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这片土地有些干裂了。日过三竿,天是一片阴沉,云层厚重,阳光若隐若现,风吹脸颊,只有干燥。
以前有人住的时候,这红砖房倒还有些生气,而现在却死气沉沉的,一派荒芜。门口拴着的大黑狗,前阵子拿去卖掉了,留下那条生锈的铁链,在风的撞击中发出难听的声音,两旁的路,野草野蛮生长,不远处的水沟,因为没人处理而冲起令人反胃的腐臭味。
父亲在路边停好车,还没来得及熄火,奶奶就急匆匆下车了,朝那扇满是灰尘的大门莽撞地走过去。奶奶腿脚其实不利,现在倒灵活得很,脚步生风。父亲叫我赶紧下车,待在奶奶身旁,免得奶奶走得太快不小心摔倒什么的。我自然听话,推开车门小跑到奶奶身旁,往四周一看,墙砖的缝隙爬满青苔,风又起,卷起泥土的味道,夹着水的湿润。
我突然对这红砖房感到悲哀,它被遗忘在岁月里不留下一丝痕迹,在时光中隐去落寞的身影。
奶奶半掩口鼻推开破旧的门,突然一只蝙蝠从黑暗中袭来,我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奶奶没看我,径直走进黑暗中,我紧随其后,踮着脚尖不敢发出声音,以免惊醒这栋房子的深埋在土地下的灵魂。
前几天刚下的一场大雨使得屋里头渗水,奶奶打起油灯,借着门外一点儿天光,抡起扫把扫着地上一滩又一滩的水。我想去帮忙,奶奶却执意要亲力而为,我便在门口静静的看着。一阵忙活后,屋里头干净了不少,但依旧沉闷闷的。奶奶放下扫把,走到米缸掀开盖子,一个生锈的铁罐子躺在米中,大米有白有红,隐约可见几个蠕动的黑色小虫,我顿觉恶心,奶奶也摇摇头,又朝厨房走去。
依旧是一屋子灰尘,窗棂和天花板结满蜘蛛网,墙壁上的海报烂了一半,斑驳泛黄。长木椅上有一顶草帽和一条洗到发白的短裤,椅子下还藏着一双凉鞋,看上去脏兮兮的。奶奶皱皱眉头,正准备往挨着厨房的鸡舍走去,正巧父亲赶到,推搡着奶奶让她快点出去。奶奶大手一挥,推开父亲的手,恋恋不舍的从门口走去。她两步一回头,脚步慢吞吞,仿佛小腿绑上铁球,每一个步伐都异常沉重。奶奶拖着脚看了一眼我,干瘪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以前你舅公就爱在这椅子上睡觉。”
我不吭声,父亲亦沉默,空气又归于阒寂。
奶奶离开厨房,无意间看见地上有根骨头,喃喃自语道:“……连这骨头都不舍得离开家门口啊。”奶奶又把目光投向铁链旁的一张凳子,我也顺着目光看过去,恍惚间,好像又看到穿着短裤,头顶草帽的舅公,拿着骨头坐在凳子上,爬满皱纹的黝黑的脸挂着从容的微笑。
去年的这一天,我们全家回到农村祭土地神,自然也会回舅公的家探望一下他。舅公是土生土长的农民,憨厚老实,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水耕耘在他脚下这片土地,盼望着谷穗金黄,颗粒归仓的朴素的愿望留给这间砖房。他年过半百,因为先天性智力原因,至今未娶媳妇,和他的母亲守着这栋房子,喂养着这片土地。
他这辈子没轻易离开过这片土地,于他而言,或者说对千万万个农民而言,土地就是他的第二个母亲,作为他的儿子,他自然要尽到孝敬的职责。
印象中的舅公虽然身体瘦弱,但眼睛里总饱含神气,只是后来母亲去世,他又大哭一场,身体落下重病,一日不如一日。今日一见,果真如此,眼前的他瘦骨如柴,瞳孔露着呆滞,但脸上依旧带着微笑。舅公一看见我就来了,赶紧拉起我的手想往屋里走去,可是我并不情愿,觉得他脏兮兮的,还有那一身汗臭味,说不出的难闻。奶奶看得出来,没说什么,就是让舅公松开手,并让提着鸡和一袋米的父亲把手中的东西交给他。舅公虽傻,但也明白礼尚往来的道理,他双手用力摆动,推辞着说不要,奶奶知道自家弟弟的性格,骂骂咧咧的喊了两声,抢过鸡和米,把它们拿进屋里,舅公跟在后面,不好意思的挠头。
好不容易支开他,我撇撇嘴,一脸嫌弃的看着刚刚被他抓着的手臂,眉毛都快拧在一起了。父亲也很嫌弃的白了我一眼,说:“你不要摆这副臭脸,什么时候让你回农村住一阵子,你就不会嫌弃了。”我不敢顶撞,但表情依旧不满。
屋里头传来一阵对话,奶奶话语强硬,气势很足,压着舅公,而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内容大概是舅公不情愿领这鸡和米,奶奶却硬要塞给他,又骂了几句,叫他乖乖听话。
