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子,本名蔡玉燕,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小说及散文集《陈家祠》《生活在高处》等八部。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江南》《青年文学》《青年作家》《作品》《作家》等刊,多部作品被选刊转载。曾获都市文学双年奖、有为文学奖、广东省“五个一工程”奖、琦君散文奖及华语青年作家提名奖等。现居广东佛山。】
大水(节选)
彤子
一
连续一周暴雨后,忽然放晴了。夏收是追着太阳走的,赶着晴天收割了一天的稻子,累弯了腰,草草吃完饭便爬上床睡觉,我本来还打算去看一下大水的,也因太累而搁置了。
在我们这里,涨洪水叫发大水。
九曲河是北江的分流,从来不会自己发大水,源头是芦苞水闸。北江水涨,芦苞水闸负责泄洪解压,八个闸门提起,北江洪水汹涌而入,九曲河瞬间涨起,大水来了。
孩子们最喜欢看发大水,委婉清秀的九曲河,竹青沙白水碧,突然一张巨大的黄布盖过来,吞掉了九曲河,翻滚着狂猛的黄浪,竹儿沙子河水全没了。孩子们站在独树岗大桥上,拍着手唱:“风在吼,马在叫,九曲河在咆哮,九曲河在咆哮……”
九曲河没在梦中咆哮,敲门声却将我弄醒了,我张开眼睛。
“嘭嘭嘭”,敲门声挺响的。跟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隔壁房间里有动静,应该是阿爸或那个女人要起来开门了。
我翻身起来,蚊帐外面黑幽幽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捕捉到几缕从窗帘缝隙溜进来的灰绒绒的光。谁那么晚来敲门呢?我把头伸出蚊帐,伸手想拉开窗帘看看。
“唔准去!”
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很沉,不容置疑的权威。我的手触电般缩了回来,这周总下雨,那个女人又莫名的暴躁,打了我两回,那滋味还刻在骨里呢!好汉不吃眼前亏,不惹为妙。
那个女人平常很少这样吼阿爸的,她自持是知识分子,最注重形象,吵架不用吼,只会用杀人不见血的阴话。
我竖起耳朵,阿爸说:“肯定急事啊!”
“能有什么急事?继续睡!”那个女人低沉的短句,不容反抗,阿爸窸窸窣窣回床去了。
“嘭嘭嘭,嘭嘭嘭。”敲门声持续加重加密。
到底是谁?我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跳下床,掀起一点窗帘,天空是墨蓝的,房间的窗口向东,这个点,抬头看不到芽菜般细的月亮钩钩,应该是下半夜了。
“阿尧叔,阿尧叔!”
门外开始呼唤,声音不大,但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是负责巡逻的贵祥二哥。我趿上拖鞋,拉开房门,贵祥比我大很多,但跟我同辈,平常我喊他祥二哥,他则喊我阿爸尧叔。
在村里,祥二哥跟刚去世不久的家言四最爱捉弄我,时常抓个青蛙或幼蝉放我后背吓唬我,结果,吓唬不成,青蛙给我剥皮煮了,幼蝉拆壳吞了。吓唬失败,他们就装模作样摇头说:“一个女孩野成这样,哪个男人降得住你啊?”
我们村的女孩都怕蛇怕虫怕鼠怕蚁,这是女孩的标配,女孩么,你得柔弱啊!
我非但不怕,还咬着青蛙腿,瞪眼睛怼回去:“我降得住他就得啦!”
祥二哥和家言四被怼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说好像也有道理。
我当然是得意的,自认为武功盖世,不可一世。那时我的认知里,“降”就是“打”,降得住就是打得过,我五岁时已经和村里的所有年纪相仿的男孩打过架,是个万人厌的女魔头。女魔头风里野里自顾自长到十二岁了,已是跑得比鹿快,跳得比猴灵,力量强过牛,比扈三娘还能打,干活的能耐早超过那个女人了,还私下里写些牛得不得了的武侠小说呢!对两个老男人的目瞪口呆,完全是不屑一顾,俨然是女侠了。
家言四死后,只剩下祥二哥愿意跟我玩了,尽管平日里总跟他不对付,开口就顶嘴,但心里还是挺亲近他的。
祥二哥敲门,我没道理不开门啊!我想,肯定是祥二哥巡夜时,遇到什么困难,要阿爸帮忙了。平常在村里,突发些什么牛斗架、猪失踪、狗咬狗的事故,村里人第一时间就会想到当过兵的阿爸,而阿爸也总能很快把问题解决。
我踮着脚经过隔壁房时,那个女人又一声低沉的断喝:“玉丫,回房间去。”
这么好的听力啊!我翻翻白眼,发大水的九曲河,肯定有很多新鲜好玩的东西,我才不听那个女人的,最烦她了,平常极少管我,偶尔心情好,管一下,也总是这样不准那样不行,超级讨厌,我倒愿意她将我当透明的。
那个女人吼得住阿爸,可吼不住我。前天下午,村里的广播喇叭说,今晚12点正,芦苞水闸要放一千五百个流量的大水,让村民赶紧收拾好放养在九曲河上的禽畜等。阿爸和那个女人带着我,冒雨将种在河床上的花生都拔了回来,我搬了半天花生藤,浑身又湿又脏,像只泥猴子,去洗澡时,还偷了一把嫩花生吃。
祥二哥总说,每回北江发大水,要从芦苞涌泄洪时,都会从闸口那边带来好多东西,有桌子有房顶有木床有猪有猫有狗……反正,新鲜好玩的多着呢!
这个点,祥二哥绝不会因为新鲜好玩来找阿爸,发大水,他要日夜巡查九曲河两岸堤围,定是在巡查时,遇到一个人解决不了的困难了。
我和祥二哥的心思不一样,我想看大水带来的新鲜稀罕物。
拉开门栓,豆芽菜般的月亮钩钩只发出丁点光亮,暗灰的夜色中,高大的祥二哥站在门口,手不安地搓着,见门一开,便说:“阿尧叔……哦,是玉丫啊!”
我很得意地挺起胸膛:“是我啊!”
祥二哥说:“玉丫,帮我叫你阿爸起床,说我找他急事。”
我说:“阿妈不给他起床啊!”
话音刚下,里面那个女人很恼火地接上来:“哪个不给他起来了?去去去,快点起来,贵祥找你!”
我向月亮钩钩翻个白眼,谁在一分钟之前,还要我阿爸回床上陪她睡的啊?她以为我听不见么?哼!
阿爸很快穿衣出来,祥二哥说:“尧叔,出来再讲。”
阿爸似乎明白了什么,回头撵我回房间睡觉,然后跟祥二哥走出了院子。我很不情愿地往房间走,两个男人这么神神秘秘的,肯定是出大事情了啊!一会儿我从窗口钻出去。
才走到房门口,那个女人又叫:“玉丫,穿上衣服,出去同你阿爸讲,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贵祥。”
这女人,有腿有嘴,干么事不自己去呢?我心里反感着,但身体却实诚地披上衣服,这回可是得到特批的,看阿爸还敢把我撵回来不?
我攀着围墙往外望,他们正往河堤的方向走去。阿爸走得慢,脚像坠了铅。祥二哥很急,但仍耐着性子等阿爸。
平日里,祥二哥可没有这么好的脾气,可爱骂人呢。他每天从村南巡到村北,从大村巡到新村,每到一个角落就骂人。他骂邋遢三老婆,这女人爱顺手牵羊,该骂!春莲嫂也经常被他骂,因为春莲嫂特爱打她的儿子小指,也该骂!春莲嫂嫌祥二哥多管闲事,每次看到祥二哥都板起黑脸,私底下说他抓着鸡毛当令箭,不就当个巡逻保安么?这也管那也管,真当自己是个官了呀。邋遢三老婆马上就附和了。
我经常将春莲嫂背后骂他的话学给祥二哥听,我知道嚼舌根不是大侠所为,可祥二哥有青蛙给我当零嘴啊!零嘴面前,大侠就有所为有所不为了。每回祥二哥听完我嚼完舌根后,都很生气,他不会像家言四那样,呵呵一笑就算了。家言四脾气好,遇事再恼火,只要抽一管水烟就能平复。
祥二哥不一样,他可不得了,披上巡逻服去找春莲嫂她们理论,我害怕他出卖我,所以都跟着过去。
实话说,祥二哥是很讲江湖道义的,他与春莲嫂、邋遢三老婆她们吵架,从来不暴露我这个嚼舌根的。然而,他嘴笨啊!男人的嘴皮厚,女人的嘴皮薄,翻动起来抵不上女人嘴皮利索。祥二哥的嘴皮不仅厚,还非常厚,平常说话都不见得伶俐,与两个女人吵架,架势没开,就沦落下风了。可怜的祥二哥,在邋遢三老婆和春莲嫂的轮番追问轰炸之下,节节败退。跟在后面看热闹的我,实在忍受不了,哪有明知道自己那么嘴笨还敢来招惹女人的?招惹的还不是一个,是两个。见过笨的,没见过这么笨的啊!
