无功,纵有万般不舍,他也将孤零零一个人离开。在候车大厅,段彧排队等待检票,朱凯琪站在队伍外拉着他的手。离别时刻即将到来,这时扩音器里却传来火车晚点的消息。段彧欣喜若狂,朱凯琪也破涕为笑,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又去了三一八公园,去了小河边那株老槐树下。那是上苍怜悯而额外加赐的三个小时幸福时光!两个人不停地说着,从学校说到单位,从同学说到同事,工作学习与生活,对未来的憧憬和热望……生怕一停下来,晚点的火车会提前而至。三个小时须臾而过,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在站台,当段彧就要上车时,朱凯琪突然扑过来抓过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段彧直咧嘴。两个月来,段彧一直在这种痛苦的泥淖里煎熬、挣扎。夜深了,黑漆漆的窗外突然响了一声炸雷,紧接着噼噼啪啪的雨点砸落下来,一会儿一切又归于沉寂。到了后半夜,大雨终于倾盆而至,仿佛那是积蕴已久的宣泄和爆发。段彧突然间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去见见朱凯琪,他恨不得立刻见到朱凯琪!
段彧一大早冒雨去车站,搭最早的一班汽车去市内。颠簸了一路,大雨也跟着淋了一路。三个小时后,段彧已经走在斜斜雨幕下的丹东大街上。抵达蓝天宾馆时,他厚厚的衣裳已经被雨打湿了。
阿朱,我就是这样湿淋淋地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我看见你的眸子里闪过惊喜,你消瘦的脸颊露出了红润,一如从前。片刻的愣怔之后,你嘤地哭出声来,扑过来抓住我的手,我们紧紧拥在一起。看到你泪水涟涟的样子,我心中顿时涌起千种柔情、万丈豪情,我想纵有千难万苦,我也要保护你,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阿朱,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吗?我说老槐树是我们坚贞爱情的见证,槐树不死,我们的爱情不老。怎奈造化弄人,一切都变了模样。阿朱你知道吗?那时我也很伤心地哭了,但在我的眼里你看不到泪水,我的眼眶里是干涸的,而在内心里,我的泪已倾泻成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我们就这样相拥而泣,没有一句话说。良久,我给你轻轻拭去泪水,并理了理你那件嫩黄色的衬衫。多年以后,我已记不得接下来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只觉得你昔日柔和而甜润的声音里掺杂了许多伤感和怨艾——并且那天,时间过得实在太快,太快了!我多么想同你再多独处一会儿,一如从前我多想与你终生长相厮守啊!可是我得走了,我得赶午后两点钟的末班车回去。阿朱,我舍不得离你而去,但我得走了。你送我走出宾馆时,外面的雨已经小了,只有些零星的雨点还在飘。你陪我往车站方向走,一路无语。忽然你抬起头来,轻声问我:“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你眼里又蓄满泪水,我不知该怎样回答。那些甜蜜的誓言已随风流逝,我不知道在我们俩之间,还可能有怎样的一种希求和承诺。半晌,我才说:“别送了,我会给你打电话。”
于是你握住了我的手,使劲地握住了我的手。很疼,这不由得使我又想起两个月前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来。走出很远之后回望,你依然伫立不动。我朝你挥挥手,你那黄色的身影才慢慢地转身离去。阿朱,你以一个嫩黄色的背影存留于我的记忆中,那一眼望穿了此后多少流年岁月啊。
满天阴霾化作大大的雨滴砸在身上,等客车启动时,那雨点已在车窗上噼啪作响。归途中的大雨使整个世界都成了泽国,客车在雨水中吃力地穿行。回到小城已近黄昏,雨依然淅淅沥沥下个不止。
我固执地相信,必定是你的眼泪化作了这漫天雨丝来为我送行。我已被笼罩和裹挟在你的雨中无处藏身,我的心被你淋湿了。我想,我会把这颗心再次投入你的雨中浸润、洗濯,等到遍地汪洋时,它将浮出水面,任人打捞、整理、审视,并在烈日下曝晒。到那时,我的心定会昭然于世。
这是我生命中最为狂暴也最为柔细的一场雨。这场雨,因为你而成为我情感驿站上一处永恒的风景。
我能够无言叙说的,只有一次仓促的造访,还有某种刻骨铭心的真情。我捧着一颗孤独的心踽踽而去。我是要去寻找那晴空和朗照,只为了把我整个心灵整个肉体统统让渡出去。
看通宵场电影的想法是老三张无极提出来的。最先是跟老四段彧说的,得到了他的赞同,因为他也寻思着找个机会巩固一下跟朱凯琪的感情。段彧还给出了中肯的建议,这个事得悄悄地进行,千万别大声嚷嚷,弄得全班都知道。张无极是班里最早跟李文秀处上的,而且很高调,从来不屑于搞地下工作。这在当年学校不提倡早恋的大环境下,从来没有被学生科老师约谈,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张无极显然是把段彧的话听进去了。经过他私底下一番鼓动操作,最后参加周末通宵观影活动的共四对八个人,几乎占了本班谈恋爱同学总数的一半,张无极这个生活委员属实有个张罗劲。四个男生除了一舍的范尧,三舍就贡献了三个人:老三张无极、老四段彧和老六乔丰。四个女生则是张无极的女朋友李文秀、段彧的女朋友朱凯琪、范尧的女朋友丁珉珺,还有全班的大姐郭湘。最出人意料的是老六乔丰,这个班里年龄最小但体格最魁梧的小老弟,竟然把湘姐约了出来,而同学们却被假象蒙蔽了,因为大家看到的是徐竺整天围绕着郭湘殷勤备至。跟多年以后的小青年一样,那时候他们也算是追星一族,只不过那时候喜欢一位电影明星,就买一本有他(她)的画报,或者印制粗糙的明信片,最直接的就是去电影院看他(她)主演的电影。当然,男生也追金庸的武侠小说,女生也追琼瑶的言情小说。周六那天,一行八人下课后分批出了校园,然后在二路公交车凌水站集合,浩浩荡荡去了友好电影院。