奶奶的性格一向强硬耿直,但不意味着她厌烦舅公,恰恰相反,她很爱自己弟弟,只是不善于表达。人活一辈子,强势惯了,自然改不了好声好气说话,但是她很清楚,如果自己不保护他,就他那憨厚的性格,而且智力又不好,迟早遭人欺负。
很快,随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舅公又跑出来,二话不说的抓紧我的手,我稍稍一愣,又不敢把嫌弃表现出来,只能紧闭嘴巴,苦笑的看着他。舅公伸出另一只手,把手中那皱巴巴的零钱塞进我的手心,嘴角微扬,语气爽快:“给……给你去……去买糖吃……吃。”他说话很结巴,每个字都是很艰难才吐出来,但每个字都饱含感情。
舅公虽然傻,但是他懂得感恩。
奶奶也走了过来,见此状后赶紧叫我还给舅公,还怪我不懂事,我一脸无辜的看着他,倒有些生气,用力甩开他的手,把钱扔给奶奶便跑开了。那条大黑狗冲着我乱吠,我也不敢示弱,用力踢了它两脚,又赶紧躲到小车旁,远远看见舅公想追上来,奶奶和父亲赶紧拉住他,我看见他的脸上写满着急,只是被奶奶教训了一顿后,又委屈巴巴的把钱塞进裤兜了。奶奶把鸡放进鸡舍,又实在闲不住,帮他搞了一顿卫生,一边忙活,一边叮嘱他吃好喝好,不要吝啬。奶奶知道自己说那么多也是白费口舌,上一年来的时候鸡舍便有20头鸡,而现在却变成21头了。可要是不交代一下吧,她又浑身不舒服,心里不踏实。
上车前,舅公冲我们笑着挥手,正巧阳光出来洒在他满面油光的脸上,那笑容更显感染力,好像春风拂过心间,升起一点温暖。我突然又不那么嫌弃他了,倒觉得他高大起来,因为他那淳朴的笑容让我隐约感受到一代代农民的亲切,一如那脚下的土地,充满生命力。
回去的路上,穿过麦田,看稻谷灿烂金黄,看很多农民在田地里弯着腰,纵使汗流浃背,也来不及抬手去擦。临走前,奶奶又交代舅公很多东西,而现在在车上,她那嘴也没停过。
回去之后没多久便开学了。某一天晚上,下自修的铃声刚响起,我便瞧见父亲火急火燎的身影,他让我快点上车,先搭我回家,一开始我倒没多想,就没问他,可一路上他的电话就没停过,而我也从交谈的内容里隐约听出了事情的不妙。回到家门口,正巧父亲打完电话,我便有些好奇的问他发生了什么,父亲先是沉默,很久很久才缓缓开口:“你舅公死了。”
短短五个字,从他带着温度的嘴里吐出来,却是那么冰冷生硬,我有点难以置信,甚至有些惊恐。
推开家门,远远看见表姐从客厅走过来,压低声音靠在我耳边,声音有一丝哽咽:“你舅公出事了,你少说两句话。”我点点头,又抬起头,表姐的眼眶红润润的。
客厅里还放着电视剧,奶奶的房间却传来抽泣声和她那颤抖的声音:“你说这是遭的什么罪哟!明明好几天前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她突然不出声了,表姐赶紧进去,我也跟着走进来,看见奶奶噙着泪水坐在床上,声音颤抖,举着手机的手一直哆嗦,眼眶比表姐还红。
一向强势的奶奶,现在却哭得像个泪人,眼泪擦了一张又一张。妹妹也走过来,轻轻拽着我的衣尾,小心翼翼的问道:“舅公为什么死了?”
我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摸摸妹妹的头,她又问了一次,这次却声音哽咽了,泪水浸湿我的衣领:“可是……看见奶奶那么难过,我也好想哭……”我紧紧抱住她,鼻子一酸,许久说不出话。
那天晚上,一向坚强的父亲也坐在沙发上不停叹气,红着眼眶。
可是舅公再也回不来了,那到底只是一张凳子,还有一条铁链。奶奶双眼无神,蹒跚地走过去,我望着她的背影,已然没有当年的强壮结实,曾经的那头黑发也泛了花白,一下子苍老许多。
父亲走过去挽起奶奶的手臂,奶奶顿时又清醒过来,推开他的手,踢了一脚凳子,又踢了一脚铁链,头也不回的走向小车。父亲也没有回头,只是叫我快点关上门,准备回家。我没应答,走进屋里头,盖上那盏油灯,盖好那个盛米的米缸,然后轻轻合上门,告别这土地下沉睡的灵魂。这次倒轮到我两步一回头了,最后一次回头,刚好经过那张凳子,我内心五味杂陈,双眼含着黯然。
下一次再见到这红砖房和这片土地,可能是明年的今天,可能是往后日子的某一天,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