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小说家,现居深圳,执教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出版《星辰书》等小说集,获得花地文学榜年度文学新锐、郁达夫小说奖提名奖、十月文学奖等奖项。
月光下(节选)
文/蔡东
我在哪里,现在什么时候,闹钟响是为了什么?被闹钟唤醒后的三连问。几秒种后,意识清醒,身体立刻从床垫上弹起来。
镜子里的面孔有些陌生。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认真照镜子了,只偶尔就着手机屏幕,瞥自己两眼罢了。把打结的头发梳开,裙子穿上又脱下,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在黑色、白色、天蓝色之中,我放弃了更有朝气的天蓝,选择了稳妥的黑色。
这是南方最舒服的季节,不冷不热,风和阳光都清清爽爽的。借着路边的玻璃门,我悄悄打量自己,发型衣着都过得去,心情虽忐忑,也还藏得住。想一想,像上辈子的事了,现在的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不出所料的缘起,先是春节前夕,我们被拉到一个叫“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里,说是一家人,其实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大家热聊,发养生谣言和珍藏的表情。“晓茹”两个字突然出现时,我心跳加快,有点不敢相信,她居然也在。生怕她又不见了,想赶紧加上她,临到最后却没把消息键出来。时间露出一个小豁口,旧事一幕幕涌出来,都这么多年了,还要用沉默表达对她的责怪吗?想起了那场梦,在梦中的小城白事上,我一眼认出她来,她远远地站在幔帐边,目光交汇的时候,她嘴唇动了动,好像有话对我说。犹豫半天,等我下定了决心去找她,她已经离开了。
群里热闹了一阵子,几轮热络的网络走亲戚后,气氛凉下来,因为并不真正生活在一起,曾消失在时间里的人换种方式又消失在虚幻的空间里。有时我会猛然一惊,以为她退出了,赶紧点进去看看,见她还在,就松了一口气。我了解她过去的坎坷和挫折,她现在的日子也未必有多好,如果是我,丢不起人,早就自绝于家族,干脆让自己永远消失了。迟疑和猜度中,日子像上了釉,一天天滑过去了。
直到她主动加上我,说,刘亚,我也在深圳。
约了几次,不是她没空就是我没空,或者也可以说,总有一个人没准备好,托词逃脱了。大半年之后,终于定下来时间地点,人物是我和她,刘亚和李晓茹。
她到得比我早。隔着窗子端详她的侧影,利落的短发,干净的墨绿色针织衫,背是挺直纤瘦的,我心里踏实了些。快走到座位时,她转过头来,在这个时空里,她依然记得我的脚步声,有一个瞬间我像坠入昏暗的深海,四周是真空般的寂静。
小姨,你有白头发了。这句话脱口而出,暗地里埋怨自己不会说话,随之却发现,我俩耸起的肩膀都松开了。
六角托盘擎过来两杯茶,透明杯子里绿莹莹的,薄片正舒展成叶子,有的芽头朝上,立于水中,有的缓缓落下,躺在杯底。她倒吸一口气,赞叹着真好看,一边却说,不用来这类地方,在哪里说话不是说。这类地方,大概就是指四季恒温、落地窗通透、植物和美器环绕的玻璃屋。现代人吃完饭喜欢再找一个地方喝东西,坐进被设计的空间里,也坐进被设计的生活里。
她还那么爱美,拿起手机拍杯中碧色,我趁机细看她的样子。长白发了,眉心文刻着深深的竖纹,但比起同龄人来她仍显得年轻。很多这个岁数的人,头发往脑后梳,稀疏得几乎能数得清,还有一具沉甸甸的身体,穿什么衣服都紧绷在肚子那里。不光是体态的年轻感,她精神头看上去也不错。我不确定,这会不会是一种调动和伪装,我不是也挣扎着出了门,在没有快乐激素分泌的情况下调控出快乐和积极来嘛。只是临出门的时候,放下刘海遮住了眼睛,于是我去寻找她的眼睛,眼睛可骗不了人。她的眼睛一点也不黯淡,眼神里充满对此刻和未来的热情。