关键时刻玉丫女侠挺身而出,小平胸挺得高高的,理直气壮地回怼:“哪个说不是的?你们明明就在榕树头地主公前面这样讲的!小满和客家仔都听见的啊!”
小满和客家仔都是我的忠实跟班,用现在的话就是死忠粉。小满是我同桌,智商比较单纯,单纯到1+1等于多少,都要抄我的。
客家仔可能是睁眼看世界时就爱上我了,我俩同一天出生,还是同一间医院出生的。独树岗村只有一家龙眼岗医院,想不在同一间医院出生也挺难的。从小到大,无论我怎样欺负他,甚至虐待他,他都对我不离不弃,对我的一切决定都坚决执行,甚至有比我力气大的男仔与我打架,他都是第一个冲出来,挡我前面的。
我自以为高明地抬两个忠粉出来,但话一出,时间空间便全部静止了,不仅邋遢三老婆和春莲嫂阴沉着脸看着我,连祥二哥也惊诧莫名地回头看我,转瞬,就爆起来了:“哪个叫你跟过来的?你插什么嘴啊你?大人讲话,小孩子走一边去!”
说话间,还恶狠狠地向我挥拳头,感情跟他掐架的是我而不是春莲嫂她们。
哟哟哟,就是这样的臭脾气。我双手紧紧扒着围墙想,祥二哥这么有耐心地等阿爸,看来只有女鬼才这么有魅力了。
尽管拖拖拉拉,他们最终还是走下圩堤去了。我赶紧从围墙跳下来,飞快地往他们消失的位置跑过去。
二
夜还是浓黑的,月亮钩钩在墨墨的天上,像睡不醒一样,眯眯眼,亮不起一丝光。倒是圩堤下面的九曲河,黑沉中泛着黄亮,奔涌的洪水,翻滚推搡间,便绽出了许多黄浊的光。圩堤上种满桉树,南方润湿的天气,把这些桉树滋养得茁壮。接近洪水的几棵大桉树下,电筒光亮着,还有红色的火光闪动,阿爸在抽烟。我悄悄摸近,心里骂:死张飞,不想活了,一会儿返上床,你老婆闻到你的烟味,还不把你踹下床?(阿爸在村里,有个威风凛凛的绰号,叫张飞。)
心里正骂着,祥二哥忽地将手电筒往水面的远处扫过去,他的手电筒是特大特长的,我拆开看过,里面居然放六节大电池,一般手电筒才用两个大电池呢。六个大电池的手电筒,在村里买不到,要到镇上才能买到,平常祥二哥宝贝得很,我才拆开看了一会儿,他马上就捂怀里护着,怕我往里面塞青蛙皮或蝉壳子,也嫌弃我的手脏。电筒发出雪白的亮光,利刀般割开水面的水花与雾霭,斩在旋转的河面上,准确地钉在河面的一丛竹子上。
“尧叔,你睇……”
顺着电筒光看过去,我吓得脚一滑,“啊”了一声,跌倒在一棵桉树下。我的手死死攀着桉树干,可无论我如何用力地往上蹬,脚都是酸的软的,此时此刻的女侠气度、女魔气势,全部都被超强电筒光给砍走了,都怪这光太亮了,六节大电池,变不变态?
“玉丫,是你么?”
阿爸闻声走上来,拧起我,我双手死死扒着阿爸的脖子,双脚亦紧紧盘在阿爸的身上,此时此刻,阿爸身上的烟味酒味,才是最踏实最好闻的。阿爸拍拍我抖动不已的身体,安慰说:“不用怕,阿爸在这呢!”
自搬到新村后,每逢晚上下雨后,我都要缠着阿爸跟他去照青蛙,阿爸扭不过我,只好给我穿上小水鞋和小雨衣,带我摸黑出去,这是我最开心的时刻了。
阿爸穿着黑厚的大水鞋,雨衣也是黑厚的,背个笨重的竹篓子,头上还箍个方形电筒,电筒的光也是雪白的,与普通电筒的黄光不一样。阿爸牵着我走,他的手很厚很暖,我一路蹦跳。雨后的田基和山路都很滑,阿爸都让我慢点走,看稳了路再走,我说不怕,阿爸,我是超级女侠。经常说话间,不小心滑倒在地上,滚一身泥。阿爸笑着骂我是泥猴子。我顶嘴,猴子本领大。
父女俩说说笑笑,在坑坑洼洼的田间穿梭,在黑黑丛丛的山坟间来回。各种虫子的鸣叫在田间坟中此起彼落,雨后的清新让虫子们特别欢闹,偶尔还有睡不着的山鸟“吖吖”地插上几声,青蛙和青光鬼是最耐不住寂寞的,青蛙叫声沉,青光鬼叫声亮,咕咕呱呱,一声接一声,唱得比谁都尽兴。阿爸头上的电筒光,顺着声音照过去,一直照到一个坟头上,我的小眼便和一只肥嘟嘟的青蛙的大眼瞪在一起了。
阿爸鼓励我:“玉丫,上去捉它,有光照着,这家伙随你捉。”
我拧着小腿跑上去,身子往下一扑,这傻愣愣的肥家伙,便在我的双掌下,咕咕地惨叫哀求。我回头得意地叫:“我捉住啦!”然后问阿爸:“为什么它那么笨的啊?坐在坟头等我来捉!”
阿爸走上来,接过青蛙,扔进竹篓,说:“它们的确挺笨的,被强光照着就不晓得跑路了。”
见我还蹲在坟头不下来,阿爸拍拍我脑袋,说:“还不下来?不怕有鬼爬出来么?”
我吓得立马往下跳:“阿爸,世上真有鬼么?鬼长怎样的?”
“我亦不知道有无,老一辈人都说有,但我未见过。”
“你长这么大都未见过么?”
“未见过。”
“村里的老人说,夜晚落雨后,鬼就出来透气的啦!它们飘上飘下的,你说我们今晚会不会遇到呢?”
“傻丫头,我们那么穷,真有鬼,鬼都怕了我们啦!哈哈!”