看了四部电影。《末代皇帝》是大伙儿一致想要看的。不仅导演是个外国人,连主演也是外国人,尊龙饰演的溥仪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地方。好在饰演婉容的是陈冲。自从她出演了《小花》中的赵小花后,已经成了那帮少男少女心中的偶像,更是男生心中的女神。30多年后,段彧才发现这个意大利导演贝纳尔多·贝托鲁奇,曾经在1972年导演过《巴黎最后的探戈》,由时年48岁的马龙·白兰度和年仅19岁的玛丽亚·施耐德联袂出演,被称为电影史上最惊世骇俗的激情戏,刷新了当时电影的尺度。这在国内是一部禁片,段彧只看了个盗版的。《芙蓉镇》是谢晋导演的,刘晓庆饰演胡玉音。就冲着这两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也得好好看看。段彧此前读过古华的长篇小说《芙蓉镇》。这本书还获得过第一届茅盾文学奖,所以看电影时就略微认真些,他想验证一下跟小说原著相比,这部电影到底有什么不同。《黑炮事件》跟《芙蓉镇》类似,是根据张贤亮的小说《浪漫的黑炮》改编的。段彧后来还找出这篇小说读了。这部电影就是在大连拍摄的,也去过鞍山取景。看到影片中某些熟悉的场景时,观众都兴奋地指点起来。《笑破情网》是个相声电影,是由相声演员赵炎、刘伟、马季主演的。安排在最后放映,让昏昏欲睡的人都精神起来,大家相当于看了一场相声演出。
来看通宵场的观众大都是成双成对的恋人,因为那可能是当时恋人约会最刺激最隐秘的方式之一。这四对也一样,谁还老老实实看电影,基本没怎么关注电影的故事情节,一边嗑着瓜子吃着零食,一边悄悄地搞些甜蜜的小动作。到了第三部电影时,也已经有人搂抱着睡着了。朱凯琪也有些睁不开眼,斜靠着段彧,后来蜷缩在段彧的怀里,小声说我听会儿电影。借着电影屏幕的微光,段彧看到朱凯琪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柔情。他撩开她的长发,低下头,轻唤了一声“阿朱”,便把嘴覆盖到朱凯琪的红唇上。
电影散场时天已大亮,八个人分成四组各自离去,有去老虎滩的,有去星海公园的,有返回学校的。段彧拉着朱凯琪去了劳动公园转了转,然后再去天津街。每次到市内,天津街新华书店是段彧必来之地。有时候他想,自己要是这书店经理或者图书馆馆长就好了,那么多好书,可以随便看,就像自己的一样。他只挑了一本《现代地狱纪游》,花了0.83元。这是意大利作家布扎蒂的短篇小说集。此前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作家,奇怪的是,就连拿到书的那一刻他也从未想过要买下这本书。多年以后,段彧才知道迪诺·布扎蒂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作家。他还在音像区买了一盒磁带,当时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正风靡全城。
接下来便是此行最重要的事情了。段彧此前送过朱凯琪一些小礼物,像带香味的手帕、带锁的笔记本,还有邮票什么的。在天百的一个服装柜台,段彧一眼就看中了一件蓝花白地的连衣裙。店员说料子是乔其纱的,但那花是什么就说不清楚了。朱凯琪曾经在沈阳火车站候车时拍过一张照片,身穿天蓝色的上衣,长发披肩,非常漂亮娴静。说来难以置信,段彧就是看到这张照片后爱上了朱凯琪。连衣裙要90多块钱,太贵了,但段彧坚持要买。朱凯琪有些羞涩和慌乱,心底却是美滋滋的。等夏天来的时候,朱凯琪穿上了这件连衣裙,段彧被惊艳到了:那是美丽纯洁的朱凯琪、娴静的朱凯琪、羞赧的朱凯琪、无与伦比的朱凯琪,那正是段彧心中的朱凯琪。
1988年5月21日,周六,小满。一场通宵电影,让四对小恋人的感情更深了几分。对段彧来说,不仅仅是小小的满足,而是极大的满足甚至幸福了。仿佛从那个夜晚开始,他跟朱凯琪才真正开始了热恋,感情急剧升温。从此以后段彧就认定了朱凯琪,心里、眼里只有她一个人。那是个坚信爱情的年代,爱情会让一个骄傲不羁的人变得简单、纯情、谦卑,甚至小心翼翼。沉湎在爱情之中的少年啊,怎会预料多年后的那些纷扰、起伏与坎坷。其实,望着眼前的爱人,他也偶尔会恍惚走神,思绪回溯到记忆深处,就像一个个电影镜头般定格、闪回——
1984年的夏天,正读初二的段彧第一次从乡下来到玉城。在那个夏日的黄昏,在向阳旅社东侧的马路上,一个蓝衣女孩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长长的秀发飘起,还带起一阵猎猎的清风。
【作者简介:潘洗,原名姜鸿琦。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副秘书长,辽宁省作协、中国电力作协会员,“小说北2830”召集人。1995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小说集《香味橡皮》《把凉水烧成热水》,长篇报告文学《带电》(合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