几棵散尾葵,几株马醉木,室内就幻化出一片清新的小森林,看多了,也觉得不过是一种崭新的流俗。她看看四周,说,我住宿舍,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不然就叫你过去了。我低下头,喉咙一阵发紧,知道她想认认我家的门,但久居城市已不适应具有速度感的亲昵,哪怕我们曾经那么熟悉,哪怕今天看她一眼我就听见心底的声音,如之前的某个人生阶段,现在的我也需要她。
她座位旁站着一棵高高的琴叶榕,小提琴形状的叶片掩映着她的脸。过往的这些年,她的脸时时浮现出来,总在一个金黄色的场景里,四月的河边,大片连翘开花了,长长的花枝伸向空中,她站在满缀金黄小花的枝条间。
我和她像两棵水草,一高一矮地生在河边。同伴们是几棵杏树、成片的连翘,还有荠菜、野茼蒿、蒲公英和马齿苋,爬满斜坡,向着远处蔓延。家在河的另一边,种着香椿和月季的小院落,安然待在一排平房中。黄昏时分,我们爬上河沿准备回家,才发现裤脚上沾满了苍耳。
我是她的小跟班,她是为我摘苍耳的人。
我曾为我妈感到些许遗憾,老天爷偏心,李晓茹才是姐妹中长得好看的那一个。有她在的时候,我眼睛挪不开,偷偷盯着她看,仰慕她俏丽的单眼皮和飞扬的长眉,还有月光一般的皮肤。一度不知怎么形容那细白若有光的皮肤,比雪色柔和,比奶脂透亮,直到那个月夜,我分不清楚了,月光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还是从她脸上轻轻荡漾出来的。
我和她年龄相差十几岁,辈分上她高我一辈,但我们亲密得更像姐妹。父母白天上班,我又是独生子女,但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孤独。有一段日子,沉迷于扮古装美女,头发里插上自制珠钗,披着曳地的毛巾被,端起胳膊走来走来,她就配合我,演小姐丫鬟什么的。还拓展出大侠系列的新剧情,一人执纸扇,一人持木棍充作的剑,挥舞,发功,从高处往下跳。她手巧,会编各式辫子,在我头顶两侧扎两个高马尾,再盘起来,戴上蓬蓬的头花,我定睛细看,马上宣布这是全天下最美的造型了。要知道,比我大几岁的孩子都嫌弃我,她不会。
杏烟河是我俩的嬉游之地。在那里,你知道四季是怎么到来和退出的。月光下,杏树枝根根分明,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是瘦的,疏疏淡淡干净的几笔,忽如一夜,水边堆满热闹的花影,抬头一看,干枯的树枝上冒出密密的杏花,酸胀的春天舒畅了。接着,白天长了,细细窄窄的河流变宽了,充足光照中,树叶的绿厚了一层,又厚了一层,蝉声在浓绿中突然静默又骤然响起,她喜欢说,一大早天就这么蓝,中午得热成什么样!当河边的色彩变得丰富,夏天就过渡到了秋天,毛衣上的静电起得噼里啪啦的。到了深秋时节,河水分外沉静,风掠过,几朵云从水里浮起来。我们用纸片叠小船和飞机,任由它们随水流走,我们百无聊赖地躺着,看到英俊的狼狗把吃不完的骨头埋进土里,然后永远地忘记了。
那晚浩浩的月光在河面上晃荡,月下求偶的青蛙发出高亢的叫声,我抬头看到朗照的月亮,突然觉得它待在空旷的天上那么孤单。小姨扭捏了一晚上,像是忍不住了,凑到我耳边扔下一句话,我处对象了。我一愣,隐约知道有过几个人追求她,半真半假的,她并不理睬。正式对象吗?是谁是谁?长得排场不?回过神来,我巴住她的肩膀,迫切地想知道更多。
她害羞起来,枕在一丛没抽穗的车前草上,背对着我不肯说。我被吊得难受,假意说先走,她又靠过来,说两句,收回去半句,像河面上忽闪忽闪的月光。她的脸时而化进夜色,时而从黑暗中浮现,分不清楚了,月光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还是从她脸上轻轻荡漾出来的。