阿爸爽朗地笑着,一只身材健美的青光鬼立在另一个坟头上,大眼鼓鼓地瞪着我们,呱呱地叫。对啊,这世上,最可怕的应该是我们这种穷鬼了。阿爸一语中的,鬼有什么可怕的?我又飞快地爬上坟头,一把将青光鬼握在掌中……
跟阿爸已照了多年的青蛙和青光鬼,游历过无数个雨后鬼哭虫鸣的夜晚,从未遇见过什么鬼,对所谓的“鬼”早就失去了恐惧,倒是有强烈的想象和好奇。在无数次雨夜的臆想后,意识形态里的“鬼”,已和鲜美无比的青蛙肉等同——新鲜、奇幻甚至可爱。我一直渴望与它相遇,幻想着各种可能,它或许是聊斋中的女鬼一样的美好,会与我卿卿我我;也可能如三国演义中的张飞般威武,一声吆喝便退万马千军;更可能像西洋画里的天使一般可爱,展着翅膀与我嬉戏。可我万万没想到,祥二哥深夜敲门,拉着我阿爸过来看的“女鬼”是如此可怕恐怖的。
电筒光所到之处,一具尸体卡在竹丛中间,只一眼,电筒光迅速往回拉。我看不清楚她到底是昂着还是伏着,只看到长得很夸张的头发,四散在灰黄的水面上,但这已经够触目惊心了。
通村都知道我胆子大,不像个女孩,蛇虫鼠蚁吓不到我,死人也是见过几个的,譬如邋遢三的女儿,她是失足掉进九十九岗的山塘里淹死的,刚给打捞上来时,直挺挺的,白得瘆人,眼睛睁老大,浅得一眼能望到底,很委屈般。我看见她时,没有害怕,只有伤心和委屈,干嘛就这样走了啊,我还想和她耍的。
又譬如我看过上吊后的家言四,当时我很害怕,还吓出病了,可我只看到他挂起的一双脚在晃,他死后的样子是怎样的?我根本没见着。
阿爸是心疼我的,毕竟家言四上吊给我带来的惊吓,也就过了两三个月,要这回我再给吓出个什么毛病的话,可难收拾了。阿爸把我的脑袋按在肩上,轻声说:“玉丫,别看,别怕,就是一件衣服,阿爸带你回家。”
连憨厚的阿爸也骗人啦!怎么可能是衣服呢?衣服还长那么长的头发啊?阿爸不这样说我还害怕,他这样一说,我就不害怕了,抬起头往洪水里张望,此时的九曲河洪流翻滚,浊浪滔滔,像条被泥浆裹着的怒龙,一个旋着的浊浪盖过来,尸体随浪往前扑了一下,浪过,又被竹子拉了回去,她的脸似乎昂了昂,但太远,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阿爸抱着我往回走,祥二哥急得冲上来拉阿爸:“尧叔,你走了就无人能够帮我啦!”
阿爸说:“这得倒八辈子霉的!她阿妈知道肯定不给我入屋的。你还是找别人吧!”
“呸,尧叔,村里就你胆子大,谁都知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只能找你了啊!倒什么霉?你是当过兵的人,信这个?”
“因水死的归水去,这个理,我信。”
“她若直接顺水流走啦,我就不会三更半夜来找你啦!但她,跟着漩涡转入来,被竹树勾住了,非得留在九曲河啊!”
“夜麻麻,这样下水,好危险啊!阿祥,还是等天光吧!”
阿爸说完,迈开步就走。祥二哥死死拽着我阿爸不肯放手:“尧叔,等不到天光啦!你细心点看下,这条尸下半身的裤子都被水冲掉啦!”
阿爸停了下来,回头看洪水中的竹丛,祥二哥马上将手电筒往尸体的方向照去,雪白的电筒光在水面折射出来的光特别亮,一个漩涡转了过来,四散的黑发迅速向前聚拢,尸首被急流往上一托,在电筒光的照射下,我和阿爸都看到了,尸体被托起的下半身,白得惨然。
阿爸的身体颤抖起来,迈开的步子收了回来。祥二哥说:“我观察了好久的,她的肚子好像特别胀,我摸估是个孕妇,很可怜的,被洪水卷了命,还光半个身子示众么?我硬不起这个心,才来找你的,尧叔,你睇,裤子、麻包袋、香和衣纸我都准备好啦!”
祥二哥指着地下的一堆物品说:“早上才捞的话,肯定多人围观的,尧叔!”
“嗯!”
阿爸将我放下来,又点了根烟,我依偎依在阿爸的怀里,露重寒凉的夜,只有阿爸吐出来的烟圈,是有温度的,月亮钩钩好像也躲起来,不想看了。祥二哥说:“要不,你先将玉丫送回去?”
“我不回去!”我抱着阿爸的大腿,不走不走就是不走。我黏着阿爸撒娇,别看阿爸牛高马大,壮得能把一头牛掀翻,但阿爸对女人,从来都是没撤子的,只要那个女人一瞪眼,我一哭,他就什么力气也没有了,焉得像枝十二月的莲蓬,哪还有“张飞”的威风啊?
“玉丫,玉丫,不要任性啦!”
阿爸永远都只会说这一句,我却闹得更起劲,把鼻涕全绞到他的裤子上。阿爸只好回头跟祥二哥说:“玉丫还小,她不肯回去,我怕吓着她啊!”
祥二哥是晓得我被吓病过的,也不敢造次,他嘴皮厚,说话笨,阿爸哄不来我,他更哄不来,左一句“玉丫乖”右一句“玉丫听话”,翻来覆去,就是整不出任何新意,我被这两个皮厚肉粗的老男人烦得直翻白眼,再这样折腾下去,还捞不捞人了啊?我跺着脚叫:“阿爸,我不返去的啦!我现在一点也不害怕啊!你们快点将姨姨捞上来啦!四公话过,淹死鬼是最惨的啦,是被灌一肚子水,胀得难受死的!”
阿爸同祥二哥对望一眼,我说的四公,是不久前上吊的家言四,他一直在九曲河上开渡船,他的老婆儿子就是太饿了,游过九曲河去偷吃时,被淹死了,从此以后,家言四就守在九曲河上开渡船,直到九曲河上的独树岗大桥建成。阿爸这辈子,谈得上敬重的人不多,因为阿爸是比较道派的,讲究顺其自然,随遇而安,知足常乐,无欲无求,所以,再大富大贵的人物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人一个,都是与吃喝拉撒脱不了关系,终归到头也不过尘归尘土归土,没什么值得特别敬重的。
可阿爸对家言四却是极为敬重,我也不知道家言四有什么值得阿爸敬重的?不过是个卷毛卷发,爱在渡船上把脚皮抠进九曲河的糟老头嘛!不过他把棺材让出来葬了邋遢三女儿铛铛,也在鲤鱼潭里救过小满。
所谓鲤鱼潭,实际是九曲河里的一个深水坑。每逢干旱,村民就从九曲河泵水,河水抽上来后,经过村里田间纵横交错的水渠,流入田地,我们村的黑皮冬瓜又甜又实,多亏了这九曲河的河水。村民长年在九曲河泵水,水泵附近的沙子流失严重,日久天长,便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这里的水极深,阿爸下去摸过鱼,上岸来时说潭深,潜不到底,下面的水还极凉,潭是漏斗状的,吸力十足,没有极佳凫水技术的人,最好别往潭下游。
可小满理解不了啊,傻乎乎地往鲤鱼潭游,结果,给吸进鲤鱼潭了。家言四刚好在渡船上,听到了呼救声,便下水去救人。你说家言四他救人便救人呗,做么事还要做什么人工呼吸呢?小满才十三四岁,鲜嫩得像朵荷花苞。小满的妈有根婶第一个就不肯放过家言四,当场就对家言四又撕又咬的。
据我的观察,在村里,除了有根叔能撕得赢、震得住有根婶外,再没有一个男人能撕得过自家女人的。我们村里的女人,比九曲河的洪水还奔腾汹涌,瘦小如我家里那个不许阿爸起床开门的女人,只要她吭一吭,铁塔般的“张飞”便大气不敢喘啦!家言四这个卷毛卷发的糟老头,没有铁塔般的身材,还寡言寡语的,哪够有根婶撕呢?被撕得疯掉了的家言四,最终把自己吊死在渡船上了。
家言四就是这样一个又蠢又笨的老头子,做什么事情都是吃亏的,我想不明白阿爸干么事这么敬重他?他未死前,总四叔四叔地叫他,老爱拧瓶九江双蒸到渡船上找他喝。家言四死后,本来话不多的阿爸,更沉默了,有次我还看到阿爸拧了瓶酒,到停过渡船的地方,在沙滩上坐了很久,然后把整瓶酒倒在沙滩上了。我看着心里着急,多贵一瓶酒啊!要让那个女人知道了,肯定骂死他不可!为了保护铁塔般的阿爸不给那个藤条般瘦小的女人撕掉,我可操碎了心,到现在也没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我提到家言四,阿爸吸着烟的嘴停了下来,祥二哥这回伶俐了,说:“要是四公还在,我哪用你帮忙啊?尧叔。这些年,大水冲下来的,都是四公帮忙给捞起来的,开始我也不敢捞的,但四公讲,在我们九曲河这段拦住了,尸体还能是完好的,再往下段去,就是珠江口了,入了海,就等于入了大鱼的肚子。连猪鱼都晓得往回游,更何况是人?人完完整整来的,怎也当得完完整整地回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无完尸吧?”