听着听着,我浑身发烫,同时感到一股庄严的气息四下弥漫。没等她说完,已感觉自己重要了起来,我是被信任的人,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一定要守护好秘密。我捂住胸口,调匀呼吸,也想说点什么以回报她的信任,可惜我连小学都还没上,除了在我妈兜里偷过几块钱之外,再没有更重大的秘密了。
她接着吐露,已互赠了照片,从口袋里把照片捏出来。我举高照片,月光拨开了黑暗。照片上的人侧身站立,手一上一下抓着衣领,衣领上头,是平凡如你我的一张面孔。
“啊”了一半,惊疑的感叹未成形,失望在心底尽情升起,怎么就跟他好上了。转念一想,这个人能让她脸上放光幸福成这个样子,又不由得亲近起他来。毕竟,姥爷就不说了,添了心病,总想着给待业的她找事干,连我爸妈都发愁,复读再次落榜,前程在哪里呢。她说,他就像世上另外一个我,我们有很多共同点,都闻不了芫荽味,都爱吃饺子皮,不爱吃肉丸。我说,那饺子丸怎么办?她跟我打闹起来。我心里为她高兴,生活还将继续下去,大好的日子在等着她。以前,人们总虚言着她的未来,她长着修长匀称的四肢,据说适合当运动员,但怎么才能当上运动员,没有人知道,连她自己也不上心,都是说说罢了。
过了两个月,他骑着自行车在河堤上疾驰而过,后座上坐着她,大梁上坐着我。他叫侯南南,穿运动裤和黑皮鞋,跟小姨差不多高。之后他不穿皮鞋了,比小姨矮一点。他下了班也加入到夜晚的嬉游,月光勾勒出一条小路,小路带我们至树林的深处。几个人一起摸爬爬,摸到后塞进罐头瓶里,运气好的时候能有满满一瓶呢。遇上正脱壳的,我们就凑在一起看,在手电筒的一束光下,爬爬背部裂开一道缝,蜕出来淡绿色的翅膀和几近透明的新身体。更多的时候是游荡,走着走着来到河边,我俩坐在地上,他找棵树倚上去,歪着头讲故事,有心让我们觉得他很厉害,他也会勇敢地驱赶爬过来的臭大姐,我别过脸去偷笑,觉得成年人也挺好玩的。我忘了他俩还年轻,散漫游乐之后,脸上也有一闪而过的不甘和茫然。
刚上小学的那两年,我跟她见面少了。原来人生是一段接着一段的,好像一下子,我们走进了各自的新生活。我交上年龄相仿的朋友,也体会到微小却灼人的痛苦,具体来说,是同桌总用胳膊肘挤我,我的领地只剩一窄溜了。
我们再遇见,刚开始会有点生疏,很快又亲近起来。她读书不行,一用功就偏头疼,还神经衰弱,姥爷给她用气功治过。她最喜欢给我买课外书,叮嘱我好好上学。我还怀着念想,经过短暂的冷淡期之后,我们还会像以前一样好。
事实上,我们再也没有像以前那么亲密。有时,我会想起杏烟河的河水,日日夜夜往前流,但没人知道它流到哪里去了。
还是在亲戚家,影影绰绰地听说,她哭闹了几场,到底把婚订了。这之后,一个傍晚,她把我从家里叫出来。她清瘦了些,脸颊微微凹陷,太阳穴边游动着细细的蓝色血管,那时我不懂,爱上一个人,异样的光彩和骇人的憔悴交替出现,爱情既制造多巴胺也令人消瘦。她往我手心里放了一样东西,我以为啥稀罕物,一看不过是塑料发夹。注意到她热切的眼神,我装出惊喜的样子来。就在那天,我第一次感觉到,是她依恋我多一点。暮色中,我们沿着被太阳晒热的小路走向河边,她的裙子沙沙作响,像雨正落下来,又像风掀动满地的落叶。
我们并排躺在河边,风吹在身上,是可以用身体去感受,也能从树冠和水面上看出来的那种风。睁开眼睛,迎过来的不是残编断简的天空,是一整块向着无尽从容铺展开来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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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青年文学》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