祥二哥和家言四,还真能守秘密啊!原来这些年来,在发大水的夜里,他们都在做这样的事啊?怪不得我都读六年级了,却没见过从北江冲过来的浮尸,害我还以为,大水只会带来死猪死狗破凳歪棚呢!
阿爸已经把烟给灭掉了,他问我还怕不怕?此时的我全被好奇心占据了,哪还晓得害怕?我最关心的是,水里那个阿姨,肚子里面是不是真的有个小孩子?因为四公跟我说过,被水淹死的人,通常肚子都会肿胀一点的,临死前,他们都喝好多好多水的。
看到我摇头,阿爸就放心了,把我交给祥二哥,自个儿往家里走。阿爸回去后,我又问了祥二哥几个问题,是不是每回芦苞水闸那边放大水下来,都会带些尸体下来的?祥二哥说不一定,并不是每次发大水都是因为北江上游堋基围的,没堋基,一般都不会死人。我们这里把堤围叫作基围,洪水冲溃堤围,我们叫大水堋基。
我又问,大水带来的尸体,是男人多些还是女人多些?他们都大肚子吗?祥二哥说,从他负责村里的治安巡逻以来,捞上来的还是女人尸体多一点,可能女人的水性不好,就像我,空有一腔女侠的热血,在岸上能掀翻村里最胖的男孩,但是到了水里,就只会嘎嘎嘎地惨叫,根本浮不起来。
祥二哥把我拿来做比喻,我心里不高兴了,怎么说,我还是能一扑就能扑到一只大青蛙的。猪鱼,对了,猪鱼,刚才祥二哥说猪鱼也晓得往回游,猪鱼是什么?这个名字比死猪死狗破凳歪棚和女尸都要新鲜,我揪着祥二哥问。
祥二哥说,大概十几二十年前,有猪鱼被大水赶进过九曲河的。那猪鱼,形象像猪,叫声也像猪,大家都不晓得它叫什么,就叫猪鱼了。猪鱼随大水而来,徘徊在九曲河这一段,就是不走,嗷嗷嗷地叫,声音凄厉。独树岗村倾村而出,动用了所有能在大水上面安全行驶的船只,村民带着渔网及木棍扁担等,对猪鱼围追堵截。猪鱼也是奇怪,无论村民的渔网怎样追逐,木棍扁担怎样击打,就是不肯往大海的方向逃去,只在九曲河段来回逃窜。最后村民把遍体鳞伤的猪鱼,堵在了独树岗与长岐交界的流丫岗脚下的河湾里,一张巨大的渔网将它网在山坳的浅水处,它拼命地扑腾着双翅,翻着尾巴,叫声凄厉,奈何它已没力气争破渔网,而村民也不敢与它直面。最后家言四开渡船过来,人们合力将猪鱼连网拉上船。
阿爸已经扛着缆绳和充气的车胎过来了,还换了身破旧的衣服。我急着追问祥二哥,那猪鱼最后怎么样?是拖去九十九岗的大山塘里养着么?祥二哥说不是呢,村民把猪鱼拖上岸后,还没商量好,是放还是宰了,那猪鱼就凄厉地嗷嗷嗷叫几声,死了。
啊!死了?
那埋哪里了?
哪舍得埋?都分了吃啦!祥二哥看怪物般看着我,我也看怪物般看着他。
是的,猪鱼不动后,村民蜂拥而上,可是猪鱼的皮太厚了,杀猪刀磨得锋利的,也得肢解半天,村民从白天弄到天黑,好不容易才将整条猪鱼分解了,然后拿回家去炖。祥二哥强调说,足足炖上一天一夜,那猪鱼肉才能咬得动。所以,猪鱼被肢解后的那个晚上,九曲河的上空,整夜都弥漫着臊臊的猪腥味。
祥二哥说,那年之后,再没见过猪鱼随大水进入九曲河。我莫名地感到寒飕飕的,觉得被肢解的,像是尸体,我问阿爸,猪鱼肉吃过吗?
阿爸将缆绳固定在最靠近水边的大桉树杆上,回答说:“那时最系精壮期,食物又贫乏,肚子成天都空落落的,那猪鱼肉炖出来的气味虽然很臊,但怎么说也是肉啊!”
我说,那你就是吃了啊!
阿爸说,吃了。
我问好吃吗?
阿爸说,不好吃,皮很厚,很腥,很骚,也很柴,若不是太饿了,定不会吃的。说着时,已经把车胎和缆绳都绑好在身上了,又拉了拉,确认结实。
祥二哥把六节电池的手电筒交给我,指着水中的竹丛说:“玉丫,一阵你将手电筒的光,顺着缆绳照过去,你阿爸到哪里,电筒光就跟到哪里。”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这跟照青蛙是同一道理的,都是让灯光紧紧跟随着目标物嘛。可我的心里,还是想着那条误闯入九曲河不肯离开的猪鱼,它明明可以顺着大水,往大海游去的,进入大海后,就不会被人打死了,它为什么不肯走呢?还有,既然猪鱼肉那么难吃,为什么阿爸和村民还要吃它呢?真的仅仅是太饿了么?这大水里,不还是有死猪死狗么?猪鱼真的很像猪么?它的肚子也像猪肚子那么大么?是像白皮猪还是黑皮猪?像母猪多一点还是公猪多一点?
我有许许多多的疑问,可祥二哥的注意力全都在阿爸身上,阿爸已经下水了,洪水撞击着他,他一摇一摆地往竹丛的方向移去。转着漩涡的洪水,发出呼呼的声音,夹杂着浮草和树枝,将阿爸的身体一轮轮地往回推,阿爸的手紧紧抓着缆绳。
大水很快就淹过阿爸的胸口,阿爸突然往前一扑,身体扎进大水里,洪浪盖过来,淹了他的头,我尖叫一声阿爸,此时忘了猪鱼。阿爸又冒出水面,摸一下脸,吐一口浊水说:“玉丫,别怕。”
我才松一口气,阿爸一手抓着缆绳一手挖水,他灵活地绕着大水滚过来的漩涡,一点点地往竹丛的方向游去,他游得很慢,但却游得很稳,每当能量巨大的漩涡往这边转过来时,他便加快速度往旁边游去,待漩涡过了,水稍平静,他才踩水出来。祥二哥紧紧地抓着缆绳,全神贯注地看着阿爸和水面,不时提醒阿爸,有大漩涡转过来了。
我将手电筒的光追着阿爸移动,看到阿爸娴熟地与洪水周旋,我也没那么担心了,祥二哥找阿爸来帮忙是对的,在我们村,阿爸的水性是最好的。我爷爷靠在九曲河上打渔为生,人称“摞渔威”,水性了得,阿爸自是得了他的真传。阿爸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我爷爷就死了,为了养活几个弟妹,阿爸和伯父们,不得不操起我爷爷的旧业,白天在九曲河上打渔,夜里在九曲河附近的鱼塘里偷鱼,所以,造就了青出于蓝的水性。我认为,阿爸的水性与《水浒传》里的“浪里白条”张顺差不了很远,当然,阿爸不能算“浪里白条”,顶天了也只能是浪里黑条。他带我在九曲河里玩水时,经常仰睡在水面上,手脚不动,身体随水流轻轻晃动,一旦有鱼儿经过,他又能快速反应过来,一个翻身,钻入水里,转瞬冒出水面,手里举着跳腾的鱼,叫我将鱼篓递过去。
阿爸终于游到了浮尸的身边,一个漩涡转过来,这次阿爸没有往旁边躲,而是紧紧抓着竹子,洪水将他和竹子都冲得往前一扑,那具浮尸竟然扑在他身上了,阿爸大吼一声,猛地往水里一沉,再钻出来,才抛开浮尸,我看得心里一阵寒凉,这时的浮尸就是鬼,怪瘆人的。祥二哥吁了口气叫:“快点绑上绳子,下一个漩涡好快又来的。”
阿爸挥手应答了一下,立刻将缆绳在浮尸的身上圈了几圈,他打结的手法非常熟练,手臂上下翻腾了几下,就是一个结。绑尸体异常顺利,绳子赶在下一个漩涡到来之前,就缚绑好了,并没有多少波折。接下来,阿爸就要将浮尸的脚从竹丛中拔出来,这使阿爸有点儿为难,他一手拽着竹子,一手划着水,犹豫着不知如何对这条白晃晃的腿下手,几次漩涡在他身边转过,他不得不抱着竹子保持体力。祥二哥急得直催:“尧叔,她死好久的啦!你快点啊!体力耗完了,就很难游回来的。”
我也跟着叫:“阿爸,当它是猪鱼脚啊!”
我也不知道,猪鱼到底有没有脚,祥二哥说猪鱼外形像猪,猪是有脚的。
阿爸最终还是伸出了手,将那条光溜溜的白腿从竹丛中拔了出来,然后飞速转身,顺着缆绳的牵引飞快地回游,那浮尸像只张牙舞爪的影子,紧紧贴在他身后,漂浮在水面的长发,像随时都可能缠上阿爸一样。越近越可怕,他们就这样飘过来了,我的心一下扯了起来,手开始抖了,电筒光在水面上忽来忽去。祥二哥回头看了我一眼,沉声说:“只看你阿爸,别怕!”
哪能不怕啊?我咬紧嘴唇拼命撑着,都快憋不住要哭了。祥二哥拉着阿爸和浮尸一点点地靠近,他的样子本来就粗糙,此时脸部肌肉又绷得那么紧,头发蓬乱的,黯淡的光线下,像个捉鬼的钟馗。怎么我想的都是和鬼有关啊?我的心扯得更高了,仿佛随时可能扑通掉进大水里。
“浪里黑条”终于靠岸了,手电筒打在阿爸的脸上,不知是电筒光太白,还是消耗过度,阿爸的脸色很白,他的手紧紧握着缆绳,嘴巴紧闭,洪水哗哗地将浮尸往他身上推,那尸体好像一直都趴在他身上一般,贴得紧紧的。我看不到浮尸的样子,只能看到夸张的长发在水里一起一伏,围着阿爸四周,我双脚软绵绵的,跌坐下来。祥二哥伸手拉阿爸上来,低声吆喝:“玉丫,放低电筒,转过身去。”
我放下电筒,转过身去,河堤上竟然有条瘦瘦长长的黑影立着。我啊一声惊叫,有鬼啊!祥二哥在背后骂:“鬼什么?别自己吓自己。”
我再抬头往上看,那黑影居然不见了。真见鬼了,我的心突突跳着,玉丫女侠这般年龄,绝不会看花眼的呀!我上牙磕着下牙,抖着声音说:“阿爸,我见鬼啦!就刚才,在上边,瘦长的影子。”
回答我的是祥二哥:“乱讲,全都是树影。”
好吧,“钟馗”都说了是树影,那就是树影吧,毕竟女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么!可让我这样望着堤上摇摆恍惚的树影,我的心更害怕啊!我不断地催促:“阿爸、祥二哥,我可以转身了么?”
阿爸没回答我,祥二哥也没有回答我,我的背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想回头看看,但又不敢,前是鬼后是尸,不让我跟着,我偏要跟着,自作自受了吧!
“尧叔、尧叔,你无事吧?怎么啦?”
祥二哥突然呼了起来,我立刻回头,两个祥二哥出现在眼前,一个蹲着,一个弯腰询问。我擦了擦眼睛,才看清楚,原来阿爸身上披了祥二哥的巡逻外套,正蹲在地上,手捂着胸口,很难受的样子,祥二哥拍着阿爸的后背问:“还好吧?”
我扶着树站起来,阿爸挥挥手,示意我别走近,然后“呃”的一声,哗啦啦地吐了起来。我愣住了,十二年来,第一次看到铁塔般的张飞如此脆弱,我以为他从来不晓得生病的。祥二哥不停地给阿爸拍打后背,安抚说:“水里泡甘耐,肯定受凉啦!”
好不容易吐干净了,阿爸在祥二哥的搀扶下站起来,缓了好久才说:“不应该让玉丫跟着我们的!”
祥二哥点头附和:“是啊!是啊!你近岸时,我都好后悔!”
我对这两个老男人翻白眼,怎么感觉阿爸比我还害怕一样?起码他现在的面色,那么青白。我的注意力又回到女尸的身上,此时,尸体已被装进了麻包袋,我壮着胆子,捡起手电筒,围着麻包袋转了一圈,麻包袋中间位置,明显地凸了起来,我问:“祥二哥,她肚子里真的有小孩子么?”
“玉丫!返去吧!”
祥二哥沉沉地应了我一句,他们都没有正面回答女尸肚子凸起的原因,欲言又止。但很多年之后,我怀上了女儿,当我轻轻地抚摸凸起的肚子时,忽然想起了这晚的情形。阿爸和祥二哥合力给女尸穿上裤子的,他们肯定触摸过女尸凸起的肚子,若她的肚子仅是给水灌胀的,肚子是软的,若她是怀着小孩,那么肚子肯定是硬的。如果是水灌胀的,按情理,他们肯定会给她按压一番,将她肚内的污水挤压出来,但他们没有这样干,而是强忍着呕吐,亦要赶快将她装进袋里,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是个孕妇。
被大水淹死已是莫大的悲伤,一尸两命更是惨烈,两个男人共同默守不语,除了保护我外,应该也是在恒守他们能接受人间悲剧的最底线吧!
我望望祥二哥,再望望阿爸,他俩的面色都不好看,阿爸的脸色是青白的,祥二哥的面色是黑黑的,我本来还有很多疑问,想一并问了的,可看到他们的表情,我直觉若问下去,他们肯定会哭。武侠小说里总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还是放过他们吧。
两人合力抬起尸体,我拿着手电筒在前面引路,阿爸用来运藕去卖的自行车已停在堤上,车的后座,还垫了一张塑料袋,阿爸停下来,嗯了一声。祥二哥问:“怎么啦?”
阿爸翻了翻塑料袋,问:“玉丫,你刚才真的看到影子啦?”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毛骨悚然的,我对那忽地出现的影子的恐惧更甚于浮尸。阿爸青白的脸色稍缓了一下,嘴角还扯了扯,似乎在笑。死张飞,都什么时候了,还笑得出。我心里骂一句,绕到自行车前面,他们“嗨”的一声,将麻包袋搁车后座,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尸体背放车上,似乎怕压到什么。
三
阿爸没允许我跟去流丫岗,流丫岗是个乱葬岗,专葬无人认领的死主,而本村人去世后,都一律葬在九十九岗。九十九岗如屏障一般包围着独树岗,与九曲河共同守护着我们,是我们村根本性的存在,所以,只葬身于斯死于斯的。
若在平时,流丫岗是我和阿爸雨夜后照青蛙最多的地方,这里的山坟不似九十九岗的规整厚实,东一堆西一团,杂乱无章地匍匐在山岗各处。春夏,野蔓岗蕨铺天盖地地长,青绿张狂,山坟掩于其中。秋冬之后,蔓草消停生长,稀疏了青绿,换上黄白,经霜雪后,便软软地耷拉下来,坟包鼓胀于衰草之下。
尽管坟包不抢眼,蔓草岗蕨又这么旺盛,村里的女人都不敢单独上流丫岗割柴的(没有煤气的年代,村里柴火的来源大部分都是割岗草和扒树叶,稻草是宝贝,舍不得烧),她们更愿意在九十九岗争夺一片岗蕨或两根树枝,也不会到流丫岗随意割藤收蔓。在她们的意识里,九十九岗里的那些山坟,埋着的都是与己沾亲带故的祖先,即使成魂成鬼了,冒出来给她们碰着,也只会荫佑,而不会伤害。可流丫岗葬的,全是名副其实的孤魂野鬼,哪有那么好心肠?定会把人的魂勾去给它们做伴的。
我经常在大榕树下,听老人们讲鬼怪故事,他们说的,最凶狠恶毒的妖魔鬼怪,都来自流丫岗。老人们将流丫岗的孤魂野鬼们,形容得异常恐怖,有的青面獠牙,有的脸挂鲜血,有的手若利爪,有的飘忽不定,有的叫声凄厉……它们一出现,便是摄人魂魄、吸人鲜血、夺人性命。总之,关于流丫岗的故事,从来都阴森恐怖,只有九十九岗的鬼怪才匹配点儿温暖可爱。
一代代人的渲染下,流丫岗便成了孩子们的禁地,孩子们对它的恐惧,已与生俱来。平常我若厌烦了客家仔这条尾巴,便会往流丫岗的方向跑,追到岗前一百米,客家仔便会停止了追随,远远站在开阔的阳光下,大声叫:“玉丫!玉丫!你不要上去啊!
鬼会吃掉你的!”我坐在一处小小的凸起的坟头上,咬一根岗蕨,呸,你才给鬼吃!转念又一想,鬼也不吃他,他的鼻涕多讨厌啊!
阿爸和祥二哥将我送到家门口,看着我走进院子,才继续推着自行车去流丫岗。我才不会那么安分守己地进屋哟,省得那个女人又问这问那的。
进到院子,我爬上围墙。骑坐在围墙上,女侠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刚才经历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我骄傲地扬起头,双脚在围墙上荡着,仿佛骑着一匹大马,策马扬鞭,匡扶正义。
两人、一车、一麻袋,渐行渐远,迤逦而去的泥土路上,留下一道细细的水迹,远处的天色,已由暗黑变为灰青,光亮在厚重的灰云后暗暗涌动。流丫岗安静地伏在灰云与九曲河间,若它真的包罗鬼怪,那么,这个即将被埋藏进去的大肚子姨姨,会变成大肚子女鬼么?莫名地我似乎看到了,眼前滔滔的九曲河里,有一只猪鱼,嗷嗷叫着,逆流徘徊。
“玉丫!下来。”
阴沉沉的声音响起,后背森森凉,那个女人干巴巴地站在围墙下,丁零着脑袋看我。要来的躲不过,我只好爬下围墙,还没转过身去,脚肚落下狠狠的一鞭,这火辣辣的痛感,那条永远搁在门角的、权威的、干爽闪亮的竹条,带给我的酸爽是如此熟悉啊!每当我用家里的塑料袋装上谷子,绑在腿上跳石阶,把塑料袋跳破时;每当我揍哭村里的某个坏蛋男孩时;特别是当我扔弟弟一个人在家,跑出去玩时,它都会结结实实地给我加深对痛的认识。
擅违军令,助父捞尸,铁铁的死罪。今天一顿“竹笋焖猪肉”是逃不掉的,我迅速反应,夺门而出,但院子的铁门已被阴谋锁上。这个该死的女人,心肠比流丫岗的鬼怪还狠毒,我心里诅咒着,逃不出门,我只能沿着围墙跑,可竹条像长着眼睛似的,紧贴着我,追着脚肚子甩过来,痛得钻心。这个狠心肠的女人,甚至连一句毒骂的说话也没有,只静静地,一鞭接一鞭地往我腿脚上鞭,快、准、狠!我怀疑她学过用鞭术的。
院子里,晃动着这个女人紧绷的瘦脸和紧绷的嘴,门口处,还晃动着一盘放着柚子叶的水,水盆边上还有稀罕的肥皂和干净的衣服,衣服是阿爸的。她知道我们摸黑捞尸了,连柚子叶水也准备好了。这里有习俗,送葬回来,都要洗柚子叶水辟邪,更何况阿爸还下水背尸体了?在这女人面前已无须任何诡辩,这顿毒打一时半刻是消停不了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抓着围墙往上一蹿,一下翻上围墙,脚肚子顿感轻松。有了多年绑谷包跳石阶的训练,我的跳跃能力,已不是藤条女人可以把控的,她拧着竹条立在院子中间,沉沉地吆喝:“你给我下来!”
傻子才会下去,我轻蔑地对那个女人一笑,张开手臂,飞身跃下,流星般往流丫岗的方向跑去。背后,一声尖锐的呼叫:“够胆你就永远不要回来!”
又来了又来了,那个女人最习惯这样威胁我,她算准了我不敢走远,还是要回去的。呼叫声中,还夹带着一股浓郁的姜煮酒的味道。我奔跑着,鼻子酸酸的,阿爸看到自行车后座塑料袋时,那抹不觉察的笑意,应与这姜煮酒的味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跑着跑着,我便哭了,越哭,哭声与眼泪越发不可收拾,柚子叶与姜煮酒都与我没有关系,只有那条韧劲十足的竹条,才与我血肉相连。
我要离家出走,永远也不回来了。我狠狠地对自己说,然后潜入流丫岗。
在我们这里,台风天集中在五到十月。五月后,北江上游雨水多,江水大涨,芦苞东部片区统称榕塞围,是北江的第二道泄洪区,第一道泄洪区是清远石角围,当石角围挡不住洪水时,芦苞涌大堤就要起闸泄洪,给上游那边解压。今次洪灾,与这两个月来绵延不绝的大雨有关,新闻里说,韶关、清远一带,遭受洪灾严重,有不少处于低洼地段的村庄一夜被淹没,芦苞镇的村头、四洲和李洲等在北江边的村落也全被浸在洪水中,村民不得不赶着家禽背着贵重的物品上山避水。
后来我上了初中,才从村头村和四洲等村来的同学口中得知,他们每年都有被逼住顶楼或上山的日子,每个同学叙述起洪水给他们造成的伤害时,都咬牙切齿,痛恨无比。芦苞水闸泄洪口过来的这段河片区,地理图上叫榕塞围,因此也有人叫这河段榕塞河或芦苞涌,但自独树岗至花都赤坭段,我们叫九曲河。
经过两个月雨水的滋润,流丫岗上的蔓草和捻仔树长得异常茂盛。六月底,山捻果成熟时,漫山遍野的山捻树,挂满了红红紫紫的果子。山捻果果酱鲜甜,口感细腻,在零食贫乏的年代,山捻果可是孩子们的零食,不过因了流丫岗的特殊性,此处的山捻,便成了我的专属。小满和客家仔他们几个,经常胆战心惊地跟到岗前,又满心欢喜地等待我从山上满载而回。
跑到半山腰,豆芽菜般的月亮钩钩已淡得和天色混一起,没有手电筒,前面灰茫茫的,蕨草丛丛。我放慢脚步走,小心绕过水坑或坟包。我太熟悉这里了,即使闭上眼睛,也记得这里的地势——那里有坟包,那里有水坑,那里山鼠多,那里蛇虫旺,那里山捻好,那里蔓草长,那里露白骨,我都一清二楚,绝不会误踩。
说到白骨,许多人或许会吸一口冷气,感觉很恐怖。可对于一个整个童年都是在乱葬岗上随便度过的少年来说,这一点儿也不可怕,甚至还有点儿亲切。那些伫出红泥的骨头,没有书本上说的惨白,混杂了岗泥的红与黑,呈暗红色,经过多年的日晒雨淋,都硬朗成一根或一块骨状的摆件。乱葬岗上白骨随处可见,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毕竟历史长河比九曲河长很多的嘛!总有某些时间段,有某些做法粗糙的人,对无人认领的流尸漫不经心,随随便便挖个浅坑,潦潦草草拍上几抔红土,算完事了。薄坟经不起雨打风吹,蔓草经不住风雨的刨噬,于是,埋在浅薄红土之下的尸骨,破土而出。流丫岗既是我的乐园,更是山鼠野狗狐狸和乌鸦的主场,这里经常能看见吃得肠肥肚圆的山鼠四处窜跑,乌黑鲜亮的流鸦飞舞。
山鼠最可怕,我跟阿爸照青蛙时,碰到一只形体比猫还大的山鼠拦在路中央,竟不怕人,瞪着眼睛与我们对视。阿爸急忙将我拉至身后,举木棍恐吓,它还不走,阿爸用棍击打,那山鼠才急急窜开,窜远了,还回头瞪我们一眼,似乎对我们入侵它的领地,不满抗议。阿爸跟我说,小孩子遇到这种山鼠,一定快跑,它是吃肉的,能把小孩子的脚趾头给咬下来。
我说怕什么?我一拳打穿它的肚子。但自此之后,我对这种吃尸体的山鼠充满了厌恶和惧怕,单独上流丫岗都拿着棍子。
这次是逃跑的,没带棍子,我必须在岗草与坟包的缝隙中,快速寻找到电筒光,然后尽量放轻脚步顺亮光走去,此时若让阿爸和祥二哥发现,定会将我赶下山的。我蹲下来,掀起裤腿,小脚肚横七竖八着无数鞭印,新旧交错,我不想回家。我已数不清,这是那个女人第几回打我了,她好像天天都在生气,这世上除了弟弟和钱能让她舒心点儿外,便没什么值得她舒颜的。我也弄不懂她为什么那么讨厌我,天上响个雷,地下裂条缝,她都能关联在我身上,然后在我身上施展九阴白骨爪或竹笋焖猪肉。那么恨我,干嘛要生我呢?我性子犟,不轻易在人前展示脆弱,刚才那个女人,无法阻止阿爸捞尸,才把怨气都发泄在我身上。她的高明之处在于,下手狠辣而不动声色,算准了我不会大声哭叫,就算打我,也没人知道,她可继续保持贤妻良母、知性温柔的形象。
这已不是我第一次想自杀想离家,六岁就有过这念头。六岁那年,我第一次下田割禾,不会弄镰刀,把小手指头削了半个,她任由我在田基边上哭得哑掉也不理会,那时我就想,她为什么那么嫌弃我呢?我跳涌里死了,她会不会心疼一下呢?可我在跳涌之前,就哭晕了,被削掉的小指头,永远缺了一半,每每看到,心生寒冷。
再往后,她每拿我出气一回,我就想离家出走一回,可多少次,走到九曲河的边缘,又忍不住回来。前方是什么?我不知道。回头是什么,我清楚。
他们已经挖了一个挺深的坑,麻包袋放进坑内,不会轻易被野狗刨出来的。我躲在一个坟包后面,这个角度,能清晰看到他们,他们却很难发现我。坟边的山捻果都熟透了,敲打着我的脑袋,我伸手摘了一把往嘴里塞,味道真不错。
阿爸和祥二哥,为了要不要将尸体从麻包袋里解出来而争执起来。阿爸认为这样放进去行了,反正都是红泥一埋,化泥化土的。祥二哥不同意,他说,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哪能这么不体面呢?至少要用竹席裹了。阿爸有点儿动怒,问祥二哥裹了这床竹席,你睡什么?
我才发现,原来麻包袋的边上,还伫着一卷竹席,这应是他们经过祥二哥家时,顺带捎过来的。祥二哥说再买一床啊!阿爸说,怪不得你三十几岁都未能娶老婆了,买竹席都买穷你!祥二哥搓搓手说,哪有啊?一床竹席才多少钱?我是因为弟妹多,才迟点讨老婆的,之前都是四公给买的竹席,现在他不在啦,我才出的。
又是家言四,阿爸没了反驳的理由,默默地解开麻包袋,两人合力将尸体摞了出来。我伸直脖子望过去,女尸已经穿着整齐,但肚子的位置还是鼓鼓的,直挺挺地仰躺着,长发仍夸张地铺着,我不能看清她的模样。阿爸从旁边拔了根韧性较好的蔓草,给女尸潦草地绑上头发,祥二哥说:“没想到尧叔你还会扎辫子啊!”
阿爸闷哼哼地说:“平常也给玉丫扎一下。”
夜静青山空,说谎不用编。我听得真切,差点儿跳了起来,什么平常给我扎啊?本女侠有记忆以来,就没有留过长头发好不?家里也没谁会给我打理头发,但他总给那个女人扎辫子,哼。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尸体裹进竹席,又用绳子将竹席绑好,才将尸体抬进深坑,然后埋土。
埋土没什么好看,看着看着,我困了,懵着眼睛,回头望了眼身后,天色变成青玉般透亮,云层也觉不着厚重,阳光马上要喷出来了。我靠着山捻树坐下,无意瞥见对面一座矮矮的青坟上,竟然盘坐着一只褐红色的狐狸,一双眼睛又黑又大,骨碌碌地盯着我,日落狐狸眠冢上,这时日出,可能我侵占它的家了。
和狐狸对视了一会儿,我竟然睡着了,在我闭上眼睛前,那狐狸好像动了。梦里,那只很像猪的鱼,在锈黄浑浊的河流里,拼命地逆流回游,可无论怎样挣扎,怎样奋力逆流而上,都无法抵挡洪水的推搡,只能在某个洪流不算太急的河湾里来回徘徊,凄厉哀呼。
四
再醒来,已躺在床上。我怎么回来啦?离家出走的计划,又落空了,我沮丧极了,眼睛盯着蚊帐,鼻子酸酸的,脚肚上的伤痕还痛得很。
天气又沉又闷,周围阴沉沉的,马上要下雨了,这鬼天气,大水何时能消停?我伸伸手脚,除了双腿疼痛,肚子还饿,也不知道几点了。我忍着疼痛爬起床,刚走到房门口,嘭的一声,外面大门被人踢开,听这开门的架势,那个女人回来了。
厌谁谁来,我赶快爬回床上装睡。那个女人直接冲回房间,又嘭地一声踢门,我吓得用被子蒙着脑袋,惨了,“张飞”要被喝断长坂坡了。
果然,阿爸啊啊啊地轻呼着:“痛、痛、痛,你放手,放手!”
嗯,那个女人使用“九阴白骨爪”了,这是她的惯用绝招之一,这女人教训我时,为维护名誉,极其讲究留伤不留痕,故研究出两绝招。第一招是最常用的“竹笋闷猪脚”,我才领教过,也描写过了,部位精准,只要不挽起裤腿,谁晓得我走路一拐一拐是被焖出来的?
第二招便是这“九阴白骨爪”,使用频率亦极其高。那个女人平常干农活很磨叽,慢得要死,连我都比不上,但她动手扯耳朵时,却快如闪电,又准又狠,拇指和食指,精准地捏着耳朵脆骨上的一点儿皮肉,狠狠往上一提,那尖锐的痛感,能噬骨。耳朵那么薄脆敏感,她真会挑!人体的构成和穴位的分布,都研究透切,例不虚发,武林高手非她莫属。
当然,她的恶与泼,也只有我知道。那个女人的自我感觉也极其良好,一直以读过几年书、有点知识、娘家还是知识分子家庭自诩,内心的清高得意全泼在脸上,在村里,没几个女人愿意和她交往,可她却自我安慰为与世不同,尘世清醒。我打心眼瞧不起她的所为,可又没有办法揭穿她,谁叫她生我出来的?
阿爸嘘嘘地吸着气轻呼,这顿“九阴白骨爪”给他下酒下得够爽的,“又落雨了,你还睡!谷子全烂田里了!昨晚叫了你不要起来的,非逞强。”
那个女人先声夺人,一边施展“九阴白骨爪”一边数落,他们果然为了凌晨捞尸的事情大闹起来。柚子叶水也化解不了的冤孽呢!阿爸争辩说是我开的门,那个女人更气了,说我是个净晓得添事儿的多余货。阿爸低声吼,怎么说也是你肚子里出来的,哪有当妈的这样说女儿的?
那个女人更恼火了,说她让我跟出去阻止阿爸落水捞尸的,我不听还参与一份,一个女孩子捞尸,往后还能嫁人吗?奇怪了,怎么往我身上扯了?这么快就担心我嫁不出去,我捂起耳朵,感觉生无可恋。
“你现在才知道她是个女孩么?除了拿她出气打她,你几时关心过她是男是女的?个女宁愿在坟边睡觉也不想回家,你又想过你的问题的?”
阿爸突然恼火起来,好像挣脱了那个女人的九阴白骨爪,反驳得非常有底气。他们把战场从房间转到客厅,那个女人拿水杯什么的砸阿爸,没砸中,瓷器落地哗啦一声,那个女人尖叫着喊:“我有问题?我有什么问题?天天忙不完的活,吃了上顿担心下顿,你说说,我拿什么关心她?你把好日子给我了,给饱饭一家人吃了,你再来埋怨我啊你!”
薄被子全都湿透了,眼泪止不住地流,我用力吸鼻子。自从搬到新村这边住后,家里好像挺倒霉的,阿爸挖的藕卖不起价格,养的鸡又碰上鸡瘟,种了的冬瓜遭遇烂市,连本都卖不回,养的鱼连塘租也够不着,尽管一家人都很勤劳,但每年交了公粮后,余留家里的谷子总是吃不到年底,到了开学季,父母还是要四处借钱。
那个女人的话,彻底让阿爸静了音。得寸进尺的女人往阿爸身上砸着东西骂:“什么事情都好答应的?竟然答应下大水去捞尸体,是脑进水啦还是木头堵了?倒十辈子霉的事情!倒霉一辈子还不够么?还想倒霉十辈子?都知道你是个捞尸人,还有人愿意同我们接近么?以后还在不在村里活的?”
阿爸争辩说:“只捞一次,没那么严重。”
那个女人说:“好事儿都是一次就一次,但倒霉的事情,来一便来二,有二就有三,没完没了的。你看家言四,自从捞了你外甥后,哪有断过捞尸的?他的日子倒霉不倒霉?”
阿爸又急起来:“你说就说,哪能扯上四叔呢?你这人…”
那个女人骂:“我这人怎么了?我这人最不怎么着就是嫁给了你,真的倒了十辈子霉,已经够穷够背的了,还去捞尸!你那么喜欢捞,干脆找鬼跟你过好了!”
又是哗啦几声,不知道又几个杯子摔地上了。
六月天,孩子脸,说下雨便下雨,雷鸣闪电,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他们的争吵也仗着雨势和雷声高涨起来,我的耳朵被吵得哗哗响。碧丫住校读初二了,因农忙弟弟被送去阿婆家了,只有我这个放了农忙假不得不在家帮忙干农活的倒霉蛋。
他们根本不在乎我有没有被吵醒,更不在乎我是否懂得他们吵架的内容。阿爸想据理力争,但都被那个女人的挖苦数落打断,她认为她的一切苦难与委屈,都自始于嫁给阿爸,这些年无穷无尽的付出仍需挨穷受困,无法人前抬头,受尽欺负,都是阿爸给的。她越骂越离谱,反正,阿爸的一家人,祖宗十八代都是来欺负她的、祸害她的,我们村里的所有人,都是针对她的、瞧不起她的。
脑袋捂在被窝里面实在难受,泪水和汗水都把被子湿透了,但吵架仍是没完没了,那些闪电,一下下,没有任何征兆就斩了进来,随即轰隆的雷声,数次将我从被单里吓得跳起。不知为何,今天的雷电靠得我家很近,一个新的坟头在一道亮光之后出现在眼前,那个大肚子的姨姨,她会被雷声吓得坐起来吗?我可怕雷了,她也怕吗?猪鱼也怕的吧?那只狐狸,它干么事一动不动地坐在坟头?我们挖了它的洞穴了么?阿爸是怎样发现我的?若他没发现我,我是不是已经被野狗撕了?还是会被这突然的雷雨淋醒?
我伸头出被子张望,应该是午后了,怪不得那个女人那么生气,正是农忙,我和阿爸为了那条浮尸,竟然耽误了一天的农活,她从地里回来,看到我们还在呼呼大睡,怎能心理平衡?
我发现,能力一般的人,更容易暴躁,习惯在别人身上找原因,以此掩饰自身的无能。有能力的人是不屑于抱怨的,与其有时间抱怨,还不如费些时间去寻求解决的办法。
阿爸显然是厌烦了那个女人的没完没了,终于在一声巨大的雷声炸响之后,也吆喝一声:
“你想离就离吧!”
伴随着吆喝,是哐啷的缸瓦落地的声音,我用被子掩着耳朵,但那些声响无处不入,我避无可避,泪水连绵不断地爬在脸上,咸苦得烫喉。我很口渴,想出去喝点水,可能家里的碗和杯子都给他们摔光了。
那个女人尖叫:“我同你死过!”
噼啪一声,世界像静止了般。我忍不住下床,走到门口,从门缝望出去,这次想喝水也难了,水壶也被那个女人摔得粉碎,客厅地面上,全是闪着诡异色彩的水银镀着的壶胆内片。这水壶是阿爸在两年前获优秀共产党员的奖品,壶身上用红漆写着他的名字和荣誉,他甚是珍爱。
阿爸瞪着眼睛,盯着碎片,胸口一起一伏,在努力压抑悲怆的恼火。那个女人随着水壶落地,也一把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说这样的日子,她不想过了,还不如死了算了。哭闹到悲绝处,竟然抓起一块内片要割脉。
“够了!”阿爸冲上前,一手抢过内片,那个女人撕咬着去抢,抢不到,又要捡地上的,阿爸吼一声:“还有完没完的?”
啪的一声,我目瞪口呆,阿爸宽厚黑实的右手掌,重重地扇在那个女人干瘪的脸上,然后不管外面的电闪雷鸣,直接摔门而出。
我拉开房门,望着门外,这么大的雷雨,阿爸走得那么干脆,连雨衣也没带,他可是几乎通宵没睡,还下过洪水的,凌晨那顿狂吐,对他身体的损害定是不少的。这些这个女人肯定是知道的,那条忽地出现忽地消失的瘦长黑影,十有八九是她,否则,她怎么会预先准备好洗澡水和姜酒?这个女人,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她,要说她不好么?有些时候,她体贴入微得让人无可抗拒。要说她很好么?她又那么偏执,情绪总是飘忽不定,你根本无法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爆发。
我的心思全在摔门而出的阿爸身上,正想着,要不要拿上雨衣追出去,突然左耳生痛,那个女人不知何时跳到我前面,揪着我的左耳,狠狠地往地上掼。我身体还没发育,也瘦小如藤条,防不胜防,一下被掼到地上。那个女人手里拿着竹条,我才倒下,竹条就像外面天井甩下来的雨帘,疯了般往我身上抽,我痛得在地上乱滚,大声尖叫哭喊。
“都怪你,活该睡乱葬岗上的衰西!”她已经疯了,雨天的焦虑、被老公掌掴的耻辱,全发泄在我身上,身体滚过水壶内片,内片碾成粉碎。她的疯狂让我绝望窒息。可能,疯,才是她的常态吧!自1979年3月23日晚上,那个女婴在龙眼岗医院出生后,她就疯了,她将对生活种种不如意的愤恨,都毫无保留地鞭打在这个多余的“衰西”身上,即使四年之后,一个男婴如她所愿地来了,但亦不能消除她的怨愤,“衰西”永远是“衰西”。
今天,应是她嫁来蔡家15年,最受打击最屈辱的一天。阿爸没听她话,下大水捞尸,我没听她话,没完成阻止任务还参与一份,她早就窝火了;白天的农活给耽误了,还下大雨,那些堆在田间的活儿,更难如期完成,她能不焦虑么?凌晨时,她可能还以为,我和阿爸处理完尸体的事情后,会自觉到田里去的,毕竟大暑夏收,都是争分夺秒,这季节雨水多,不抓紧收割的话,稻谷都废在田里了。没想到,天全暗下去,要下雷暴雨了,我和阿爸仍在床上睡,干了半天活回来的她,能不生气么?此时主凶已逃离现场,她浑身的恼火无处可去,我这个帮凶由活罪直接改判为死罪。
我在密集的鞭打下,避无可避,此时此刻,只有滚到天井的位置,才能逃脱。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个女人追到天井时,被冰冷的雨水一淋,清醒了点儿,举着竹条的手停顿了一下。我抓住这一瞬间,跳了起来,窜到门口。在冲进大雨前,我还回头,咬牙切齿地对她嚎:“我狰死你了。”
……
未完,完整版刊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11期